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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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望未忘



老八正在用四根浸过油的细皮藤条编一条鞭子。这是老八的拿手绝活,之所以说“绝”,一是因为这是一种几近失传的手艺,再者,四股皮条拧成一根葱是其中最难的一种编法,四股皮条,这么绕来绕去,稍不留神,就会错了眼,开了花。老八就这么聚精会神地绕着,不时砸吧着嘴,豆大的汗珠落下来,流进嘴里,一股子咸味,有时候窗外的一阵鸟叫一声马嘶都有可能让他绕错了花,于是只好重来。

“唔。”老八在甩出了一记响鞭后终于满意地笑了一下,好了!又从墙上把那些旧鞭子取下来,一根根地拆掉皮鞘,选了一根楸子木刨出来的鞭杆,倒不是不愿意用新的,只是这鞭杆只有旧的才合手。只见他这么一圈一绕,就轻快地把新鞭鞘结在了鞭杆上了,还挂在原来的地方。

多好的鞭子,哪怕是自己做的,也再也做不出了,老八收拾着桌子上的木屑残皮,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鞭子,家传的手艺,今天就算完结在这鞭子上了。

“啪——嗒!”——一记响鞭,清脆地打在了虚空,划破了清冽的酒香,他在与自己的手艺告别。做几道小菜,只差等会儿在水缸里舀上一瓢水,洗净手,就当作与“神鞭”脱了干系。

多好的鞭子,但凡每一个路过看见这鞭子的人,哪怕是自己的敌手,也会忍不住赞叹一句,道道花一般紧,韧劲与柔度都是地道活计!

可是这根鞭子不是用来给自己使的,这根倾注了自己心血的鞭子。

他忽然想起是否要在鞭子上系一条红丝线串的铃铛,美人使鞭,铃铛哗啦啦作响,那样的图景,嗬。

忽然一声马嘶。

他奔出来,对马上那明眸齿白的女子一笑:“四姐,你来了!”

“八哥,做好了么?”女子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任马蹄踩出腾腾烟尘。

“好了!”他又从墙上取下来那条鞭子,“还是那条‘六合神龙’的尾。”卷起一卷,腾手抛给她。

她伸手去接,不禁叹道,好手艺,她不说好鞭,只说好手艺,她知道他虽然也是在刀口上讨生活,但是骨子里却是一个纯粹的手艺人。“好!谢了!八哥再会!”女子策马扬鞭,绝尘而去,红衣裙袂蹁跹,迎着日头,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手心还残留着细皮藤条的清香,老八把手放在鼻前闻上一闻,暗想道,该洗手了。

寂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组织,说是杀手也好,说是保镖也罢,总之,总是有不少人愿意出高价钱来请他们出手。

女子便是寂七中的风晓,排行老四。

驿站上暗线传来的消息,星夜已经到了清河,住在月来客栈,携了一口镶八宝的大香檀箱子,装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管他!哪怕是宫里的东西,叫一队金乌卫护着,寂七都有胆量与手段要来,更何况是早已经败在自己手下的星夜。老四心里想着,打起了一个呼哨。

那呼哨过后,四面八方渐渐有马蹄声、响铃声传来,不一会身边就聚集了四个人,两男两女,皆骑高头大马。

“四妹,你接了什么生意?”说话的是大哥姚一鹏,白衣飘飘,宝剑横附。他是老大,在兄妹中最为持重,但是不喜欢与别人谈生意的价钱,所以寂七的生意全部由其他兄妹单独来接,只在行动时通知其他人。

“嗖,嗖,嗖……”一式四份竹管分别从老四的褡裢中被鞭子一甩,落到了各位兄妹手中。

一会儿,六妹黄璧影脸上笑意盈盈:“哈哈,这到底多大的宝贝箱子,哪怕是一箱子珠宝美玉,也不值这人开的一半价呀,?”而后转头朝一个着黄衣,手里拿着一柄白扇,留着稀疏羊角胡的男子问道,“老七,你这个‘小诸葛’也给我们卜上一卦,看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诶,什么东西不重要,哪怕是一张废纸,这个王老板先付的四万两银票总是真的。”外号‘小诸葛’的男子大号陈孔明,此刻正捏着自己的胡子,翘起了小拇指,“六姐,倒别是个英俊少年,让你不记得交差呀。哈哈哈哈……“话没说完就惨叫了一声不好,黄璧影知道他故意拿自己取笑,手中的竹管已经顺手扔了过来,“哎哟,快跑!”

