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新娘
字体: 16 + -

第5章 行世者·醒独倚



掌灯时分,天色渐暗,阴沉沉地竟有了些将要下雨的样子,凌怡菡放下手中的书,随手从镶八宝的首饰匣子里拿了一股桃花样的金钗夹在里面当书签,眼睛却一直盯着桌上的灯盏发呆,渐觉屋外有丫鬟下人奔跑收东西的动静——雨彻彻底底地下下来了。

雨打在窗户纸上毕剥作响,有水汽袭到屋里来,湿答答的一片,绘了个模糊的影子。

二娘带着丫鬟婆子进到屋里来,劝慰道:“不过一个丫鬟嫁了出去,也不至于……”俄而却不再多作责备,一个眼色,名唤小凉的丫鬟赶紧挪步,关好了一切大开的窗,并小心地寻了纸媒子点了灯,灯光跳跃中她的剪影幢幢地撞到大理石桌面上来,二娘一脸笑意:“这个丫头规矩周全,是我给你新找来伺候你的。”怡菡看着看着却毫无预兆地号啕起来:“二娘!你告诉我,小桃她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到脖子里去,凉凉的,怡菡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更没有半点要收敛的意思,二娘一时也没了主意,倒是身形娇小的小凉把手伸了过来,抓着她的手,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姐,没事的,没事的……”渐渐地,似有了勇气般,又或者有了倦意,怡菡的眼睛没了哭泣的力气。

“是害了风寒,又在风口受了凉,汗憋在骨子里出不来才发的烧。本来挺厉害,不想误打误撞哭了一场,内火都随着泪水排了出来,呵呵,倒是连祛寒的汤药都省了。”隔着屏风,怡菡也能隐约听出说话人是父亲的世交,本郡最出名的大夫杜正江,听他继续说下去,也无非“好好伺候,炖些补元气的羹汤就好”的话语,倒是那新来的丫鬟小凉极乖巧地回应承接,使她又不禁想起小桃来。

慢慢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小桃红如桃花的面颊以及乌黑的两条小辫,连怡菡自己都忘了层层压在自己身上用来闷汗的厚被,回过神来却是小凉进到内厢来替她卸了被:“小姐,咱们到花园里走走,晒晒太阳吧!”

“嗯。”她勉强一笑,却是带了极大的热情,自从小桃离开后,二娘给她派的几个丫鬟她都懒得瞧一瞧便打发了,小凉却是个例外,“替我挑件喜庆的衣服吧,这几日憋在屋子里真是闷坏了我!”一句话一下子将主仆之间的关系拉近了。

“就像只小王八。”小凉不知从什么从哪里来的勇气,调皮地说道,她分明听过夫人的嘱咐——“切不可怠慢了小姐,她那样的人,发起脾气来,上屋揭瓦都是可能的,平日里老爷和我都不敢多说她。”但她又不怕,下意识觉得小姐一定不介意。

果真是笑起来了的:“你这个丫头……”却一点责备语气都没有。

见小凉去翻衣柜,怡菡想起她刚来,一定不知道自己可心的那件放在什么位置,忙说道:“就拿当口的那件吧。”却不料她轻车熟路地拿了那件湖水蓝底子绣粉红色海棠的外衫:“这件吧?”调皮一笑,拿着衣服在面前抖了抖,“小姐穿这样的衣衫最合适。”眼睛扑闪,讨她的主意。

“好吧,就这件。”她接过来,“你再给我找好配搭的裤,鞋?”

“知道,你就放心吧。”

怡菡却是不禁紧紧抱住了双臂,也许是清晨的寒气想要帮她保持清醒,嫩滑肌肤遍身刺起了细微颗粒。

“小姐,您来瞧!”小凉把一件织锦缎子袄裤摊在**,拍了拍双手,那黄灿灿的一片,镶边上织出云彩与水波,荡漾着清秀与可爱。

瞥眼一瞧红檀木嵌着的大理石桌面上的那本《搜神记》,怡菡心里渺渺茫茫,漂浮过许多古旧传奇。

仔细对上小凉的双眼,那眸子里酝着一汪单纯,黑亮黑亮的,像极了夏日的葡萄:“怎么样呀,小姐?”

