第7章 风丝袅
有人问,当今武林什么最险恶?
答曰:“四川唐门‘风丝袅’”。
答曰:“暹罗国降头术。”
答曰:“南疆苗族蛊术。”
有看客摇头,答曰:“人心。”
霜思林,不是林,是一座楼。
一座与风雅不相及的楼。
清城,临阳大街上,当有“红叶寄相思,沉霜待君归”之意的沉楠木招牌刚挂上新起的两层木楼才两天,就有各色人物接踵而至。
十月十一,武林大会即将分擂招募新主,其中一擂,在霜思林客栈对面的相思竹林空旷地上竖了旗杆——“毒”。
只一“毒”字,用墨斗大的斗方,书写在红色幡布上,映着鸭蛋黄色的日头,更显出一丝寒意来。
“公子,给您送饭菜来了。”霜思林的店小二福齐在二楼天字甲号房门外怯懦地说道,虽然老板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但自己跑腿伺候客人,不仅对这天字房的客,连遇着做买卖打尖的过往商人,语气也是必恭必敬的。方才听见房内有琴声传出,只好站在外面等候好久,惟恐打扰了客人的雅兴。
“进来吧。”屋里的人字字落如珠玑,不怒却自带一股威严。
打开了门,一股异香扑面而来,福齐躬着腰端进来一托盘四碟菜,俱是按着吩咐开小灶做的——蒜蓉烩鹅珍,鸭子竹笋汤,豆腐苦瓜酿,酸辣剁椒鱼各一碟,又配了一壶竹叶青酒,并一盘豆腐皮包的馅包。
偷眼一瞧,心却是木了六分——怪不得这天字房的客自入住以后并不多露面,瞧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更兼金冠绣服,竟像是画上下来的人物,福齐也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小心退出房来,关上门,又听琴声传出,福齐知道这曲子叫《江南好》——“风丝袅,江南好,烟如淼,雨潇潇……”,听着听着,他也不禁小声跟着哼了起来。
又一日。离十月十一还有十日。
本以为客房已满,却不料识趣的普通客官早已结了账去往他处,福齐赶了个早,轮候在门口迎客。
对面的旗杆影子倾斜了两分,就见一辆镶了八宝的马车自南而来,停住后,先是四个同着绿衫的女子下了车,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却各有一段风韵,待为首的女子从马车上取出一个镶金丝红木匣后,在场的各位皆是眼前一亮——看来,来的人并非毒场高手,倒像是外围赌场的大庄家——女子却并不捧在手里,只稳稳地放在地上,众人更是感叹了一番——来人气派果真不同,这样的宝匣子竟是用来作脚踏的——这马车中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一袭白衣胜雪。
抹额轻挑了一缕橘黄色,手中并无兵器,只一翠绿色玉笛,就裹挟了繁花似锦,佳人匆匆的故事,那笛端所系鸡蛋般大小的金翅鸟坠儿,沉沉的,足有七八两重。福齐不禁呆住,这姑娘鼻梁高挺,眼睛泛着蓝色琥珀般的光彩,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脑海尚未褪忘就见老板于成发亲自从店里迎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琳琅公主,在下恭候多时。”
公主?听到老板这样说,福齐才想起她应该就是西域毒王骆居凝的徒弟,西域王的掌上明珠索琳琅公主,今天她也入住霜思林,莫非是代表西域毒界来参加比试吗?转念之间,只见她若有若无地承接,寒暄了几句,倒是对自己投来了一眼,他不免大着胆子瞧了瞧,越发觉得她和天字房客人有一种惊人的相似。
“福齐,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于成发受了琳琅“不可多事”的吩咐,忙说道,“还不领姑娘上楼去?”