“哈哈哈哈……”众人全都笑了起来,纷纷策马,只有大哥慢慢遛着马,陪风晓说话,“老八怎么没来?不是还准备加入寂七吗,这个‘八哥’真的只准备挂个虚名,等着分钱呀?”

风晓扑哧一笑:“他都已经准备退出江湖了,今天金盆洗手,这鞭子是他的收山之作。”那鞭子,她看得出来,用了他多少心血,言语中不知何时带了一股无奈,那样好的手艺,看来果真要绝迹了。

“凭他那样的手艺,加入寂七也未尝不可。”大哥略略晃着脑袋,“看看吧,如若时机适合,寂七变成寂八也还真像那么回事。”

“好,”风晓向前望了望,“诶,二哥和五弟呢?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哦,他们接了另一笔单子,听说是与倭寇作战的,紧急得很,已经到了东南了,待会飞鸽传书来,我决定让他们都去,留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大哥扬了扬马鞭,对她微笑,“好了!走吧,做好这一笔单后好好休息一下。”

她也报以微笑,“嗯。”

“驾——”

清河的圩日逢“九”开,姚一鹏和风晓到清河的当天,正是五月十九,按寂七的习惯,任务完成之后,便没有再留下的道理,所以行动之前总要好好玩玩,买些当地的玩意儿做留念。

看着风晓一会儿在首饰摊前逗留,一会儿在花灯前驻足,有时候还真像个小妹妹一样指着一大串冰糖葫芦回转头来向他撒娇:“大哥,我要这个。”姚一鹏当下差点没有笑出声来,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呀?她和寂七中任何一个弟弟妹妹都不相同,她本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的,却选择了走江湖这条路。

他付了钱,依然只跟在她身后。

却发现她在一家医馆的门口停了下来,望着那高挂着的灯笼入迷:“怎么了?”他把目光拉长,也没发现那灯笼什么特别,如果真要找出什么来,就是那灯笼琉璃盏上贴着红喜字,“是这家医馆有喜事吧?”门脸上大大的“蒋氏医馆”四个字分外引人注目——是在全国上下有着百来家分号的药石世家,总店就在方圆二十里外的全州。

“是蒋家的二小姐伊菡要嫁给双城李家的大少爷李璧秋。”卖糖葫芦的小贩见他们有疑问,马上凑过来说道,“蒋家医馆里的先生,伙计都好心肠,那老爷更是每月都要到清河来一转,亲自坐堂,问诊,还不收我们穷人的钱,二小姐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一脸感恩戴德,“那李家少爷可真有福气。”

“是呀,他很有福气。”风晓似有心事,嘴里喃喃道,不知为什么,仿佛有清风拂过,吹动她的睫毛姗姗。

“听说这李家二小姐可是方圆百里的美人儿。”走着,走着,大哥姚一鹏来了这么一句,从风晓的背后传来。

“不错,她确实是个美人。”离开了人群,风晓忽然施展轻功,带笑轻踮在瓦上,衣袂翩跹。

“听说她姐姐比她更美。”

“是吗?也许吧。”她停住脚步,回转头来看他,那眼睛中闪动的是晶莹的一汪秋水,“不过大哥,这又与你我何干呢?”

“当然与我无关。”他故意没有用“我们”这个词,半日来,心里铆着的好多疑问都解决了,风晓也不辩驳,“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好。”他便不再难为她,右手一个闪电,“看招。”风晓转身一接,那红色的冰糖葫芦,此时正滴着似化未化的糖汁,分外诱人。

“哈哈哈……”

锦衣夜行。

头顶清风吹拂,风晓用了七分力,脚尖很轻松地踮在月来客栈的屋顶上,不自觉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时光,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星夜住的天字甲号房,风晓和大哥没有很小心翼翼地翻窗进入,反而是很大方地推开了门,大哥嘴里轻吐了两个字:“果真。”——

人已不在,那口镶八宝的箱子就放在堂屋,连锁都没有上。

用手掀开那确实有分量的箱盖,一张四万两通兑通存的银票赫然眼前。

风晓用纸媒子点了灯,大大方方坐下来,又给大哥和自己倒了茶:“出来吧,王老板。”