她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这样艰难。不知怎的,简直有点胆寒。

“好!”她拿起那织锦缎子袄裤,黄灿灿的一片,发出了陈年檀香的苦甜。

见到杜双薇,在凌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常随杜伯父来凌府走走,又因对金石书画颇有研究,凌父平时一得了字画,常常找他前来一同品评鉴赏,所以平时怡菡在后花园看见他时并没有多少表情。

但是,今日却不同,她看见杜双薇的第一眼便仿佛他是天地间唯一可信任的人。

杜双薇此时正拿着一块绿豆酥逗小贵,那条雪白的小狗本就是他几年前送给自己的,看见他当然乐得撒欢。他抬头望定她,却不说话,侧影衬着天色,均匀地铺衍开去。

因她平时的不屑,他亦未作奢求,只望着小贵撒开腿奔向她,却在临近时忽地朝她身边的丫鬟狂吠起来。

小凉猛地被吓了一跳,忙躲到怡菡身后,面色苍白。

小贵是本地的土狗,奇怪的却是几年来一直像个雪球般大小,不见长大,见到外人总是不客气,此刻更是发狂了般,比金乌卫的狼犬还要凶猛。“小贵!“两人喝止它都未曾见效,不想小凉稳住了心,手上不知何时拿了块绿豆酥,低下来:“小贵,乖。”

那小红鼻子在她的手心嗅了嗅,渐渐停止了吠,且露出了欢快模样,先舔了舔她的手心和手指,而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对付那块绿豆酥。

杜双薇没来由一笑,却又紧张地看了看怡菡的脸色,照她平时的脾气,肯定是轻哼一声:“这奴才!”又瞟一眼他,仿佛小贵这般的习性是学着他,他又无奈一笑,却发现怡菡朝他使了眼色,撇开小凉,向假山那边走去。

“怎么了?”渐觉了没人,他才问道。

“你是医学世家,应该知道一些可使人起死回生的奇方吧。”几乎是肯定的语气,仿佛怡菡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找他确认一下而已。

“当然有,尤其苗疆蛊术,暹罗降头术,均可使人起死回生,不过……”似觉天方夜谈,杜双薇也不禁噤了口。

“不过什么?”怡菡却是相信了十之八九。

“这等的‘复活’没有神思,只是供人驱使的躯壳而已。”杜双薇虽是医学世家,却不喜与人讨论医术,但这对象若是怡菡,则另当别论了。

“不像呀,瞧她的眼睛……”怡菡在心里思量着,不觉被杜双薇的一句“怎么了?”强攫了神思——“啊!没,没什么……”

杜双薇却并不相信,他从父亲口中得知她病了一场,脾气已不若从前,但他又不好多问,只小心看着她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去。

怡菡的脑子里却不再有他,只有前段时间与自己交好的桂锡坤来府上拜访父亲时带给她的消息——“小桃殁了!”

他一贯沉稳,气人的却是竟拿小桃的性命当作谈资,小桃与自己姐妹般情浓,怡菡当下便拿过手上的书顺手砸了过去:“叫你胡吣!你平时挺稳重的一个人,今日却为何由开了性子咒小桃呢?”

