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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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岂识昔情如彘鼠 焉知今主似狐狼

    刘淳杰一行同步漫芳会合,又快马赶回荆州,不几日已回到长沙地界。

    但他们当然不能大模大样的去同‘义军’会合,他们同李贤、符辉,甚至还有云太平一样,都是梅氏父女所忌之人,若不藏匿住自己的身份,教梅氏父女得知了荆州实情,那符辉的“二虎竞食”之计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所以他们现在就在临湘城中,等着符辉来寻找他们。

    但他们当然不是白白的浪费时间。

    许璃用当杀手时梅兰竹给她的所有的钱财给潘邦买了栋房子,要他在临湘城中好好的生活。

    然后刘淳杰和步氏姐妹便很知趣的离开,想给两人留下单独说话的机会。

    岂知就在刘淳杰等人还未走出大门之前,潘邦便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话。

    潘邦说的话是:“小姐,小的以后还是不要再给您添麻烦了吧?”

    刘淳杰等人当时一下还没能明白来潘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当他们明白了之后,他们简直想把拳头递到这潘邦脸上去。

    “小的和小姐是两个世界的人,小的就算拼了命,也只能给小姐‘帮倒忙’,所以小的还是不要再给小姐添麻烦的好。”潘邦这样解释道。

    潘邦说的很谦卑、很低下,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只是不想再同许璃扯上任何关系而已。

    十几岁的潘邦为了许璃受重刑、陷囹圄,还因此差点丧命。因为他当时确实是一个偷偷思恋自家小姐的下人。一个十来岁的孩童为了心爱的小姐,一时激愤便肯付出一切,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但人是会慢慢改变的,尤其是像潘邦这种学识不多的下人小厮,经过这十数年的牢狱生活,他便从毫不后悔、慢慢变得有些后悔、最后再变得“连肠子都悔青了”,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所以此番步漫芳虽为了许璃将他救了出来,他甚至一点都不觉得感激,因为他觉得这本就是许璃欠他的。

    作为一记小厮的潘邦,为许璃坐了十数年牢狱已是十分凄惨,何况其之后还成了梅兰竹控制许璃的筹码,被狱卒虐待的死去活来。他想同许璃撇清关系,这当然也无可厚非。

    但教刘淳杰和步盈芳所不能忍受的事情是,这潘邦分明已想同许璃撇清关系,还理所当然的收下了许璃的“全数钱财”,就好像这也是许璃所欠他的一样。

    不只是二人想将拳头招呼在这潘邦的脸上,甚至就连没听过许璃亲口详述、只猜到个大概情况的步漫芳都不禁觉得十分生气,也想出手教训这个下人小厮。

    但许璃却还是阻止了他们,因为许璃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她在这些年探望牢中潘邦之时,已从其话语中听出了这个意思。

    可她依然还是为救出潘邦几乎付出了一切,因为就算潘邦变了,但其受这些遭遇确也还是因她而起。

    所以就算二人之间已经没有了爱、至少还有的是债。

    许璃只是说了一句:“小潘、你多保重。”就离开了这座已可被称为“潘府”的大院。

    她不再称潘邦为“潘大哥”,而是改为她当年还在孔家当小姐时对其的称呼,显是认同了这个结果。

    所以刘淳杰等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默默的跟着许璃走出了“潘府”。

    ……

    梅兰竹看着已将相县团团围住的华罗兵马,眼睛都快冒出火来。

    她的兵马本不比云婷的兵马少,但她已连输了三阵,折损了大半,此时只能据守城中,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城破遭擒。

    她现在十分后悔,为何自己要派出五毒堂对付刘淳杰等人,以致于堂中人物同样折损了大半,就连红蝎都叛她而去。否则她此时只要命人刺杀了云婷,这华罗兵马不过一团散沙,又有何惧?