“啪啪啪。”三次击掌后,有身着月白色裙衫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果真名不虚传,八万两的生意,寂七只派了两个人,并且毫不在意星夜可能使手腕,打埋伏。”说着也坐到他们旁边,喝掉了风晓未她斟的一杯茶,“找你们来救我,实在很放心。”

“蒋小姐过谦了,如果不是小姐自己谋篇布局,我们怕也没这胆量连武器都没拿,只当走亲访友来瞧瞧你呀。”姚一鹏说着,一丝笑容挂上脸孔,女子望向他,果真连长剑都没有拿,“随便你们说什么好了,余下的四万两银票就在箱子里,你们拿去,我告辞了。”当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离座看了看窗户的高度,想跳又觉得害怕,遂不好意思地去开门,小声嘀咕着,“爹说了,女儿家还是不要飞檐走壁的好。”

姚一鹏倒是笑出声来:“这样也要出来闯荡江湖,蒋小姐不怕么?还有,这个局布得也不好,你大可以直接叫寂七‘劫持’你,没必要花两笔银子,钱还给得那么多,依我看,两万两足够了。”说完有意无意地带了风晓一眼,“如果没有真本事,还是回去当千金小姐吧。”

“我愿意!难道我蒋伊菡就不值八万两?”女子忽然激动起来,“好呀,你……你敢小瞧我!”说着说着就一掌劈了过来,姚一鹏也不避闪,任她使尽全力也伤不到自己半分,却不料女子一阵微弱的掌风后,自己倒像是真的中了掌,胸口顿时气闷起来,“你,你……”当即扑倒在桌上。

“哼,小瞧我。”女子拍了拍手,却瞥见风晓镇定自若,且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所以并不敢大意,“你倒是沉着得很,不怕我吗?”说着举起右手,作势劈来。

“呵呵,小姐虽然没有多少武功,却是用药奇材,相信以后并不需要家人担心了。”风晓站起来,拿出一个鼻烟壶在姚一鹏的鼻下晃了晃,又从怀中取了一张银票递给她,“我受人所托,把这张银票交给你,你出门在外,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替她开门,“请。”然后偏过头不去看她

接过来,展开一看,是五万两银票,女子低头想了想,然后猛地一抬头,正好迎上了风晓的双目:“是你,是你,对不对?”紧接着扯着她的衣角,泪水汹涌而出,“一定是你,你换了模样,但你的眼睛瞒不了我。”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抱住了风晓,靠着肩膀“哇”地大声哭了出来,“我找了你好久,我以为你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姐姐……”

“姐姐……”姚一鹏摸着酸疼的脖子,慢慢抬起头来。

寻了一个借口,姚一鹏轻轻把门关上,出去了。

“你为何好端端地要出来?”既然已经表明了身份,风晓再不犹豫,板起一张姐姐的脸孔,教训起妹妹来,“你不是一直喜欢他的吗?”双城李家是江湖上最大的兵器制造山庄,而这即将与伊菡成婚的少爷正是双城大当家李双双的独子李璧秋。“喜欢他,他来娶你,最好不过,也了却了爹爹的一桩心事。”

“是,姐姐,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的,我喜欢他,自从在家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伊菡想起那样的场景,眉梢向外舒展开来,“谁不爱翩翩少年?他那么温柔,虽然是身受重伤,病恹恹地出现在蒋家医馆的大堂,但是那眉眼中的流星火光,任是哪个见过他的女子,都要动心的吧。”伊菡把头上一支碧玉簪拔下来,任青丝如瀑泻下,又从怀中拿出另外一支,“这对玉簪是他作为对爹爹的答谢送与你我的,你这支透着海棠红,而我这支如碧水一线,我们相互为对方戴在发鬓。”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那天问你,这两支姊妹簪到底哪一支更为上品?你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这支海棠红颜色很美,做工却粗糙,不像是名家手笔,而那支碧水一线,却似天之露水所降,如芭蕉凝露,乃人间少有的殊色。”伊菡将手中两支玉簪放在手心比对,眼睛望向她:“是吗?”

“是。”当年作为姐姐看她为他牵挂,自他去后坐立不安,没少佯装生气,“好好好,你以后终归是要嫁人的,还不如现在就与他私定了终身,早早将姐姐忘掉!”