“不是我乱说!”他躲开,然后把那本书捡起,脸上一点恼意都没有,“我治学途经清河,在山道上看见的,尸体已经腐臭,就叫人殓了。那手上的佛珠串,我下了一颗来。”从怀中小心取出那一颗已由绿转红的温润珠子来,她一见果真失了色,她认得的,那珠串一共十四颗,代表观音的十四无畏,而那珠串上所刻之字俱是她亲手所刻,是以“绿檀尽冶三春艳,缃缥犹存一梦香”,而手中那颗独独一个“梦”字,冲她笑着。

“我也奇怪来着,她不是被你爹指到嫁给富川陈家吗?为何……?”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将扇子在手心中敲来敲去,结尾处的省略说不出的意味。

那手中的珠子从怡菡指间滑落下去,“叵”地弹将开来,然而她却纹丝不动,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你喜欢他的?”歇息的时候,她叫住小桃,把自己暖烘烘的被子让出一个角,小桃便脱了衣衫钻进来,豆大的光黄黄地摇曳着,映着她的脸一片红:“嗯 。”

“哈哈。”比遇上自己中意的男子还要开心,“那他知道么?”

小桃没有说话。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呀,害得小桃连日来心不在焉,没少被二娘骂。

有机会一定要见见的。

这样的想法一直横亘在心中,却不料得到父亲要将小桃嫁到富川陈家的消息。

陈家少爷博学多闻,少有的人才,并没有贱价要她的意思,反而实心实意明媒正娶。

这样的美事,落到一个丫鬟的身上,已是上天的恩德。

凌府上下都在议论这个女孩的好运气的时候,只有怡菡知道,小桃的心中是哪般滋味,某天心里冒出的一个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小桃,你和他私奔吧!”

私奔?小桃不是没有想过,可性格温凉如她,却并没有怡菡那样的胆色,更重要的是,她舍不得小姐,若嫁到陈家去,还可以一年回来看几次她,若私奔……

不敢想。

其实心中的男子哪有怡菡重要!她予她关心、勇气及爱,比起那个连半分承诺都没有给她的男子,更值得她托付终身的,是她。

但怡菡却开始替她整理衣衫,收拾首饰细软,还搭了银票:“都替你打点好了,送亲的人我都收买了,在近南放下你,你自去吧。”而后落泪,自此便少了一个贴心的姐妹,但转念想想,能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一桩美事,“走!”

却不料,害了她!

那个男子,她从未谋面,只凭小桃口中的描摹就认定他可值得信赖与托付,心中后悔却又无法找到出口,只好求锡坤帮她。

帮她隐瞒。

父亲的责难她并不怕,大不了气呼呼地骂她几句便没了下文,只怕他关心地问:“那孩子,最近过得可好?”

父亲终究是善良的,又因为爱她,所以连她身边的丫鬟也另眼相待,怡菡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时和父亲说清楚而不是选择助小桃私奔,小桃是不是并不会得到这样的下场?

不知道。

不知道。如若真的不知道还可以自以为是地以为她现在一定是幸福的,衣食无忧,与夫齐眉,谁不羡慕?

但锡坤宛若看穿了她,只默默地在身边关怀着她,不作任何要求。

多么像呀。

那眉眼,那神态,以及那取的衣物与小贵的亲热劲。《搜神记》,她看过,借尸还魂的故事,她也知道,如果真是小桃回来了,她反倒安心了,因为她是那么地希望有一个机会来偿还,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

可是小凉却没有一点想要害她的迹象,对她惟恐照顾不周,忙前忙后,怡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小桃又回到自己的身边。

这样想想,管她是不是鬼魂附身来索命呢,怡菡反倒少了原来的拘束,越发地珍惜起她在身边的日子。

那日和小凉穿过花廊的时候,看见郡里有名的沈媒婆在父亲身边的小田引领下朝大厅走去。

“是哪家的公子又来提亲了吧?”小凉打趣道。

怡菡却是若有所思,看了看小凉一眼,又不禁别过头去,眼里不知何时有了泪光,若是当时不一心劝你私奔,把那男子端详个仔细,再替你做主,嫁你出去,以你的性情,必受夫君敬爱,从此白头到老……小桃,是我害了你……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酸楚。

小凉却并没有觉察,只见小田气喘吁吁跑来:“小姐,老爷叫你过去呢。”

“哼。”怡菡却是冷笑了一声,又是二娘出的主意吧,她早就想把我嫁了出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么?”凌厉后一贯地沉默,往往让家人很害怕。