    但一个人无论多么“后悔”,也改变不了困境。所以梅兰竹一面后悔,一面唤她身边剩下的高手去向扬州求援——这些人并不擅长暗杀,想要刺杀云婷是不可能的,但若只是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寻常兵士也拦他们不住。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到援兵到来了。

    其实她本也想弃城而逃的,她的功夫比那些去求援的人只高不低,那些人都能杀出重围,她要逃走也是毫不困难之事。

    但她也知道,自己若是一走,这相县、这沛郡乃至整个豫州就算是全部还给华罗了。她只要手中还拿着沛郡,怎么都还算是攻入了华罗的地界里。若是沛郡失守,反倒要华罗攻入徐州。那么整个攻守之势,便会彻底逆转过来。

    所以她虽害怕城破被擒,却依然得死守这座“似小实大”的相县城池。

    梅兰竹这些日子虽已谨慎已极,但若到了非冒险不可之时,她也绝对不会想要逃避。

    倘若只是单纯的贪生怕死,那她还不如当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庶民就好了。

    ……

    “岳阳楼”里,步盈芳与姐姐正在相互“报告”二人别后发生之事,她二人装束一致、容貌一般、甚至连微笑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若不仔细区分二人说话时的唇型,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在同镜子自言自语似的。

    她们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但唯独对步盈芳与刘淳杰独处之事只字不提。

    原来她姐妹早便二人约好,关于这“儿女之情”之事只顺其自然,绝不再事后讨论,否则二人说不定会从微笑变成大吵一架。

    但自己的“儿女之情”不能谈,别人的“儿女之情”总是可以谈的了。

    “许姐姐还好吧。”步盈芳终于叹气说道。

    她们不在临湘城中住店,却偏偏住进了这城外数十里的“岳阳楼”中,自是偷偷跟着许璃来到洞庭湖边之故。

    许璃来到洞庭湖边,几下便翻到了岳阳高楼的檐顶,但她们总不能一同跟上去,只好在这间与之同名的酒家“岳阳楼”里住了下来。

    许璃虽在她们面前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但会偷偷做这种事的人,当然不是真的没事。

    这种事无论教谁遇上了,都不会完全没事。

    步漫芳其实也十分担心许璃,但她却依然微笑说道:“不必担心,听你姐夫说,已经有一个最‘擅长’要她不再难过的人去顾着她了。”

    “天底下还有这种人?”步盈芳惊讶的说道,“这人同许姐姐很熟悉吗?”

    步漫芳摇了摇头,说道:“比我们熟悉一些,但并不比你姐夫熟悉。”

    步盈芳更奇怪了,又问道:“这种人为什么能安慰许姐姐?”

    步漫芳却露出了一个十分奇异的笑容,说道:“我并没说这人能安慰她,只是说这人能要她不再难过而已。”

    “安慰”的意思本就是“要一个难过的人不再难过”,这人能要许璃不再难过,却并不是安慰许璃,步漫芳这句解释简直有些莫明其妙。

    但步盈芳却偏偏听懂了这句莫明其妙的解释,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步盈芳能够听懂,因为她也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平日行事十分莫明其妙,但正经事上又十分值得信赖的人。

    ……

    夜半子日,皓月当空,许璃一个人站在岳阳楼的檐顶,看着明月已从前日的“圆”,变成了今日的“缺”,又想到自己与潘邦的离合,终是不禁长叹了一声。

    其实潘邦说的并没有错,她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

    潘邦今日所做之事虽不免绝情、又不免有些小人模样,但她总不能要求每个寻常百姓都能像江湖侠士那般“轻财轻物、重情重义”,何况潘邦已为她受了这么多年的罪,性子成那样了,她当然会觉得是自己害的。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到底是当真会爱这种模样的潘邦,或只是对潘邦当年的恩情念念不忘,其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毕竟在步漫芳救出潘邦之前,这么多年来她都只用去想救潘邦的事就行了。到了今日再要她去分清“恩情”和“爱情”,那也是她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盯着月亮难过。