如果真的有医书上所说忘情草该多好,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日,他来,携了苏沪的上好绸缎,一共十箱,照样不偏不倚,皆分赠予两位小姐做了人情,他知道蒋父的脾性,救人不求回报,若是执念谢他,倒是将两家世交的关系扯得生远。

那日,下了雪。

只见两姐妹坐在亭子里围着火炉吃东西,他围着一件狐狸毛披风由下人引进院子,远远地便看见伊菡起身,冲他笑,鬓间插翠戴珠,最显眼的却是他赠的碧玉簪。

她却喝着小酒,并未起身,只淡淡洒过来些目光,浅浅笑了一下,那情形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而他却在三个月后送来了四十箱妆瓶,五百匹绸缎和天山雪莲,长白山人参等珍贵药材,是为双城少主向蒋家医馆大小姐伊萱提亲的彩礼。这段姻缘随即被大家看好——“郎才女貌”“英雄佳人”——却不料蒋家大小姐三天后竟在家中得了怪病,任是她的父亲,一代神医蒋松柏和蒋家医馆上上下下十几位名医号脉后也束手无策,用尽天下名贵药材也落得个挥泪谢世的下场,七日后风光大葬,凡是蒋家医馆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受过蒋家医馆恩惠的患者,全都自发送殓,长街漫漫,皆是白花,哭嚎。

李家的少爷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有人说看见他一夜白头,孤寞渡世。

叹只叹,上天不公,葬送了一段好姻缘。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厌恶这一段被安排好的姻缘,她与同父异母的妹妹伊菡不同,她娘本是江湖女子,因重伤被爹所救,安心远离江湖却仍改变不了江湖儿女的习性,暗中教她武功,内功心法,并没有想让她有朝一日重入江湖,却有意无意地促使她走上了这条路。

她眼高于顶,料想一定会有一位英雄少年做她的夫,也许李璧秋正是这么一个人,但安排好的命运,她誓死抵抗。只是她选择的方式太过特别,让人始料不及。她不哭不闹,却悄悄收集了几味药,那从家中古书上看见的假死之药,能让人突然生病,然后慢慢死去,无声无息。

一个月的时间,却不想父亲病急乱用药,反倒加重了自己假死的速度。

只用了七天。

“可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他便嫁给他!”

“不错,我喜欢他,不过我要嫁的,”伊菡怔怔地望着她,然后顿了顿,“是真心喜欢我的人,他根本忘不了你!一切都是因为他怕爹爹因你‘死去’而我又不得所爱,会过度难过。我要的,不是这样的李璧秋!”

风晓微微一笑:“好!蒋家的女儿,果真都不是一般女子呀。”拿过那海棠红的玉簪,思绪尚在回忆之中,却听见客栈楼下传来不小的喧闹声,紧接着是大哥打开门来,脸色严峻:“李璧秋来了。”

“啊!他竟然来得这么快,我早应该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星夜敢绑架我。”伊菡站起身来,却被风晓按下,“你真的不想嫁给他吗!”

“是!”仿佛下了很大的勇气,伊菡点点头。

“那好!大哥,你带她在老地方等我!”说完,风晓便卷着长鞭匆匆离去。

只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当年收拾伊萱的遗物时,伊菡躲躲闪闪藏的一本医书上,就有假死之药。他怀疑,却不可能掘墓一探。

今日的灯火虽暗,但那双眼睛,他记在心中,这七年来夜夜都会梦到。

他望着她,仰望着她,却没想看见她刹时满目溢满苍凉,然后有泪水轻轻滑下。

她望着他,俯视着他,曾以为所谓的江湖传言没有多少可信,却没想到眼前的他果真是华发满头,眼睛里有倦殆的光。

这倦殆的光瞬时变换着色彩,而这色彩又马上被七年来的痛苦熄灭。

百十号人一下子成为摆设,这月来楼的木梯,成就了他们之间跨越七年来横亘在两人心里最大鸿沟的最佳方式。

连发问的机会她都不没给,便凌空翻身,足尖在扶栏上轻轻一点,腾空而起,青丝流转,衣袂飘飘,宛若天人,消失在月来楼的黯淡灯火中。

双城的侍卫也只都看见他们的少爷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又疾火流星般向女子追去,却不想只有急奔出来的伊菡看见那个自己喜欢的男子七年来第一次笑了,带着一种轻易不泄露出来的天真顽皮。

她披散着发,望向飞离去的两人,不知道这次逃离,是不是错了?

