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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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枕函香



睡梦中,豫章皇帝桔逸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温凉如水,确信自己不是发烧,呼吸也很平稳,那人才放心把手抽回去,轻轻地离开,让他可以安静休息。

后来,又是同样温度的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紧接着唇间一热,一柄银勺慢慢倾进些温热的,炖得稀烂的东西,他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去看那究竟是什么,但当那人的兰草气息凑近,他的鼻翼贪婪地抖动。

皇上寝宫甘华殿里静悄悄没有半点声息,只有玉鼎里喷出些袅袅青烟,尚服女官兰云轻轻上前,在玉鼎里撒下香屑,属国进献的龙瑞脑最是清甜淡雅,适于安歇——在心里说句大不恭敬的话,自从皇上中了西域奇毒桃花蛊以来,这平日里堆积在敬事房的物什倒是派上了用场。侧耳听那内厢的声音,竟是嘤嘤哭泣,哎,贵妃息影纵是平日里仗着皇上宠爱与自家外戚重兵在握,少不得和皇上桔逸玩闹任性,却真是对皇上深深挚爱,这十多日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朝夕虔待,以贵妃之躯安于殿内偏屋一隅,为的只是时时能陪伴在他身边,难怪连平日私下排揎她的宫中诸女现如今也在心中因为她的识大体与真情流露换了态度。

皇上中毒的事情还要从上半年说起,沈相府勾结西域密谋造反,以西域公主二十年前配制的桃花蛊毒害皇上,后来多靠息影周旋,西域王又寻回了被息影之父大将军文渊十多年前收养的小公主兰烬,自是感激,主动修好。却不料,送上的解药只解了毒症表象,未能根治,以致皇上仍时常头疼眩晕,十多日前又陷入了类似以前的昏睡。

不过,皇上中毒的消息被封锁得极好,因解了外忧内患,贵妃息影又有了身孕,举国上下皆是一番喜庆的气氛。虽然宫外已有了对皇上十多日来不上早朝的种种猜测,但流传甚广的一种说法竟是皇上出宫体察民情,微服私访去了。这般误打误着,倒让京城内外大小官员越发勤勉爱民起来。

有孕在身之人不宜动气,兰云隔着垂花门上披拂的珠帘,对里面说:“息影,别伤心了,皇上自是有福之人,不为别的,你也该为肚中的孩子想想。”

里面没有回答,俄而听见内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兰姐姐,我不碍事的。”

兰云当然不放心,道:“我进来了?”见息影不阻,拨开珠帘就走了进来。

只见息影坐在拔丝牙床前,正用手轻轻抚摩皇上的脸,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桔逸的脸上,双眼却是望着床头小几上残留的汤药怔怔发呆,待省过心神来,才发现已有好几滴沿着颧骨流进那精致殷红的嘴唇间了。

兰云在旁也有了隐隐泪光,待她不忍心回转头,却对上门外一角倏忽一线的一抹鹅黄,两道目光有一刹那的水光碰触,又分开去了。

唐门弟子众多,但对入室弟子要求甚高,宁缺毋滥,轮到毒仙子唐宜兰这一辈,仅收了两位:一位乃是当今柔嘉贵妃文息影,大将军文渊的女儿,三年前入宫,却并未在江湖上露过面;一位,便是息影的师兄,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鹊起,被人唤作“千手观音兰公子”的唐妙言,掌管唐门一年未到,却已经让整个武林记住了那额前挑起的一抹鹅黄。

以身试毒,是唐门弟子必行,但唐妙言却怀着赴死的心,连师父唐宜兰都无把握,自己本不该冒行,但方才看着息影伤心,身为兄长最是不忍。待将那日毒害皇上的余毒用水调开,闭眼正准备喝下去的时候,息影已到了跟前,把茶杯劈手夺了过去,狠狠摔在地上:“你这是做什么!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果真冰雪聪明,连自己的牺牲都能预料到:“息影,别生气,师兄是唐门掌门,难道连这毒都解不了?”他故意敞开胸怀,大笑了一番,“笑话,可真的是笑话。”