    “怎么,又开始一个人躲着哭鼻子了?”忽然,一个声音从许璃身后传来。

    “你就不能换句话吗?”许璃叹气道,“如果你这辈子只同我说过十句话,那么这话便至少占了七句。”

    许璃当然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她就算已认不出此人的声音,但全天下能跃上这岳阳楼顶的人本就不多,会这么同她说话的更是只有一个。

    符辉稍稍有些吃惊,但随即又哈哈一笑,说道:“如果你先前都会像这次一样答理我,我也不至于无话可说了。”原来符辉并不是奇怪许璃能认出自己,只是见“以往从不答理”的许璃此番竟回答了自己,不免有些惊讶。

    要知许璃既有那般身世,其刚入回雁门时当然是一个极不愿意与同门亲近的孩子。于是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便确实像符辉说的那般经常“一个人躲着哭鼻子”。虽然除了符俊之外,其他同门也未必没有发现许璃这般模样,但师弟妹们总不好还要劝上一句“师姐别哭”,因此除了符氏夫妇,便只有身为大师兄的符俊方便去“安慰”师妹了。

    依许璃当时的性子,每次都是只“哼”一声便不再答理符俊,弄得符俊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但她既然能给符俊摆出脸色,至少也可以暂时忘了伤心之事,这便是步漫芳从其夫君处听说的“这人并不能安慰她,却能要她不再难过”的原因了。

    后来许璃渐渐长大,虽仍喜欢独处,终于也能和师弟妹们聊起寻常话来。但那时符俊已然“身故”,二人自也不可能再说过其它话,因此许璃说的“十句有七句是那句话”,绝非虚言。

    许璃想及此事,又叹了口气,问道:“他们都告诉你了?”

    符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不公平。”许璃苦笑说道,“他们说你的事情需要我亲自问你,却把我的事情通通告诉了你。”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的事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我的事说上两个时辰也说不完。”符辉叹气说道。

    “那你就不必说了。”许璃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说道,“我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你能猜到?”符辉惊奇的问道,能猜出他诈死的原因虽不难,但能猜出他和梅兰竹之间复杂关系的人并不多。

    许璃点点头,说道:“因为我比寻常人更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符辉明知故问的说道。

    许璃叹了口气,说道:“她看起来与她父亲差不多、是个英雄豪杰,但事实上,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她为梅兰竹要胁多年,自然然早便认清了梅兰竹的为人。

    ‘自我满足?’符辉依然在明知故问。

    许璃又点了点头,说道:”寻常人‘沽名钓誉’,不过是欺骗旁人,可她甚至连自己都会欺骗。好比你二人之事,与其说她是爱上了你,不如说是想借你来满足她‘想要爱一个人’的欲望罢了。”她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所以当她这个欲望满足了,为了她更大的欲望,她便可毫不留情的和你翻脸。”

    符辉瞪了许璃半晌,终于也了叹口气,说道:“你非要把这件事给说破吗?”

    他躲在暗外偷看了梅兰竹那么久,梅兰竹的为人,他当然比许璃更清楚。但他本不愿承认此事,否则连他与梅兰竹之间的所有回忆都会成了笑话。

    所以符辉和梅兰竹确有相配之处,至少他们都喜欢“自欺欺人”。

    “谢谢你,师兄。”许璃忽然眨了眨眼,调皮的说道,“虽然你先前从来安慰不了我,但这次你的事比我还糟糕很多,所以我还当真有了些安慰。”

    符辉哭笑不得的看着许璃。她这副模样,哪里像是那个要人闻风丧胆的“红蝎”,简直就像是被师兄“欺负”了很多年,终于报了“一箭之仇”的调皮师妹。

    但更要符辉哭笑不得的是,这是他自作自受,完全怨不得旁人。

    “师兄,回去休息吧,明日还得回山去给师弟办‘受任仪式’呢。”许璃忽然又正色说道,“就算我俩都是不肖弟子,但本门既已遭此大劫,总不能教师弟回去当个‘光杆掌门’吧。”