“伊萱。”李璧秋一字一顿道,没有再追。

风晓停住,微笑,这是七年来第一次被人叫出自己的本名,她慢慢回转头,并没有再逃的念头,倒是闭起眼,任眼角一颗泪完全地落下来,然后睁开眼:“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想到愧疚两个字。

那么久,从做出假死的决定到毅然决然奔赴一条自己都不知道后果的江湖路,她只为自己年迈的父亲有过担忧,但这担忧也瞬间被江湖儿女的豪迈与自己的名气所抵消,她七年来从没有想过面前的男子离开她后会多么不堪,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一相情愿,她根本就没有允诺过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痛,是骨子里带来的善良吧,她记得,她加入寂七的第一天,大哥就和她说过:“风晓,你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多么不像一个杀手,你这样的人,倒是很应该做一个,医者。”

如果没有一颗想要追求母亲一直追求着并已经追求到的所谓“自由”的话,她也许早就成为眼前这个男子的妻了吧。

风晓尚沉浸在假设之中,却有一前一后两路侍卫踏着夜色而来,包围住了她,是双城的侍卫军。

“让她走。”只见李璧秋没力气地挥了挥手,他不想难为她,也许他这七年来等的无非是一句“对不起”,这七年来的痛苦,无奈以及相思,全部被那样红唇微启的一句“对不起”浇灭,甚至,莫名地,他竟为自己七年来一直都是喜欢着眼前的这个敢于追求幸福的女子而庆幸,她是值得他喜欢的,从相识的第一眼到现在,都值得他那么身心憔悴地喜欢。

她略点点头算作感激,还准备和他说说妹妹的事情时,却发现两路人马根本没动,还听见一个声音响起:“好感动的场面,我还算来得及时,没有落下。”那声音熟悉得很,正当风晓思量到底是谁的时候,来者却已经来到跟前,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老八”“是你!”

随即,面面相觑。

“不用猜来猜去了,我既是老八,也是你可爱的,弟弟!”人马渐渐让出一条道来,纷纷颔首:“公子!”

“公子?双城不是只有你一个少爷吗?”风晓看着这架势,马上意识到来者不善,“哼,老八,你不是生来孤独的么?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双城的公子?”

老八并不出声,只对着李璧秋冷冷地笑:“等你大少爷走出双城的大门,真是难等呀。”随后双手一背,又把目光投向风晓,“没想到,原来七年前死了的蒋家大小姐就是风大侠呀,哈哈,本来以为我的身份是双城的莫大忌讳,没想到,今天又遇上一个,哈哈哈哈……”说完不禁狂笑起来,待笑完,便右手一挥,“杀!一个都不要放过!”

璧秋来不及解释,快速拔出了手中的“清风“剑,星光映射下,长剑像一抹荡漾的水光,

剑尖是另一颗寒星闪烁。

映着星光,他对风晓说:“他不是冲你来的,你走!”却听她哼的一声冷笑:“我偏不!我蒋伊萱最恨骗我的人!”话音没落,便甩了一下红鞭——“啪!”——“老八,今天我就要用你送我的红鞭解决你!”

一念完毕,但觉脑后剑光迸起,猛回头,看见了五六个人影飘然而至——“老四,我们来了,六妹照顾着你妹妹,放心!”寂七其余兄妹除了六妹以外全部都来了!

“好!”

本来老八只打算袖手旁观,纵是风晓和李璧秋武艺再好,也敌不过自己百十号的亲兵吧,却没料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帮手,忙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虽是软剑,却是精刚铁锻造,“好,今天就一起解决寂七,以免我日后找你们找得麻烦!”璧秋一看,有瞬间的惊讶:“啊,长啸!”

长啸是双城失传多年的宝物,风晓瞥见,心念流转便知道了一二:“原来如此。”她这里思绪绵绵而去,不免手下一缓,左右皆有侍卫冲杀上来,风晓大怒,手腕一旋,将长鞭来回甩出,只一两下,便使得侍卫不敢轻易上前。

周围一阵火光电石,漫天刺目的白亮中丛丛金光耀眼,几乎看不出形状,不一会,百十号的侍卫只剩下四五十个还没有横倒在地,风晓竟有了开玩笑的兴致,对恰好打过身边来的璧秋说:“你双城的侍卫也忒不济了吧?”