“你别这般!从三岁起我寄名在唐门,你就护着我。从小到大,只我害着毒着别人,你就给他们解毒,叫你‘千手观音’全因我下毒不深,可当前遇见的蛊主却是当年赫赫有名的西域公主,比师父还厉害。“息影在旁一边说着,一边又不禁掉下泪来。

妙言想起她说起儿时过往,又好气又好笑,刚扶着肩膀说了句:“是呀,是呀,你就从没让我安心过。”却想着皇上若是现在醒过来看见两人如此亲密,少不了脑袋搬家,遂像儿时弹了弹息影的脑门,“不哭了好不好,师兄答应你,不再碰这毒,安心替你去西域寻那‘紫蕊血莲’来做药引好不好?”“紫蕊血莲”是师父临走前吩咐自己务必找到的一种药引,想那什么西域公主用药当是也离不开这一味,况且息影的脾气他又了解,若再执着于此,她必也以身试毒。

说走就走,江湖人甚少牵挂,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接过了息影随身宫女递过来的几件抵御西域雪山奇寒的皮领子大衣,唐妙言一声呼哨唤来了白玉骢,就与京城作别了:“驾——”

息影站在楼上看着骑马远去的师兄唐妙言,却在心里暗暗说道:“妙言,你这样单纯的人,却为何要投生江湖呢?还是远离吧,这京城,即将来的暴风骤雨,就让我一人来承担!”

“当那东邪西毒死后毒界便一蹶不振,数百年来真是百废待兴呀。武林盟主秦冰雁更是在三十年前摆了毒擂,诚邀毒界各路高手,旨在振兴毒界。其中,分列三强的乃是唐门前掌门唐宜兰,人送雅号‘毒仙子’,配制的一味‘风丝袅’毒冠天下;毒中榜眼乃西域公主索琳琅,解毒功夫堪称一流,位屈第二,可惜了,二十年前了断红尘,江湖上再无人见过,但出家前配置的一味‘桃花蛊’却是绝毒,无人可解;而那探花苗疆蛊主蓝伊玛却将降头术与毒蛊结合,翻了三百六十种新花样……”霜思林的高台上,说书老者一派仙风道骨,滔滔不绝却被台下一个彪形大汉贸然止住:“哎哎哎,怎么就没有一个男的呀?”那问话也引来阵阵声浪,“是呀,是呀,这毒界的高手也忒不济,敢情全是女的?”随后又是一阵哄笑,“哈哈哈……”

台下却有一男一女静静喝酒,那老者仿佛身临其境般——他们倒是要听听,他接下去又该说些什么?

“呵呵,各位客官,当年这霜思林便是以毒会友的地点所在,毒学并非刀剑,女子心思缜密,夺了三甲也不足为奇呀。”从楼上走下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青衫男子,看他气度不凡,大伙不待仔细辨认就叫出了声:“于掌柜!”霜思林是武林中林,而于掌柜更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起哄之人当下全哑了声,听那老者继续说,“那三位都是美娇娘,下毒却也都是一样心狠手辣,更兼那琳琅公主的四位随从……”

看着青衫男子笑了笑走出门去,白衣女子已在桌上放下了一锭元宝,拉起男子向门外奔去……

寒月庵外,一钩斜月心带蓝光。

信鸽扑拉着翅膀,稳稳落在了小尼姑的手上,取了纸条,小尼姑并不拆看,径直跑到堂屋内:“师太,京城来信儿。”

被善男信女唤作忘言师太的老尼并未停止敲打木鱼,不过又是往常的问安书信而已,那孩子总是这样懂得礼数,飞鸽传书尽管似比往时晚来了些,可是倒还记挂着自己:“能尽,何时才能学得稳重些?出家人,急躁不得。”说完才放了敲箸,起身来看纸条,是一张泥金的桃花笺。能尽却瞥见师父本来就苍老的面容上更添了一丝皱眉,那纸条上的红点是加急的意思——难道师姐在京城也有不能对付的事?