“诶。”福齐拖着长长的尾音,“姑娘,楼上请。”
十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今时不再以推选武林盟主为宗,反是朝廷深谙此理,极力促成分五擂各募新主,互相牵制,为己所用。
到底是番外人好胆量,亦则忽然觉得自己连一个女子都不如了——皇兄派自己来探江湖动向,作为钦封的瑞亲王,倒是撇开了随从侍卫,只一人,假扮了普通剑客投住在霜思林,本以为自己考虑周到,暗自得意之时却不料和早上才来的白衣女子打了个照面,冲他微微一笑,看她衣着体度,又仔细想了想,才恍然想起对方竟是西域的公主索琳琅。
叹只叹,小心遮掩自己的身份反倒惹得异族看轻自己。
想着想着,已是掌灯时分,忽然听见隔壁天字房中传来一股弦乐之音,淡雅无顾,好平静的心,却又杀气氤氲,隐忍着不发。
这回,比那战场上的打打杀杀更具有挑战感。
点了灯,听那琴声悠扬,研了墨。酽酽地化开,亦则似已忘了此行的目的,暗暗在心中脱口而出几句诗来正准备下笔时,客栈另一处也隐约响起了一阵笛声,渐渐地把那琴声压了下去。是了,是那索琳琅无疑,亦则丢开笔,心里却是笑了——血雨腥风的开头竟是这般诗情画意。
试毒当日,有寒鸦立在霜思林的屋顶上,只叫唤了两声“呀——”“呀——”就扑拉着翅膀飞走了。
而后,有人发现霜思林的老板于成发死于自己的卧房中,双目圆瞪,极为可怖。众人之中,不乏高手,有人说是外伤,却全身上下遍寻不着一个伤口;又有人说是中毒,用的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
当即闹得大家人心惶惶。
众人的惶恐是有缘由的。这于成发原是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盐帮头子,官要拉他招安入伙,商要靠他走运发财,他心情好时只要一壶腊月里的滚烧,心情不好时就算给他皇上的位子他也不会搭理你,这般人物若说到仇家,多得可以盖过天去,却从未有人得手。几年前他把盐帮舵主的位子传给了徒弟后就四处开茶楼,开酒肆,大量敛财,人却变得多了一分祥和,少了一分霸道,不想,到头来,却仍落了个不明不白致死的下场。这凶手,也是人外之人了吧。
“莫非是唐门奇毒‘风丝袅’?”说话之人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偷冠”肖一一,他本想趁试毒打擂捞几笔好处,却不料出师未捷还触了霉头。“风丝袅”由唐门新主唐宜兰配制,传闻无色无味,可让中毒之人立即毙命。
大家仔细想,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当今毒界,冠首乃是四川唐门,但今年唐门却还未曾有人持名帖而来,原先想不过是不屑吧,而今仔细一品味,难道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大家来一个下马威?
一语既出,众人哗然。
霜思林大厅一片喧闹,却只有两个人自斟自酌,安然处之,此时都不经意抬头,偶拾了对方的目光,索琳琅便唤了随从曼佗罗请亦则过来同饮。
本也算点头之交,亦则并不回绝,叫了一坛女儿红,五六斤蒜泡牛肉:“请。”
却听见一声马嘶,门外走进来一位形色倨傲的男子,拍了拍身上的风尘,径直开口:“唐某前来会友!”
众人皆是一惊,看他年纪,相貌,难道竟是唐门公子唐宜兰?
琳琅眉毛一挑,细细看他面容——与自己想象中的唐宜兰相差甚远,这样身材的男子能扛起重剑,却丝毫配制不出像“风丝袅”那样的毒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目光又开始在酒杯中游离。
亦则也只轻轻一笑,任由那厢吵得火热。
天字号的客起得极晚,本打算下来听听江湖新闻,忽听见有人报了唐门的名号,心上也笑了起来,转身回房了。