“可是,”小田依然笑着,“这次提亲的是,桂锡坤公子。”

“啊!”倒是没了任何脾气,那个男子,温柔细致,她也是喜欢的吧。

他虽是出身贫寒,又来自外乡,却是郡里少有的博学人物,再者,和你又脾气相投,怕你出去不适应,又自愿入赘我凌家。当怡菡抬脚迈出大厅的时候,父亲还在絮絮叨叨,这对他来说,极为罕见。他虽是儒学雅士,遵循三纲五常,但却因极爱她而从她不愿早嫁,但凡哪一个上了十八岁的女子,还未曾婚配,在郡里真是让人笑话的,但爹爹就不管,任她胡搅蛮缠,扮了男子结交佳人,在家中摆开流水席面招待各处仕子,只要不太过分,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闹去。遇上说谋的冰人,媒婆领命来提亲,也好言好语挡了回去,说“小女性格顽劣”等等,总不让她难堪。想想,皆是心念她娘过早去世,未尝母亲恩德,自己作为父亲就迁就她多一点,当作补偿吧。

可是这次,他却和她商量,怕她不听,又絮絮叨叨说锡坤的好处,他虽是出身贫寒,又来自外乡,却是郡里少有的博学人物,再者,和你又脾气相投……怕她厌烦,只絮絮叨叨地说,只当自己的意见,没有强要她答应的意思,却不料她离开时回转身跺脚一下娇嗔一声:“爹!”

父亲是过来人,怎么能不懂她的心思,呵呵地笑开了,好好地派了小田回复小姐的心思,好叫锡坤那孩子放心,自己却已经与夫人开始商量回礼嫁妆,要置办的物什了。

怡菡看着大家忙开却是含了笑,领着小凉回自己的房间了。

“小姐,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小凉拿起小剪刀把灯花剪了一节又一节,剪下的灯芯发出嘶的一声,落在铜盘里很快变成焦黑的一小截。怡菡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盯着烛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小凉依然还对着她笑:“小姐,是思嫁睡不着吧?”

“小凉,来,坐我旁边来。”她冲她招了一下手,让出了一席。

她整了整衣角,坐到身边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与以前不同了。”怡菡的手顺着小凉的发向下,轻触了她的耳垂,喃喃说道。

以前?

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吧。

“你说过,我们要是都有了喜欢的人,就同时出嫁,如果有先后,那也要亲眼看见对方出嫁,然后生儿养女,认儿女亲家。”怡菡紧紧地抱住小凉,泪水掉了线般落下来,“小桃,你终于回来了,你舍不得是不是?我也舍不得你呀!”

豆黄色的灯光里,小凉在怡菡的怀抱中,也隐约有了泪光,但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小姐,我知道你和小桃交好,但此刻在你面前的是小凉呀,你放心,小凉也会向小桃那样对小姐好……”任唇边露出孤单的笑靥,怡菡的怀抱,她挣扎不开,便只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的喘息逐渐平静下来,“小姐,你答应过小桃,没有小桃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呀。”怡菡听了怔了怔,忽然笑了,“是,我答应过。”眉间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晨光初照。

小凉用竹剪剪了几朵初绽的玉兰花,小心盛在白玉盘上,发现红棂窗透进来一点不规则的光斑,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红棂窗的窗户纸破了一个洞,不大,但是也有碍观瞻,朝内厢瞥了一眼,小姐应该还在睡觉吧,小凉想着,就弄了糨糊,糊起窗户纸来。

这凌府上下最得宠的便是独苗儿怡菡,但因倔强好胜的古怪脾气,原来只要了一个小桃在身边伺候自己,现在也只是小凉一个人,园子里的事情自有专属的婆子下人来做,但是早上这时光,人还没来。