忘言师太望着纸条上“京城有变”的字样却犹疑不定——不出大事,那丫头不会请自己去京城,但若是要叫自己出马,那这事却是旁的谁也担当不了的。当下摒退了能尽,一人提着灯笼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羊角灯笼是能尽闲来无事依着某位香客落在寒月庵的那一盏做的,四面素净的白绢上随手写了“拂掉心中尘,留得冰洁心”“体昙钵花开,乐上眉梢来”的简短佛语,听着能尽收拾功课物什拉长的索索声,忘言师太紧皱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来。停步向那月亮望去,却是幽幽吞吐着些寒意,这样的景致,好久没有见过了。

进到屋里,微弱的烛光下,只见忘言师太对着铜盆中的水慢慢划了几下,那水中立即倒映起一张年轻美艳的脸来,水中人若隐若现地笑了一下:“好久好久,回来了?”

“师父!”从门缝露出一袭素净的月白衣衫来,佛门静室,纵是平日在皇上身边伺候只能打扮得极明丽的兰云,也记得将首饰尽数除去,连胭脂都没有搽,只在双颊淡淡地拍了些粉,“诺儿回来看您了。

止住了即将跪下去的兰云,忘言师太看着这个西域早年安插在中原皇宫中的“徒弟”,嘴角牵动了一下:“诺儿,这十几年还好吧?”

“好。”八岁入宫,做人线木偶,其间酸苦即使尽数向师父吐露,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尽快为桔逸求情,“师父,求求您,救救当今圣上吧!”

“嗯?”忘言似不解,直钩钩地想要从兰云的眼睛中捕捉到什么,“为何?”

“因为,因为……”兰云似忌惮什

么,并不愿说出口,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因为是诺儿下的毒。”说着,兰云不禁想起当日手颤着,把毒放入茶杯中的情景来,眼里已多挂了一层水雾——平日里皇上待她如姐姐般敬爱,她也向弟弟般对待他,可是……

“那不是很好吗?你也算完成了潜伏在宫内的任务。”虽然毒药是自己配的,但那命令,必是兄长下的吧。

“可是……”兰云抬起头来,泪水已经将那薄薄的一层粉也化开了,“徒儿后悔,请师父成全!”

长跪不起。

两人僵持中,有白影闪进:“前辈,您就救救皇帝。”——竟是唐妙言。

“哼!擅闯我佛门已是死罪,还这般大胆支使我?”忘言仔细看那兰云越发苍白的脸色,却别有意味地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是老于告诉你们我的住处,这罪过就让他来担待吧。”紧接着伸手去扶兰云,“念你我师徒一场,我答应你就是。但你带外人来,万万不可饶恕!”说完脸色倏地一变,猛地甩开她的手,“以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徒弟,也不再是什么应诺了,你忘恩负义,就安心去做你那尚服女官兰云吧!”

兰云想不到师父竟会这样说,忙不迭向后退了几步,师徒情谊就这么断了么?但在心中仔细掂量,便明白了一切——两国修好,以自己这样的身份存在,处境最为尴尬,师父这么做,其实是替她卸下了包袱。

“出去吧。”

待两人依言退出去,忘言却看着唐妙言的背影暗想:诺儿今后若能得这男子照顾,也是她的幸事了。我那儿若还在世,也该是这般英俊模样了。没来由心口一疼,如千万只蚂蚁噬咬般——“哼,救人!谁又来救我?”忽又把那桃花笺一把团了,扔进羊角灯笼里,笼中火光猛长,差点把那绢面烧着——那迎着自己的一面,写着的是九字箴言:“有大慈心,必有大将来”。

相思林。

“故友相会,何必躲躲闪闪,贫尼早已忘却前尘往事,各位出来吧。”听出了竹林中的声响,忘言师太虽十多年来未动用本家功夫,这听声辨人的本事还是不曾生疏的。

紧接着惊动了几只飞鸟,两个人影翩然而至,正是毒仙子唐宜兰,瑞王怡则:“琳琅,别来无恙。”

忘言师太猛听到二十年前自己的俗世名字来,是没来由的感叹,却双手合十:“施主,贫尼忘言,再不必让贫尼为前尘往事牵挂了。”