这一切,只有福齐一人看得仔细。
人人各怀心事,只一眼看见他身着华服出现在霜思林的二楼,又了然于心的眼神便深深把自己的目光勾了过去——那样的人物,必是真正的唐宜兰无疑。
身为西域公主的琳琅,对所有事情都没有放在心上,惟独对毒,喜欢得不得了。前几年就听闻中原武林四川唐门新主唐宜兰的名号,好胜心起,每当他研制出一种新毒,她便一定要研制出解药。这次中原武林分擂招募新主,她便假扮了男子,携着身边四个女子奔赴清城。
只是,没想到,他比自己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形象还要让人心动。
此时又听见他的房中传来了琴声,琳琅便取了玉笛,应和起来。
试毒开始。
“难道是我想错了?”隔壁房间传来的琴声悠扬婉转,一丝一缕都撞到了亦则的心坎。他在房中默了三日,想着这霜思林也真是不一般,老板死了竟然也可以有条不紊地继续经营下去。仔细观察临面擂台上的状况,精彩纷呈,却未见大人物出现。
大人物。
在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密密地写了几个名字:天字房客人、白衣公子,自号唐某的男子。
总也理不清头绪来。
心中刚想完,“嗖”地一支镖钉在红木窗棂上,杏黄色的竹纸,镖身上刻着一朵紫薇花,那是皇室的象征——白寒涛即到,助你一臂之力。
乖乖,可别是来给我添乱的。白寒涛是六扇门的执扇捕头,又因为年初破了京城要案,所以备受皇上青睐,但这人的荒唐办案方式也是出了名的,亦则没来由地苦笑了一下,用手把纸条揉成一团,就着铜庐里的香火烧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福齐正从天字房走出来,那客人胃口不大,四碟例菜只动了几口,照样是抚琴,自己收拾东西的时候也不敢打扰了他,但凡大人物总有些特殊的癖好,这个他懂。只是低头端着托盘出来的时候眼角正对上那自号唐某的客,一阵风似的,正是朝那天字甲号房走去。
“咚,咚——咚——”。
一短两长,声音沉实有力。
“吱呀。
”房中之人见面照例一笑,而后却没了表情,“爹叫你来的?”
“嗯。”本想绷着脸教训一番,可终归忍不住,看了那张脸便不禁舒展了眉头,“为了保护你,师兄我可是连祖宗留下来的姓都改了,见面之后还要看你的一张臭脸。”说罢自觉无聊,用手指捏了一下绛心黄檀做的琴身上的珠丝弦,发出一声清亮的琴声,“你倒是闲情雅致得很,害我一路奔波。”话没说完,手指却已经肿了起来。
“谁让你来的,我又没让你来!”歇斯底里叫嚷着,已经完全没有了淡定从容,倒更像一个小孩子,准备继续反驳下去的时候注意到男子脸上的古怪神情,“哎呀,你没事怎么乱碰我的琴弦?”忙拔出头上束发冠用的枷楠簪,对着肿处一刺,顿时见一股黑血流出,再用随手的兰丝手帕一抹,便复平常,“这毒便是‘风丝袅’,还未见血的,死了便是你活该!”
男子却不再说话,脸红扑扑的,只盯着眼前的人看。
黑发瀑布似地衬托着白玉般的面容,红樱之上黑亮葡萄饱满:“看什么看,小心我用‘鸦雀噤’封了你的心智,让你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会的,宜兰。”他小心用手帕抹开了桃木簪尖上的毒,替女子重新盘结起长发,一时恍然,分不清男女。
果真不再说话。
甘华殿。
泥金的杏黄色信笺,浸着湿迹,带着加急的红圈,内务府总管陈德礼小心地用金盘托了呈了上来。
豫永皇帝亦华看完后若有所思,抬手道:“起驾,盘兰殿。”
青山秀水,怪石嶙峋,碧虚境隐匿在这多沙尘,风凛冽的皇城中央,自是别有一番景色。脉脉的一带流水蜿蜒,上面架小巧的白玉拱桥,一片郁葱的竹林中藏了一处宫殿,八角飞檐在微微细雨中更显出一丝南方风味来。早有太监宫女看见了圣驾一行,远远地跪下了。
不等陈德礼高喊完“皇上驾到”,皇帝已经迈进了盘兰殿,急切地问道:“虞妃怎么样了?”