小凉心灵手巧,早和师傅随手学的手艺,现在便派上了用场,站在一张半人高的红木凳上,拿一张葡萄镇的竹纸,糊上窗棂来,端端正正,平平展展,连一个褶都没有:“顶好的活计,”她这样夸自己,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又去弄了一碗清油,拿着草扑子慢慢地刷上一层,慢慢地,窗户纸逐渐变得透亮结实起来。“唔,不错。”她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双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哪个丫头,站那么高,不怕摔下来呀?”声音很熟悉,莫非是小田?回转头来——“啊!”——

她猛地从凳子上掉下来,几乎没跌在地上,扶着红木凳慢慢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他。

桂锡坤立在那里,衣袍垂下柔顺的褶,看定她,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但很快恢复了翩翩风度,伸手想要来扶她:“你是怡菡身边新的丫鬟,叫小凉吧?”

她却后退了几步,眼睛对上他的眼睛,嘴角勾笑,语气冷淡地说:“不错,自我还故栖,再见炎与凉。”没头没脑扔下了这么一句,拿眼睛斜扫了他一眼,便闷着头搬着凳子走了。

桂锡坤被这后一句话冲撞得连整个脸都扭歪了,仿佛隐藏了很大很久的秘密被人揭了伤疤,呆立在当下。

“你到底是怎么了?别蒙着头吧,这样不好。”小凉好像睡着了,怡菡走上前,轻轻去揭她的被子,却纹丝不动。

自从早上锡坤来的时候怡菡就注意到小凉不对劲了,与锡坤晌午去外面游玩时以为她已经好了,没想到……但她没有以主子的身份命令她起来,只坐到**来,稍一用力,方觉里面有双手揪住被头,一定是下死力攥着的:“我不愿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谢天谢地,你还会说话。”怡菡仍然好脾气,“今天到底怎么了?”

被窝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嘤嘤的哭泣,滞重沙哑,可是很轻很轻,轻得将要断了,怡菡不知所措,就那样弯着腰僵持在那里。

声音渐渐汹涌起来,夹杂着咳嗽声,小凉忽然把被子拉开,坐起身来:“小姐,你不能嫁给他!”

“他?你说,锡坤吗?”怡菡完全呆住了,然后哑然一笑,“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小凉搜肠刮肚,寻觅着修辞,却也说不出理由,“我……”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怡菡对上她的眼睛,抓着她的手,微笑了一下。

桂洲郡以西一里地外,有片不知名的紫竹林,林子的外面有条不起眼的小巷,叫板路巷,巷里的房子,道路,皆是用青石板砌成,这巷子里有一处不显眼的院落,朱漆大门,黄铜门环,平时大门总是关着,间或有人看见一两个白衣女子出入,神色淡然,举止优雅,不像本地人氏。

院落很深,窗户很高,看不见天空,月光斜斜地泻进来,屋内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只桌上一节雕成合欢花型的蜡烛很有特色,那蜡烛不粗,想必只是放在灯笼里而已。蜡烛是点着的,却没有灯芯,燃烧了很久,仍是一般高,凭空生出来的火焰,跳跃闪烁间播下许多不安定的黑影,映在前后左右的大青石墙壁上跃跃欲试。那火苗,忽然之间涨了起来,仿佛是一只困兽舔着自己的尖牙与利爪,想要努力抓扯着什么东西,此时有白衣女子缓缓地走过来,神色淡然,纤长雪白的手指在火焰上摸了摸:“是时候了,‘噬恶’已经觉察了。我们走吧。”说完把蜡烛放进一盏八面垂璎珞的琉璃羊角灯笼罩里,用紫檀木的提杆提了,火光闪耀中,可以清晰看见灯笼七面皆随意书写了简短佛语,譬如“有大慈心,必有大将来”等,而那迎着门脸的一面是南海观世音端坐莲花台宝相,金光渡身,普照大地。