三人也不勉强,都双手合十还了礼:“还请忘言师太移驾。”

我本就是来还你们一个人情的,忘言也不多言:“不过老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话未说完却随手一指,竹叶顿时变成了一点镖星,向着天空某一方向射去,上方忽地跌下来一条三尺来长的竹叶青,吐着火红的芯子,望了她一眼,然后温顺地蜿蜒爬走了。

忘言师太本来澄静的脸上却透出一丝玩笑意味来:“我归隐佛门,却没有说过不杀生!”话音刚落,只见那一条竹叶青登时断了几节来,血肉横飞!

唐宜兰暗自后悔,这女人,为何还这般心狠手辣?这次请她来,不要救不了桔逸,还搭了别人的性命进去才好。当下给了怡则一个眼色,怡则心里何尝不后悔,但好歹想她会念在桔逸是自己侄子的份上不至于推托吧。

忘言分明看见了她俩的眼色,也不多作计较,嘴角轻扬:“现身吧!”

话音刚落,四个身形矫健的青衫女子凌空翻腾而来,又稳住了身形,踏着气浪而来,待行至忘言跟前,纷纷俯身:“请公主安。”

一再强调前尘往事已忘的师太却不再反驳,赶忙上去扶起众人:“原来是你们。起来吧,本以为我们再也无缘相会,却没想到……”这四个女子分别唤作“蔓陀罗”“蔓珠沙华”“血蔷薇”“火鹤舞”,以西域四种至毒花草命名,是忘言作为西域琳琅公主时的贴身丫鬟。她哪里知道,这四个女子来二十年来一直寻她,都未再追随他人。

“我一生的前二十年只为解你唐门奇毒为乐,那时年少轻狂,听说唐门公子研制了风丝袅,便携了她们四个远赴江南而来。在霜思林见到你的第一眼,就为你深深吸引,你的气魄,风度,是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及的呀。”忘言师太坐在八仙桌南朝着对面的唐宜兰淡淡笑道。

是呀,故友相逢,觥筹交错,借着清酒谁又能不想起过往呢——“是呀,如果不是那个时候我假扮了男子与你们相识,也不会……”唐宜兰望了忘言一眼,她的脸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不再似二十年前那般明丽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哑言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过,你们找我救的人,我是万般也救不了了的。”忘言瞟了瑞王一眼,看他似有话要说便先打出了底牌。

似不信,怡则叫出了声:“怎么可能呢?”

“桃花蛊是我一生唯一研制的毒药,本来并非没有解药。只是现在这解药,却已经不再存在于世了。”说完,似想到了什么过往心事,黯然落下一颗泪来,绽在白瓷杯中,”如果要续中毒之人三年五载的命,我兄长那儿还是有解药的,你们依着去配几丸也不是难事。“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往事历历在目,岂是忘得了的?连身旁与自己最亲近的蔓陀罗也跟着垂下眼来。

“你好歹告诉我一句这药引是什么,想它天山雪莲,海底寒参,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能寻来。”瑞王到底不甘心桔逸这样英明的君主在**度过一生,再加一点私心,这个侄儿万万是不能有事的。

“哼!”忘言并不再接话茬,径直起身,准备离开,心中却暗想:这皇帝也是太多人牵挂了吧,待先解决徒儿那边的事,难不尽那小子让自己看着喜欢,送他几粒续命药丸也未尝不可。不料却听见竹林中有异响,蔓陀罗早已出招,只见一位白衣女子轻巧地用嘴衔了镖:“师父,是徒儿!”

此女年纪轻轻,竟轻松承接了蔓陀罗一镖,还把镖上的淬的毒悉数吐了出来,心中“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赞叹还未说出口,听她叫了声“师父”,忘言心中更是惊诧不已——“影儿,是你!”

已是三四年未见面,息影前几日约自己速来京城,忘言还在心中描摹她如今的模样,今日见了更觉亲切,却不料息影的下一句话更让人吃惊,“师父,我要您救的人也是他!”