太医俯在地上,冷汗直流,一颗心沉甸甸地不知去往何处,虽然皇上从来不是无故迁怒的昏君,但这次出事的是虞妃。虞妃从苗疆远嫁而来,本只是皇廷安抚南方苗疆的一种手段,但虞妃的可爱聪慧,早已将皇上的心系了去,难保皇上不……不,不敢再想,战战兢兢地说了实话:“尚有气息,原因未明。”
虞妃自前几日就有了类似症状,皇上当下倒也没有再像前几日那样发火了,只轻轻摆手:“好了,下去吧,随时侯命就是。”再细细看那平卧在**的人,脸色还是好的,且依稀带着笑,并不像是害了病,更多似假寐来逗他,便坐下来摸着她的手道,“你不要怕,朕已经派亦则与白寒涛去了江南,定给你找来良医。”虞妃来自苗疆,那里的事情他多少了解,这情形定是给别人下了蛊,这一行先派了亦则,后派了白寒涛,除了朝廷的事,还想为她找来蛊毒高手,替她解毒。白寒涛的便条他看过,知道已有了眉目,便不再多担心了。
“扑啦啦……扑啦啦……”鸟儿扑拉翅膀的声音。
“蓝依玛!”惊奇的语气多过重逢好友的惊喜,看着面前这银饰满身,上穿绣衣,下着百褶裙,微笑殷殷的女子,琳琅无不惊诧,虽然眉眼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苗族女孩相差太大,但是普天之下能在瞬间用黑水晶来当心脏起博器把她的小金鸟坠变成活的人,除了她,还有谁呢?可是,她不是早就出嫁了么,来这里搀和什么?纵使琳琅自问聪明,也猜不出其中一二。
“索姐姐。”蓝依玛夺了当日的毒魁,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进了琳琅的房,并不避讳,见到琳琅后便大大地叫出声来,“我可是好久没见你了!”然后紧紧地抱住她,一副乖张模样。
琳琅身边随行的四个女子赶忙跪下来行礼:“蓝蛊主好!”
“起来起来,各位姐姐见外了,依然叫我名字好了。”苗疆的蛊主把头一偏,举起大拇指横在胸前,“我蓝依玛还是蓝依玛!”
“你不是?”她们的部落相隔不远,又同是首领的女儿,自小交好,琳琅却因为跟师傅学毒再难与她见面,前两年还听父王说起蓝依玛已经嫁人,而今,“还换了这副模样?”说着注意到对方的眼睛虽有神采,却黯淡无光,便蓦然明白,“你用了移命蛊?”
移命蛊是苗疆蛊术中的一种,身体与神思分离,但甚是凶险,一个不小心,便会性命不保。
“不是呀,是从清迈城传来的一心降,比移命蛊要安全得多。”蓝依玛说完又没心没肺地笑了,“我前几日听说有这个比试,费尽心思赶来的,可是要和你们这些高手好好切磋一下。”说着说着又不禁费力地正了正头上几斤重的银冠,“可是中原的毒界好像并不济,这几日连个半拉子都没见到。”
“傻妹妹,那是因为高手隐藏着,还不愿意出手呢。”琳琅拨了拨额前的发,眼前浮现出一张精致俊美的脸来。手慢慢地抚弄着金色小鸟的羽毛,不禁陷入遐想,却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公子,公子请开门!”
随行之中为首的曼佗罗起身开了门,没有好气:“怎么回事?”
“回客官,六扇门的执扇捕头白寒涛追查于老板死因,所以……”福齐怯懦地说道,生怕得罪。
“知道了,我们下去吧。”琳琅亲切地拉过蓝依玛说道,“瞧,好戏才开始呢。”
“不认识我手中这柄铁扇吗?”男子横挑了眉毛,笑意纠结,把扇子一展——白色扇面,钦点了寒鸦数只,涛水暗涌,正配了他的名。
“你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嫌疑。”
哼,这样的人也能破京城大案,真是奇怪!亦则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心里却在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编排下去?
“嗯。”白寒涛在霜思林的大厅来回走了几圈,扫视了众人一遍,不时点头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扇子敲着手心,最后终于在天字甲号房客的面前停了下来,低头行礼,“唐宜兰姑娘,别来无恙呀。”
众人哗然,不知道是因为现在才知道这客人就是唐门新主唐宜兰,还是因为现在才知道传说中的唐门新主原来是,姑娘!又或许二者皆有。当然,这其中最为惊讶的当数琳琅,原来,原来,女扮男装的除了自己,还有她,且扮得那样俊美。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果真好眼力!”唐宜兰瞥了一眼白寒涛,“白捕头此行想必也不是来调查于老板的死因吧。”轻哼了一声,一针见血。
“不错,斯人已逝,再追究已经无益,当今圣上颁下的旨意,”白寒涛抱拳向南,知道江湖也不一定把朝廷放在眼里,忙补充道,“还有,这是武林盟主秦冰雁的手札,委托在下全权负责毒擂!”亮出的一方绣有火麒麟的布札石破天惊,“毒王将由唐门掌门唐宜兰姑娘,西域毒王弟子琳琅公主,以及你们这几日决出的毒魁,也就是这位苗疆姑娘共同角逐。”
“难道于老板的死就真的不追查了吗?”亦则端起王爷架子来,确实让人不好受,白寒涛强吞了一口气,恭敬地回道:“这,只是,皇上的旨意……”扇子背后是一双滴溜着的小眼睛。
“好!随你了!”亦则在心里想,既然是皇兄的旨意,也不好阻拦他过多,“只是这毒怎么比,你可想好了?”