“哈哈,这只是驻扎在此地的双城侍卫,根本不算我双城的人,果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两人越来越近,渐渐地背靠背站着。风晓望向和老八打得渐渐支撑不住的大哥,向璧秋使了一个眼神,璧秋马上心神领会,用手抖出一阵剑花,咻咻地一片寒光罩在胸前,顶上了姚一鹏的位置,不一会,风晓也甩开了身边的敌手,过来助他。

打斗中,清冷的夜忽然吹起了清冽的风,风晓的发丝飞扬起来,柔柔地有丝缕拂在璧秋的脸上,飘来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使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近乎甘甜的欣喜,恍然间觉得,哪怕是今日死了,也是值得的。

“你怎么了,不要命了么?”风晓长鞭一扫,替他挡下老八横过来的一剑,这一声大喊,方才把他的思绪拉回来,忙举起剑来抵挡,但始料不及的竟是叮的一声,一丝白光飞耀,那手中堪称削铁如泥的“清风”与老八手中的“长啸”只是交锋了十多个回合,就锛了口,剑刃上被撞缺了一小块。

“好厉害的兵器!”风晓赞扬了一句,“不过遇上你这样的主人,也太委屈了。”当即甩出长鞭,卷在了“长啸”上,用了十成的力,却仍然势均力敌,不想老八阴冷一笑,一撤劲,向后退了一丈,用剑轻轻一抖,仿佛触动了长鞭上的机关——“咻”——长鞭便拖着红色的影子抛落在远处,害得风晓手中只剩下一根鞭杆,毫无防备之中便被老八的剑抵上了喉咙。“疏忽,疏忽,没想到我的收山之作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啊?哈哈哈,可惜,可惜……”老八懒洋洋地,因为他知道,有风晓在手,不怕李璧秋不就范,“我的哥哥,你可是好样的,七年前我没有杀死你,这回,我可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了。”说着把剑刃又迫近了风晓的喉咙一分。

“你不要伤害她!你要我干什么我都愿意!”璧秋看见风晓白嫩的脖子上划出的丝丝红道道,心口刀绞般巨痛,方才发现自己也负了伤,却并不顾得上自己的疼,忙丢开手中的剑,“来杀我!你欺负她一个女孩子干什么?”

周围是兄妹们为自己砍杀,眼前又有一个这样的男子肯为自己牺牲性命,风晓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被自己找到了,她要的,就是这样一份快意!脸上没来由地出现了笑容,丢开了鞭杆,看准时机,在老八得意洋洋,以为得逞的时候,冷不防伸出左手,食指一点,只见寒光闪烁,那光芒瞬间向前滑出一尺来长,“乓”一柄冰棱似的小剑挑过“长啸”的剑刃,又瞬间向老八脸上洒了一把粉末,老八的头马上打起转来,疼痛欲裂,却仍不甘心,瞎着眼把剑向前一刺,然后脸上感觉到一阵温热,他知道那是血,最后满意地笑了。

“妈的,暗算老娘,不知道老娘的老娘是暗器之王风四娘?!!”一句平时不常说出的粗口泄了心头大恨,风晓却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短剑嘭地掉落,她也轻轻一转腰,仰天摔倒。璧秋飞身接住风晓,任她躺在自己怀中,握着她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对了,你们怎么赶得及过来,不是东南沿海战事吃紧,你们全都去对付倭寇了吗?”风晓受的伤并不重,休息了一天一夜,就复原得差不多了,偌大的月来客栈,被寂七包了下来,一家人团聚,聊得分外开心。

“我们去了,抓到了一个扶桑忍者头目,才知道原来有人控制了双城的一部分力量,一直给他们提供武器,配合倭寇侵犯我沿海边境,其中就有这种长鞭,才想起事情可能和老八有关。我们本来打算来这里和你们会合,商量后再行事,没想到刚到就遇见大哥。”二哥好久没有见到她,话就多了点。

“原来如此,”风晓低头自语,然后问道,“那我妹妹现在怎么样?”