“难怪我第一眼就觉得你熟悉,原是故友女儿。”忘言宠溺地摸了摸息影的头,那年元宵故地重游至江南时收她为徒,原是有因缘的,“只不过,为师并没有骗你,根治桃花蛊的解药已不在人世了。”

“为什么?”息影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哪怕有一丝机会,自己也要抓住。

忘言意味深长地望了怡则一眼:“在某个人的心里,他的国事,身上担负的责任何尝不比他的妻儿重要?他尚有一个侄儿可以托付,可我呢?当年我跟了他,连一个名分都没有,可是我并不在乎,偷偷替他孕了一个孩娃,却因中原与西域冲突,临盆不久就被密使接了回去,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归隐佛门,二十年来不管尘事,何尝不是在为自己当年的错赎罪?”

瑞王竟似也不知其事,猛地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你说什么?”当年撇下她去应付战事固然是自己的错,只道她同样身为敌国公主断不会和自己在一起,却没想到她——“那,那我的儿,他在哪里?”

息影一心要救桔逸,哪里管得了细细思考什么,当面就给忘言跪了下来:“师父,你就发发慈悲,救救桔逸吧!你谁都不要管,却看在我肚中的孩子要一个平安无事的父亲份上,答应徒儿吧!”然后疯狂地把头点在地上,“师父,求求您……”

忘言赶忙把息影扶了起来,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却似犯了魔障,双手发力,竹叶随着指间飘舞,似利刃在两棵并排的相思竹上刻了起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然后扯落了僧帽,散乱着头发,撕下那张面皮露出一张美艳的脸来,“我可能比任何一个母亲都更爱自己的孩子,但我没有那样的福气,我担当不了!……”接着面带忧戚的表情说道,“息影,你多像年轻时候的我呀,我来之前就想过,只要是你求我的,不要说是解毒,不要说是让我兄长调来西域数万精兵夷平京城,哪怕就是让我为你去死我也愿意!你们都让我救那皇帝,我哪里是不愿意?可是,可是桃花蛊真正的解药是我那孩娃的骨血!你又去哪里寻呢?”最后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二十年,二十年来的痛楚,自己又对谁说,何尝不是一闭眼就从脑海里浮现那么一张可爱的笑脸来,可是倏忽之间又变了神色,“娘亲,你抱抱我,抱抱我,我好冷……”,每天,要念经祝诵千遍才能稍微好过些。

旁的众人没有一个不被这种气氛感染落泪的,蔓陀罗赶紧来扶自己的公主,息影却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我明白了,师父,假若有那药引,如何解救桔逸?”

这句“师父”,却是对唐宜兰说的。

唐宜兰还未反应过

来,就只见息影之兄息安,息平亲自护了八翠宝石龙舆,一前一后而来,座上所躺的不是当今皇上桔逸又是何人?

“一杯药引,和西域四种至毒花草,引他服下!”唐宜兰这十几日不在京城,除了寻找琳琅,也着实下了功夫研制解药,只那一味药引,却想破了头都毫无突破,竟不知息影心中所想,忙回答道。

“可随行却没有带西域四毒呀。”息平不禁已在心里骂了自己千万遍,什么都带了,偏偏没有想到西域四毒,少了一个皇帝不打紧,但妹妹少了夫婿却是大罪过。万般自怨时却不料蔓陀罗伸出手腕来对息影说道:“小师侄,我们四姐妹从小各自在西域四毒花液里浸泡,血液堪比四毒,你只管取刀来,一碗够不够?”