“王爷,您放心,这个就不用您费心了。”嘴角浅浅,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快,快,下注,下注!”肖一一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抖了出来,什么金元宝,金钗,银项链,玉石玛瑙,黄白之物,一塌糊涂,那是他的全部家当,“我可是赔上这身家性命了,我就不信老天一直让我偷偷摸摸过生活,这次我可要翻身!”说着说着不禁舔着他的嘴唇,发财之日指日可待。
旁边的人看着他好笑,贪心却也全部涌上心头,纷纷拿出银子银票,有些落魄剑客还押上了宝剑:“各位,你们押谁赢呢?这三个可是势均力敌啊!”
当下却没了声音,大家都在心里琢磨着,还是肖一一脑子转得快:“当然是那唐宜兰啦,那可是新任的唐门掌门人,配制的‘风丝袅’无人可解,你敢小瞧?”
“好,那我们就赌唐掌门赢!”一片起哄声与金玉碰撞声。
福齐一边抹着账台的桌子,一边朝大厅这边瞧,众人的叫喊声间,他竟觉得自己嘴角上扬,开出了一朵好看的花来。
衙役把于老板尸体抬上相思竹林的擂台上时,各位毒界高手已经琢磨透了了不差八九,蓝依玛等不及已经脱口而出:“哦,你是要我们救活他?”
台下看客均被这比试方式弄得措手不及,没来由地摸了摸自己口袋中的赌令,生怕好不容易到手的肥鸭飞掉。
“不错!往年比试毒技都是要各位比毒药的毒性快慢,中毒症状以及是否可解。”白寒涛摇头晃脑,轻轻地用他那把大扇子打着风,“当今天下太平,倒不如就换个方式来比试如何?”
“好!”三人异口同声,裙角蹁袂,跳上台来。
毒,若用得恰当,也是救人的良药,但凡每个学毒者上的第一堂课,他们的老师都是这样说的。
所以当三个平时心狠手辣,早已对毒药害人不再畏惧的女子面对面一起来以救人比试毒技的时候,她们的脸上都没有了往日的腾腾杀气,取而代之的,是悲天悯人的医者之心。
于老板的尸体保存得极好,虽然有点浮肿,还散发着一些腥臭,但外表看起来却没有一点腐烂的气息,三个女子同时露出一丝鄙夷来,这等比试想必早已经准备好了。
“你先请?”褪除了男妆的唐宜兰仍然风度翩翩,为琳琅欠了欠身。
“别这么谦让了!”蓝依玛直接拨开两人,“趁他尸骨还完好,快点吧,就算不是比试也好救了一条人命吧。”直言直语逗得二人笑了起来,虽然相处才短短几日,这个岁数最小的妹妹却是三人中最敢言敢做的一个,也最是讨人喜欢。
“那你来!他活过来的话就不用比试了,直接算你赢!”琳琅含笑,想想白寒涛也不至于又把谁害死,来考验她们的毒技吧。
三人都把目光望向白寒涛,他当然没有异议,微微点头:“请!”
蓝依玛不知何时从哪里拿出一把蒲扇来,只对着于成发的尸体轻轻扇了一下,擂台周围当即被一股馨香包围。“是伏荸荠?”琳琅认得,这是苗疆特有的一种草药,研磨成粉,燃烧后香气最是提神,清爽。
只见她又从腰带处拿出一个小的瓶子来,红色的木塞,打开来,瞬时化做一股蓝色的火焰,小心放到尸体的鼻前——“砰!”清光急骤收缩,炙烈的光芒一懈——“哎哟……”
就这么完了么?呻吟声虽小,却带来了议论声——那么简单,就把已死了几日的死人从阎王殿拉了回来?大伙儿纷纷嘀咕着这苗疆女子使的,是什么法术?