只听一声“嗯”,有女子从虚空的光影中走出来,也是白衣打扮,身材比先前那女子娇小些,眉目间的神色却更显凌厉,右手用一把白色的团扇轻轻地打着风,仔细看那团扇,扇柄很长,是一根细细的紫竹管,尾部结了一根紫红色的穗子,串了荧光闪闪的雪色珍珠,接头处还打了个漂亮的同心结,说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且那扇面在昏暗中竟也流溢着雪白色的光,上面题了一个金色的佛语“万”字,隐隐透出些让人安然,淡定的魔力来。

“小姐,该是小桃真正和你说再见的时候了。”小凉把头往地上狠狠地磕了三下,站起身来跟在两个踏夜色而来的白衣女子的身后,临到门口时又不禁回过头来望了怡菡一眼,那眼里,分明有了泪水闪动。

“走吧,因你当日佩带的佛珠串曾在白马寺开光,又由方丈几净大师亲自在佛前供奉了三日香火,所以你临死前要与你家小姐再见一面的执念才得以实现,我给了你人间半月,皆因为你与我佛有缘。”女子含笑,指尖一点,手中所提的灯笼瞬间亮了起来,“现在尘世之事已了,便和我一道饮那碧落黄泉吧。”

小凉,或者说小桃的生魂便不再说话,只默默跟在女子背后,却不料另一个白衣女子不知为什么,停下脚步来。

“雪照,

你为何迟疑?”掌灯的女子也停了下来,她分明看见那执扇的女子脸上有了少有的动容。

“怪不得,怪不得,”雪照把那团扇在眼前一拂,恍然大悟般,“煜澜,我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这本该凌家小姐遇上的‘受’却降倒这丫鬟身上了,现在想想,一切却原来都是有因缘的。”她把手指指向怡菡的额,嘴角努了努。

“哦?我为什么没看出来。”叫煜澜的女子仔细用心力向那**熟睡的女子探去,却忘记了今夜来的真正目的是要带小桃的生魂离开——“果真。”

那怡菡眉间一颗红色的朱砂痣,在煜澜的灯笼照耀下,渐渐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来,看那碧波浅浅,花瓣舒展,煜澜竟也一时呆了,“果真是她么?尊者告言所有行世者一旦发现金莲转世,必要竭力护佑,渡其顿悟。那我们岂不是要插手?”

“不必吧。”雪照看那煜澜所提灯笼之中火光更盛,不免蹙眉道,“她虽生了‘恨’,却是因为与小桃情若姐妹,若不如此,小桃也不会在被歹人害死后没有想到报仇却只一念想到回来见她。你且带着小桃的生魂回去,留我一人在这里,如何?”

“甚好。”煜澜点点头,左手轻轻一挥,眼前马上出现一圈圈柔波来,“请生魂进入轮回。”然后结印,在小桃的额上轻轻一点,“随我来。”

高举灯笼,去了。

彩云班来桂洲郡演出,凌府二老被郡守请去观戏,于是晚饭早早地在大厅备下了。

“小凉乡下家里有急事告假回去了,因昨夜走得急,你又睡下了,所以我就没让她去与你作别,明儿个二娘再给你寻摸一个伶俐的丫头如何?”饭桌上,二娘赔着笑脸对怡菡说道,那讨好的口气任是谁都听得出来。

“一切二娘拿主意好了。”怡菡正享用着临座锡坤挟来的一块鱼肉,他替她连那极微小的刺都挑了出来,但她仍然抿着嘴巴轻声轻语地答道,生怕被鱼刺哽了喉咙一样。

见她不像平时那般略带冲撞地大声说话,爹和二娘都略感欣慰地笑了,想是逢喜临嫁,识得了大体,便殷勤地分别往她与锡坤地碗里挟菜:“来,吃吃吃……”

桂锡坤茫然地站在屋子的外头,看着怡菡一件件地将他前几日派媒人送来的聘礼从那首饰匣子里撂下。啪。一只翡翠玉镯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啪。一只金项圈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哐啷哗啦。她把一匣子首饰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随意捡了枚镶蓝宝石的戒指套进无名指,端详一番,转了转又取出来,嘴角扯过一丝轻蔑的笑。然后,忽然抬了抬眼皮,扫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陌生地让他觉得害怕,一层冷汗冒上了额头。