息影当下也不客气,直奔过来,并没有顾唐宜兰的“不可肆意妄为”的劝戒,拿了银碗要了一汤匙的“四毒血”,又闭上眼一狠心向自己腕间割去,睁眼看,直觉得五股血液融在了一起,已分不清哪一股殷红才是自己的——沸腾,又瞬间开出一朵美丽姣妍的花来,那花中鹅黄的蕊猛地抽离,一滴,恰似小虫般深深附在自己的眉间。没来由一灼,息影当即再不迟疑,撬开桔逸的双腭,灌了下去。

“嘭嘭嘭”。

“你醒来了?”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测试温度,很柔软也很沁凉,拂开了夏日的炎热,桔逸睁开眼睛,坐在榻前的正是梦中也忘不了的息影,“感觉好多了吧?”明明刚才还在笑着的人,此刻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一样。

“你若再不醒来,我真的就随你去死了。”息影痴痴念叨,才想起吩咐太监宫女们进来伺候,不料却被榻上的人止住了:“我好像好久没有和你单独说话了,你就陪陪我吧。”深宫内闱,桔逸却把“朕”换作“我”,着实让息影比吃了杨梅蜜饯还要甜蜜,“嗯。”

躺在**数月,骨头慵散,但毕竟年轻,又有武功底子,桔逸握着息影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替她拭干了泪痕,又接过息影递过来的茶盏:“方才那是什么声音呀?”未等息影回话已看见小几上的刺绣团篾,上面一只雪虎,虽小,却又威猛又可爱,“你绣的?”

“嗯。”息影见他喜欢,小心地回避着留在上面未断线的元宝细针,忙用青葱玉手递过来,“兰姐姐教我的,还差一点点就完工了。”

桔逸接过,看那绢面上白虎身上的点点殷红,知道平日将军府里是按男孩来教养她,为了这面刺绣息影定是煞费了苦心。但一想,今年并非虎年,当下疑惑不解时,心念所及之人只有息影那宝贝师兄唐妙言,刚想发脾气却被一句话惹得差点将咽下去了的茶水又喷将出来——“天华阁里的师傅说你是流年缺木,少了右方的护神,我便给你绣了一只雪虎,回头让织绣监做成锦囊,找一块上好的辟邪玉放进去,你时时佩带着好不好?”

天华阁是京城最大的道观,往时息影对这等凶吉之事最是不屑,今日却为了他如此笃信,幸福得让桔逸又要昏厥过去:“好!”

这一觉,真长,但梦里梦外,都这般香甜。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兰烬正与息影在朝华殿玩西域流行的名唤“跌宕”的棋,用七十二颗琉璃珠子制成,每方三十六粒子,喻人生三十六小周天,以一柱香时间内所剩子多一方为胜。这几个月来的阴谋,斗争,让刚认祖归宗的西域小公主兰烬也学会了谨言慎行,这不,连平常的对话也简短起来,像是打哑谜般。

“也没有多早。”息影下意识地用指尖摸了摸眉间的花样烙记:“我偷瞄过父亲书房那张美人图,与我有一丝相似,应是母亲无疑。而且当日舅舅将我错认为你也是有缘由的,这样想想,什么都解开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当年四位长辈的恩怨到底是怎样的呢?”虽然当了西域的摄政公主,给父王当助手,可兰烬对一些事情还是理不开头绪。

“嗬,当年母亲生下我,大失血晕了过去,却被舅舅派来的密使接回西域去了。之后,想起我来以为我已遭了毒手,自是心灰意冷,出家了断了红尘。算作对世人的报复吧,临行前研制了桃花蛊,最重要的药引即是我的血肉,若我真死了,这毒,当真是天下绝毒了。而父亲却因始终爱慕母亲,悄悄地抱了我回来,好生抚养,这二十年来对我比至亲的两位哥哥还要好,只那元宵夜寻我不着才发了唯一一次脾气。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了。”虽然已知道瑞王才是自己的亲爹,但息影还是习惯叫文渊“父亲”。

“我们也是在那夜元宵遇上姑姑的呀,她看你骨骼精奇,收你为徒,竟没有问你的家世,想来,皆是缘分。”虽然解开了迷团,但兰烬却越发觉得自己已学了几个月的“跌宕”棋走子吃力,下子更要费一番思量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呀!”息影想到这,眉尖蓦地一疼——难道不是吗?可怜父亲当年在战场上那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物,却在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躲在竹林深处不敢出来相见。

“不过,只要桔逸无事,这天下就太平了。”息影看着一队端着东西由甘华殿向朝华殿走来的宫女们笑了笑,为首身着明丽宫服的正是兰云:“宫中太闷,皇上让我来给妹妹送些珍奇玩意儿。”

答谢过后,无端地想起“我还是挺大量的”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息影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已燃尽的一柱罗兰香与兰烬面前所剩不多的琉璃棋子,紧接着一个下子,“兰烬,我可是赢了!”