确实,也只有法术才能形容这等本事。
蓝依玛在大厅接了秦冰雁快马加鞭送来的毒王金令牌后,与琳琅,宜兰相处一室,把酒高谈。
“这是往生降。”依玛看出了唐宜兰眼中的困惑——就这么简单?倒是琳琅揭晓了答案:“她自幼生长于苗疆,与安南国,暹逻相临,对蛊术,降头术很有研究。”见宜兰不说话,又继续说下去,“往生降下救的人并没有完全清醒,所以并不能从活过来的人口中得知他的真正死因。”
“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蓝依玛故意不说下去,吊大家的胃口,却不料唐宜兰嘴角牵动,接了下去,“因为,这‘于成发’不过是假死。”
“倒被你看出来了!”琳琅替依玛倒了大碗的南疆名酒“瑞露”,无不黯然地说,“这次比试,完全受了中原朝廷的辖制。”
“没准,那皇上也有难处。”一阵男声,熟悉得很,唐宜兰把嘴一噘,“就知道是你!”话音刚落就腾地从梁上跳下来两个男子,一个中年,意气风发,一个青年,正是宜兰的师兄崔仁。
“哎呀,哪里来的丫头,竟然可以识破我的假死之术?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中年男子仔细打量这蓝依玛,“怪不得。”看到了她额上的八角印记,“八角寨的蓝易是你什么人?”
“我阿爹!”蓝依玛目光坦然,还透着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你认识?”
“哈哈,怎么不认识?老相识了。”中年男子倏地把脸皮撕了下来,“今天老刀出鞘,来试试,来试试。”虬髯如墨,男子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这里怕除了宜兰以外就没有谁认识自己吧。
“爹!”却不料唐宜兰开了口,“你不是闭关着么?”
蓝依玛和琳琅相互看了看,方才明白这个人就是唐门的前掌门唐龄。
“就许你来捣乱,不许我来瞧瞧?”中年男子呵呵笑起来,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
“可真正的于老板去哪里了?”蓝依玛不解。
却没有人回答。
“驾——”马儿扬起蹄,在临阳大街上卷起一阵风沙。
试毒过后,众人散场,霜思林又恢复了沉寂。
“姐姐,你们去往何处呢?”蓝依玛看着琳琅的四位随行和宜兰的师兄正忙着打点行李,也帮不上忙。
“当然是回家去!”唐龄摸着自己的胡子,笑意很浓,“丫头,要么你也去四川玩玩,我们那里也有苗寨,也有那千奇百怪的草药,你和宜兰也可以切磋一下。”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她呀,有比比试更重要的事与人呢。”琳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哦?那我们就不勉强,”唐龄是过来人,“出来久了应该回去了,不要让人为你担心。是吧,女儿?”说完饶有意味地看了宜兰一眼。“后会有期了!”再不迟疑,一扬鞭,笑声已经隐没在风声中。
蓝依玛冲远去的人挥舞着手:“一路顺风!”直到再也看不见熟悉的人影,连琳琅姐姐这种四处行走的人都已经决定回西域去。哼,就剩下自己要去那院子里待着吗?不死心呀!不过想起那么一张始终明媚,对她微笑的脸,又舍不得说什么了。
出来有好几天了吧。
蓝依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听见背后响起的声音:“姑娘好手段,请姑娘移驾。”
不以为然回过头来:“白捕头,王爷?”