“六妹照顾着她,刚才飞鸽传书过来,说她一切都好,就是一直求她答应加入寂七。”

“哈哈哈……”大伙一阵笑声。

“我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原来老八竟是二十年前因勾结外敌被李大当家赶出双城的二当家李如方的儿子,可惜了这样好的手艺。”老七摸着自己的山羊胡,“不能为自己的国家出力也就罢了,还占满了自己同胞的血!这样的手艺,失传最好!”说着嫌恶地丢过来那根长鞭的鞭身和鞭杆,“他一直想要加入我们,肯定没安好心,想想真是后怕!”还想继续说下去眼睛却望向二楼。

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风晓看见李璧秋已经收拾好了包袱,腰间围着“长啸”,手上拿着“清风”,准备离去。

“你去哪里?”她跳着上了楼,在离他三阶楼梯的地方停住了,仰望着他,眼中已是不同的色彩。

“回双城。”他淡淡地答道,走下楼来,“你尽可以叫伊菡回家,我与她取消婚约。”其实本来他这次来本就不是要找到伊菡与她成亲,只是当时依了家里双亲的意见,不想再伤害一个喜欢自己那么久的女子,却没想到她被星夜“绑架”,只好前来救她。

“那,那你打算如何处置老八呢?”似没话找话。

“放他走,他也怪可怜的。”他不再看她,怕一看,就又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倒是真发了脾气:“你倒是大方,你不知道他手里有多少人命!”话音刚落,风晓就飞身去追,心口却是一阵疼,那是伤口未完全愈合又犯了心急的结果,想起老七说的话,差点没摔倒。“我要杀了他!这种卖国求荣的畜牲,我一定要杀了他!”她喃喃地说。

“别急……别急。”璧秋柔声道,忽然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低声说,“我去杀,我去杀,你要砍他多少刀,告诉我,只是不要把你自己的手弄脏了。”

大厅的五个人全都瞬间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去追老八了。

入冬,有雪。

雪花纷纷飘撒在清河的临阳大街上,喜煞了过往的人,都说着“好,好,瑞雪兆丰年”之类的吉利话,但最让人们觉得喜庆的是双城的公子迎娶蒋家医馆老爷蒋松柏的干女儿风晓姑娘,这着实算作一件大喜事,那蒋家医馆悬壶济世,一直有的好名声;那双城一直提供武器支持戚家军抗击倭寇,是十足的仗义家族,这样的大婚,成为方圆百里的头等喜事,而至于为何新娘子不是先前所说的二小姐,已没有多少人在意了。

吉时,雪停了,厚厚的铺垫了一层,送亲的队伍也来了,执杖、喜官先行。“嘭”“啪啦啪啦”“嘭”,满街的鞭炮声响个不停,留下一地红色的鞭炮皮,像开满了桃花,好看极了。李家公子就坐在白玉锡雪青骢上,笑意盈盈,冲来道贺的各路人马抱拳致谢,当街一家首饰铺的老板说:“我认识他,李家的公子,他多年前来我这里要了两件玉器,那料子,啧啧。”

“如何呀?”旁人也来了兴致,连忙问他。

“刚从云南送来的籽料,一块当红未红,名为‘退红’,一块如碧水,叫‘如水’。”老板抬了抬鼻架上的老花镜,回忆道,“那时,只有‘如水’雕成了玉簪,却没想到这位公子连‘退红’一起买下,说是送给自己的心上人,非要自己雕刻心意才真,啧啧,真是一个有情人呀。”

“怎么可能?听说那玉簪李公子早送给蒋家两位小姐了,老板,你不要在这里吹牛了,那样的货色怎么能是你店里出的呢?”大伙哄笑着。

“那可真是我店里的。”老板咕哝着,指望着有人相信他。

大伙仍是笑呵呵地敷衍他,倒未见真正有人相信,人群里却有一位红衣女子深以为然,她发鬓上那支碧玉簪上所刻一行小字,正是这家首饰铺的名字,心里不禁暗想道,原来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不过,她很快就从思绪中回到了现实,因为有声音叫她,“老四,快点,再慢就赶不及去喝喜酒了。”

“诶!”她没有再想,一路奔跑,跟上了兄妹一行。

“大哥,你偏心!”黄璧影走在姚一鹏身边,一蹦一跳,噘着嘴说道。

“怎么了?”姚一鹏微笑着问,寂七第一次不用执行任务的相逢,分外轻松。

“四姐退出寂七,你就应该把我们往前排,收伊菡当老七的,却让她顶了老四的缺,你这不是偏心么?”黄璧影继续噘着嘴,“她比我小。”

“哈哈,那你不也是比我小却非要当我姐吗?”老七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继续和她斗嘴。

“那不同,我比你早进寂七呀。”

“哈哈哈……”

笑声很浓烈,像极了沿途高高挂着的灯笼和雪地上铺衍开来的桃花瓣子,火红火红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