“走得多远了?”桔逸斜靠着一只金黄色宝相花面引枕,左手端一盏白玉兰瓷杯,右手用杯沿缓缓抿去浮末,轻描淡写地问道。

“江南。”当下金乌卫队首正跪着答话,要言不烦。

“哦?江南可是个好地方。”前几日赐婚兰云与唐妙言,以公主之礼送嫁兰云,想起二人的幸福笑容,桔逸也笑了起来。至于兰云有没有在那杯茶水中下毒以及自己有没有喝下那杯茶水,想是中了桃花蛊落下的后遗症吧,桔逸自己竟记不大清楚了。

“福庆班的戏何时开始?”放下茶盏,桔逸拿起雪虎锦囊在手中把玩,那里面是一枚自己刻的蛇抱兔形的和田玉佩,蛇,是他的属相,而兔,自然是息影的。

“回皇上话,已备至澈心阁,等圣上御览。” 太监总管张德安近前俯首,皇上平日与贵妃息影形影不离,今日却是娘娘的省亲日,想必此刻正在朝华殿会亲吧 。

坐在御辇上观赏着宫内的景色,桔逸看见繁郁阴翳中却有一抹姹紫嫣红,如绸带飘拂——那是刚进宫的小宫女正在练习宫中礼仪。想起三年前息影的马车刚从宣德门进入宫中自己惊为天人的神态以及息影不谙世事却常常没来由地搞怪整人,和他没来由地玩闹吵架使小性时,牌楼高处上“澈心阁”的泥金红字却又让他想起另外一些事情来:

正在澈心阁听戏,就有大臣呈了张替过世的太后修葺澈心阁的奏折,桔逸以劳民伤财为由,未批,却见息影面色戚戚。

“怎么了?”

“我想起我娘。母后到你成年时才逝世,你还有人可念想,而我,虽得父亲兄长万般疼爱,却连母亲一眼都未见。”

他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你是要朕花银子修这楼?”若是她开口,他保管经不住答应。

她摇头:“你把这笔钱拨给那些孤儿寡母好不好,就当是纪念母后?”

“好!”话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你若是男儿身,又有这么深重的背景,大可以坐朕这个位子,朕呀,少不了第一个要提防你。”只是玩笑话,却不料勾起了她的得意,“好呀,如果我当了皇上,我就去调兵遣将,还有,金銮殿里的那些老头也让我去对付……”但说着说着却忽然顿住了口,若真是这样,怕是桔逸出了什么事故,大局需要她来担待了,忙吐了吐舌头——“我刚才说笑的,你,一定会好好的!”她是有点爱上他了吧。

他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暗道:“如果有那么一次机会,息影,我会让你过一次帝王瘾的。”在他的心中,除了百姓社稷,还有什么比完成息影的心愿更重要的了呢?

“呀!”一声叫板,略带颤音,却是直贯云霄——好戏开演,需要这样的气势!

十尺高台,桔逸看着全然入戏的戏子,心里好不过瘾——陪着心爱的女子,入一场戏又有何妨呢?只不过看着红色香檀木御案上息影吩咐送来,一定要自己吃下的那些据说很补的鸽子毒蛇的血肉内脏时,桔逸心里却是经不住一阵翻腾,下次再怎么样也不能装是中毒了,搞不好没被毒药毒死,却被那些古怪的解药要了性命。然而,当他用望远镜望见对面朝华殿里偎倚在母亲旁边撒娇的可爱女子眼色明亮地像是在倾诉着什么时,几个月来因为躺在**疏懒了的骨头也忽地来了精神,右手一挥:“演得好!张德安,吩咐下去,有赏!”

“是。”张德安唯唯诺诺地点头,扯了嗓子朝戏台上叫着:“皇上有旨,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