间歇有个临时被派来侍侯怡菡的丫鬟手脚麻利地进了屋来,看着两人僵持着,把灯点上后马上识趣地退下了。

似有一根鱼刺哽在他的喉咙,仿佛知晓,谁先开口谁必将落荒而逃。

她怔怔地望着窗户好久,终于开口:“你就是那个人吧。”语气笃定,声音绵远悠长。

什么?什么人?他不知道。

他不相信她竟可以察觉。

于是他走过来,一脸关怀:“菡儿,什么人呀?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说着就伸手过来要摸她的额头,仿佛一下手就会理所当然地缩手,“哟,真烫!”

他竟然可以敷衍得如此滴水不漏,还叫自己“菡儿”,哼!怡菡马上转过头,对上他的双眼,强抑着激愤:“你说,你是不是小桃喜欢并且和她一起私奔却又下手害了她的那个畜生?”话没说完,忽然站起来用手抽了对方一个大大的耳光!

“啪!”

“啪!”他立时反手重重一掌掴了过来,任谁也没有没想到一个文弱书生,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怡菡登时被打得不稳,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五条红印赫然凸在白嫩的脸蛋上。

“不错。”桂锡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了整衣衫,接着躬下腰来捏着她的脸,任她的眼睛圆鼓鼓地盯着自己,看那瞳孔里两团烈火正熊熊地燃烧:“小桃就是我杀的!”

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疑问,今日得到了杀人凶手的亲口承认,怡菡脸色刹时变得苍白,本来她只敢猜测,没想到他那么坦白:“本来我接近她讨好她全是因为你,你这样的家世,才貌,还有你爹在郡里的威望,于常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桂锡坤放开手,坐了下来,一件件地把那桌上的首饰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啧啧不已,然后重重地抛将下来,一片哐铛声,“这里任何一件首饰,都够一户普通人家开销三四年,我这样的贫寒仕子,想要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只有巴结你这样的富贵小姐。”

“哼,小桃也不问问自己算什么,就那么一厢情愿以为我对她有心。”他望着窗户,根本不在意此时的怡菡像只小兽狠狠地看着他,双手已经紧握成拳,牙齿咬着唇:“那你又算什么?”

“不错,我不算什么,所以我劝她不要和我在一起,我不会给她幸福,可她就是有那么大的信心说我们以后会生活得很开心,还一定要和我私奔,我本来只打算送她到清河安定下来,再回来找你,反正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我。但是,路上她发觉了,比发现我其实不爱她还要生气,她和我撕扯,说不能让我回来害你,后来一头撞在一块大青石上。”无奈地摊了摊手,“没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

“我怕日后有人发现她的尸体惹来麻烦,便随手找了块地方埋了她,想起要给你个念想吧,就扯了那串珠子来给你。”说完从怀里把一串珠串扔了过来,绿色的表面已被血迹染得通红,“若不是你出主意,她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私奔吧,我的怡菡小姐?”他已经注意到怡菡的脸色变化,他知道,他已经触到了她的真正痛处,便又继续得意地说了下去,“请问小姐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只不过是有牢笼自己打不开,便撺掇自己的丫鬟私奔好帮你实现愿想罢了。”

“其实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们双宿双栖,比翼双飞,做一对璧人岂不是很好?再说,你要去告,任凭你爹权望再高,没有证据,又怎么能告倒我?”

“噢!”他刚想走过来,却发现右脚且疼得厉害,冒出红色的血,低头一看,是不知何时来到屋里的小贵狠狠咬着他的脚踝不放,要不是鞋厚,早就给咬下一块肉来。“妈的!”他狠狠吐出两个字,眼冒凶光,右手拎起小贵,向墙上狠狠摔去!