“请姑娘移驾京城。”亦则上一步说话,语气恭敬,比试过后白寒涛方才告知虞妃出事的事情,无论如何,万不能让那样一个可爱的嫂嫂出事。
蓝依玛受宠若惊,而后却并不顾白寒涛把扇子挡在了面前,作势欲走:“哼,我最恨别人来要挟我!”但转瞬之间脸色又改变了,“不过,”白寒涛当下甚至有那么一丝恍惚的错觉,对方脸上的竟是温柔笑意,“你们要我救的人现在已经没了大碍。”而后只见她拍了拍双手,眼角一飞,一副信不信由你的表情。
“这?”白寒涛用眼神讨瑞王的主意。
“姑且相信她一回。”大不了,发皇榜全国通缉好了!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后,亦则忽然觉得自己很阴险,但是一想起那个在宫里拉着他大大咧咧叫他哥哥的嫂嫂,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卑劣了。
却不料蓝依玛含笑走过白寒涛身边时,似有意没意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白寒涛一个激灵打下身来,冷汗冒了一头,赶忙转头告饶:“蓝姑娘,求求你,大发慈悲,别在我身上下蛊!”这个苗疆女子的厉害他见识过,南疆的传闻他也听过,一不小心就会被人下蛊,刚才冒犯了她,这会儿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蓝依玛却是站住叹息,这样的人怎么能保护皇上呢?遂回过头来,狡黠一笑:“我下的蛊,等十年后你们选出新的毒擂擂主再解吧!”走着走着,蒲扇轻轻一扇,就那么化作一股红光,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了。
白寒涛急得再也顾不上什么六扇门捕头的尊严,号啕大哭起来。
人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果真没错,那个苗疆女孩子还真有点皇宫里那个人的影子呀,亦则不禁偷笑了起来:“白捕头,看来,这蓝姑娘的扇子可是比你的扇子厉害呀。”
“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你不是一直不屑与朝廷打交道的吗?这次倒好,还和他们演戏来……?”骑马行了了将近十里路,宜兰拉住了缰绳问道,然而,话没说完就被唐龄打断了,“你呀,你不知道家乡发了大水?没有钱,那些孩子老人怎么度过?”
“于是你就?”
“三十多万外围赢来的银子,五五分帐。”唐龄把手掌内外翻了两下,“是,爹承认,与朝廷合作是违背了爹的原则,但是那些赌徒全都赌你赢,如果真的这样,难免助长你的骄傲,爹让蓝依玛赢,也是为了你好,你才刚接手唐门,最忌骄傲!还有,那于成发既然愿意捐出全部家当给灾民,只为能安稳过后半生,我让他成为“活死人”不再招惹原来的仇家,不也是做了一桩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唐龄将目光望向远处,不禁叹了一口气,“宜兰,江湖这么大,人心也这么大,你要学的还很多呀。”他摸着自己最骄傲的浓密胡子说道,“这场擂不过是武林与朝廷的一场合作,各取所需罢了。”
“哦。”唐宜兰却是忽然把马头一转,“驾——”飞奔而去——“爹,我也去追寻我需要的东西去了!”红红的衣衫在日头下更显热烈,奔放。
年轻就是好呀!早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跟自己回去,唐龄一点惊讶也没有,倒是对自己的徒弟还呆在原地不动百思不得其解:“傻孩子,追呀!你还想哪天冒犯了自己的祖宗再追到她吗?”
“哦!”崔仁才反应过来,一记响鞭,分外震耳。
拾壹
“娘娘醒过来了,虞妃娘娘醒过来了!”执事的小宫女发现了虞妃嘴唇的牵动,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娘娘这十多日的昏迷没少让奴才们担心,不仅担心她,还担心着自己的性命。
“快,快告诉皇上!”陈德礼在外边一听见就扯了嗓子叫开,“虞妃娘娘醒过来了!”
声音悠远,穿过了回廊,竹林,小河……
虞妃?是在叫自己吗?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脑袋生疼——自从两年前山水迢迢来到京城被人当宝一样供着,“虞妃“口口声声叫着,自己差点连本来名字都忘记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虞山的那些竹楼寨子,青山秀水,一直在梦中唤着她,还有阿爹第一次教她用毒时对她说的,“蓝依玛,一定要记住,用毒者最需要的,其实是一颗医者之心。”
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还好,已经变回来了。
脚步匆匆,皇上已经带了御弟亦则来探望她了。
尾声
皇城另一处精致的小房,八桂园的轮廓在细浪纸上勾上了最后一笔,南疆的木犀,凤尾竹,并荔枝、龙眼等植物都将种在这园子里,还点缀了花桥,吊脚楼,来告慰虞妃娘娘的思乡之苦。
这笔银子来得可真及时,内务府建造司总监宋大人松动着自己的胳膊,挑开门帘,拿着圣上御批的十万两黄底红印提银单子踌躇满志地向银库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