    ……

    五更时分,天色未亮,梅兰竹便已被下人唤醒,她急登上城头一看,云婷的大军竟忽然撤走了。

    梅兰竹正不知是否有诈,忽见西南面一彪兵马向着,定睛看时,正是游龙帮八长老的“银龙”狄智与“地龙”温时率着扬州兵马赶来“救驾”,大喜过望,立即唤人大开南门迎接。

    岂知那狄智与温时进到城来,忽然便各自一刀将城门绳索砍断,又大叫道:“梅兰竹早降!”便带着兵马杀进城中,而云婷的兵马也忽然又出现在远处,虽奔到城前尚需一些时候,梅兰竹也绝对不可能在这段时间中便杀尽叛逆、修好城门。

    原来游龙帮龙在渊本就是个商人,先前见讨逆军势不可挡,自然诚心相助,但待华罗国云婷出马,反杀的讨逆军节节败退,其生怕受到牵连,竟偷偷降了华罗国。他此时命狄温二人‘引兵来救’,其实是想骗开城门,好让云婷乘势夺城,他也好以此“将功赎罪”。

    梅兰竹看着二人的兵马从南门中杀进城来,忽然纵身一跃,落在二人跟前,笑着说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笼络你们龙帮主吗?”

    狄智心下一惊,立即便思索梅兰竹为何会如此镇定的说出此话,但温时却是个莽人,只是大叫道:“废话少说,你若不降,那就纳命来吧。”

    “你可以试试。”梅兰竹依然笑着道。

    “杀了她。”那温时抽出长剑,指着梅兰竹大喊道。

    “是!”温时身后兵士齐声大喊,只见众军刀枪剑戟齐出,立即便将温时劈挑砍刺于马下。

    那温时本在大笑,忽然便是无数兵刃加身,连脸色都变不及,便“含笑九泉”了。

    “现在你知道是为什么了吗?”梅兰竹仍是笑着对狄智说道。

    狄智赶忙下马磕头道:“少庄主饶命、少庄主饶命啊!”他其实还没想通这个“为什么”,但他当然已经看出,他所谓的“兵马”,竟当真是梅兰竹的“援军”。

    ……

    云婷杀进城来,却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依她先前向狄温二人所下命令,狄温二人此时应带兵在城中与梅兰竹的兵马交锋才对。

    她进城时分明听到城中干戈大响,此时环顾四周,竟没发现任何兵士的踪迹。只是那些“叮叮当当”的交战之声,却仍然从四下传来。

    云婷心知中计,立即大叫“撤”!但她喊出这句话的同时,忽然只见一片乱箭,须臾便将其城门附近的兵马全数射死,然后城门一闭,一大彪弓弩手便立于城头,对着城中的云婷兵马又是一阵乱射。

    云婷心下虽骇,却不慌乱,指挥众将杀向城门,以图再得砍断城索,她武艺高强,左支右隔,寻常士兵的弓箭奈何她不得。

    梅兰竹觑得云婷较近,奋力一箭射向云婷心口,这箭来得极快,云婷听得弓弦响,已是不及挥刀招架,急躲时,还是正入右肩。

    梅兰竹命众兵上前、想要擒得云婷,但云婷麾下诸将拼死将城门砍开,还是护其逃命去了。

    只是云婷进入城中的三停兵马,以及撤退时的离城较近的一停兵马,却也不免全数死在讨逆军的弓弩之下。

    于是梅兰竹终于胜了云婷一阵。原来梅兰竹早便猜到龙在渊是个“见风使舵”之人,她笼络龙在渊,本就等着龙在渊“背叛”,因为这样她便有十分正大光明的理由“杀其人而得其财”了。龙在渊佯装救援梅兰竹的兵马,早就被梅兰竹换成了真正忠心于她的部下。

    只是梅兰竹也没想到,龙在渊背叛的正是时候,反倒还送她一份“诱得云婷上钩”的大礼,倒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论正攻,梅兰竹是逊云婷远矣,但论诡道,云婷便要差着梅兰竹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