“不要!”怡菡看着墙壁上鲜红色的血迹和瘫软在地呜咽着喘息且渐渐不再有声息的小贵,眼泪汹涌而出,“小贵……”

“哈哈哈……”桂锡坤只是狂笑。

怡菡收住眼泪,攒足了力气,夺门而去。她知道桂锡坤已经癫狂,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来人啊!……”

却不想人被桂锡坤一把拉住,在她跑出去之前扣了门。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她紧紧咬住嘴唇,豁出去了!

“啧啧啧,这么好的人儿,我怎么舍得呢?”桂锡坤摇了摇头,说完一把抱起她,任凭她哭喊捶打,“你家里爹娘都出去了,你这院子除了那条狗又没个什么人来,再说,你家里的下人早就把我当姑爷了,我俩亲热一下又怎么样?”

“哈哈哈……”

怡菡的双手一直不停地捶向桂锡坤:“你放下我,你放下我……”

“嘭!”她被重重摔在**。小手紧握,眼睛圆瞪,她愤恨地说:“桂锡坤,你一定不得好死!”

他把那百花帐放下,狞笑着,便开始不顾怡菡的反抗解她的衣衫,但渐渐的,他的动作缓了下来,他感觉到了,那热,还有那烟,他忽然想起刚才怡菡双脚扑腾时把那桌上的灯盏踢倒在地,此时大火却已经卷了幔帘蹿延到内厢来了。

“哈哈哈哈……”这次轮到怡菡笑了,她看见那蹿得很高的火苗,嘴里咒念道,“烧吧!烧吧!烧掉世间万恶!烧死你这个畜生!”

那火仿佛听懂了怡菡的话,一下子发了疯似地像这边曼延开来。

桂锡坤被呛得连连咳嗽,却还算镇定,总得想办法出去吧,却蓦然发现怡菡的眉心痣变得越来越像一朵次第开放的金色莲花,好像要吞噬掉自己一样,没来由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冷不防,摔倒在地,头被掉下来的横梁打了一下,重重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着白色衣衫的女子向自己走来,手里持一把荧光闪闪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风,嘴角轻扬。

是做梦么?怡菡问自己,那梦里有熊熊燃烧的烈火,咽哑焦灼的横梁,还有赤蛇狂舞,血马奔腾,然后她看见那中央有一个赤发飘飞的女子半闭着眼睛在跳舞,那舞姿恍若敦隍石窟里的飞天壁画,而那赤发,每经过一处,必有火焰燃生。那手指盘结出一朵朵金色的莲花,熊熊地绽放着火红的蕊。而那女子仿佛感知到她的到来,在她走到自己面前时猛地睁开了眼睛,对她微笑,但动作却没有丝毫减缓。她看见,那女子与她有几分相似,眉间勾了一朵金色莲花。

渐渐地,仿佛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怡菡的眼皮像灌了铅般,愈发地沉重,而后着了魔般,眼睛微阖,凭着脑海中依稀出现的情景,手足渐渐放开。她感觉到身边是火,焚烧掉世上一切污秽的烈火,但她周围却是一片清凉,而这火,也随着自己的舞步与手势,燃烧得更加剧烈,那眼角边因为回忆而生的泪珠没有完全落下就已经蒸发在烈火中,化作一股清烟,飘逝了。

然后,脑海中的情景逐渐消失,大火依然熊熊,接着仿佛有人牵引着她,化作清风铺在前面——牵引她,行路。

仿佛过了很久,怡菡渐渐感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滑腻腻的,她猛地张眼,竟是雪白一团的小贵,正伸着红色的小舌头,欢快地舔她的脸,把她痒得直想笑,但她没有像以往一样把它踢下床去,而是紧紧地抱住它,再也舍不得放开,却不料它挣脱着跳下床去又跳上来,嘴里衔了一条佛珠串,颜色碧绿通透,正是——“绿檀尽冶三春艳,缃缥犹存一梦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