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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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翩翩西子步如水 皓皓南园梅胜霜

    白梅纷飞,一片片跌落在步盈芳面前。还有一些被风吹起,打在了她清秀的脸庞上,让她感觉到十分惬意。

    她也更喜欢荆溪,在这里可以让她更有家的归宿感,而西湖却与她格格不入。

    所以尽管已离家多时,但当她从燕云之地返回江南的时候,她还是选择来阳羡而非回余杭看看。

    而她停步的庄门前,除了横梁上“万梅庄”的牌匾之外,左右还赫然落着十个大字:“梅迎天下客、雪送万园春”

    “妹妹、虽说我万梅庄来者不拒,但你要再把我这当家的话,某位祖父知道又要闹着‘断绝关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从内院走出来说道。

    尽管一开口就是责备的话语。但从她充满笑意的表情来看,很难让人相信她真的对后者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如果没有听到她刚刚开口的人,甚至不会相信她是个女人。

    这并不是说梅兰竹天生长得像个男人,她也有女人的五官和身材;也并不是说她有特地穿长衫挽发髻女扮男装,她只是没有戴首饰穿纱裙而已。但她现在看起来真的不像是女人,她姿态和眼神中流露出的那股镇定,甚至比大多数男人还要潇洒自信。

    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只要是个女人,和步盈芳在一起便会相形见拙、黯淡无光。但不管一个绝色佳人再清丽脱俗,也不可能掩盖得了英雄男儿的豪气干云。

    所以梅兰竹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和自己表妹平等站一起的女人之一。

    “这可怪不得我,要怪就怪姐姐的娘亲,不但自己非要嫁给姨父这等英雄豪杰,还带着我姐妹跟着习武,这下倒好,那等只会在茶余饭后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贵胄生活,我姐妹便是不‘断绝关系’也不成。”步盈芳也故作叹息的回答,但又同样偷带着笑意,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其实一点可惜都没有。

    原来这西湖步家虽是名门望族,却非武林世家,全仗代代皆出堪比西子的美人,常为王侯将相所相中,于是自家也成为了皇亲国戚之流,便是改朝换代,也有“新人”辈出。其最甚之时竟有坊间传言:“皇帝轮流坐,娘娘挑步家。”

    然有誉便有妒、有妒便有毁。况步家以女为贵,更为善妒的宵小之辈送上了极好藉口,什么迷君乱政、什么祸水亡国,全成了西湖步家一族的罪过。待前朝末帝为君之时,竟要以冀州四郡向雨真国换取三千佳丽,幸本朝太祖及时作反,此事方未能成。那末帝既行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自被传为“千古第一荒淫帝”,然平心而论,此事与足不出宫的后妃女流何干?但那些搬弄是非之徒又岂会是讲道理的人,硬说末帝是为步家娘娘所惑,才变得如此荒淫无道。此事所传甚广,便如太祖皇帝这等贤明之君,灭前朝后虽不以此冤罪于步家,也不得不传下“子孙为帝者不得纳步姓女子为后妃”的禁训。

    但说来可笑的是,搬弄是非者实以别家步姓望族居多。同为步姓,自家女儿却鲜得帝王恩宠,确也更易生羡妒之心。想来太祖皇帝多半也知道此事,才颁下如此禁训,也算赏其一个“自作自受”。

    而太祖禁训既只禁“为帝者”,上西湖步家求亲之权贵仍络绎不绝。步家以女为贵,自是“不重生男重生女”,生男丁的唯一用意便是延香续火、为下一代再生出步家女儿。

    于是当家宗传至步盈芳的祖父步青云时,其竟已被养成一个身无长技、却又好高骛远的废物。姐妹虽均嫁得达官显贵,却也只能保其衣食无忧,但其若一提想要入仕为官,其姐妹夫君均只得苦笑摇头。

    步青云不死心,还道是嫁出的姐妹靠不住,便想依靠自家女儿。但偏偏儿子生了四五个,女儿却只得梅兰竹的母亲步意宁一人。更要命的是,步意宁虽在容貌上仍有步家女儿沉鱼落雁之姿,但却也仅限于此,其自幼只爱舞枪弄棒不说,最后竟依着江湖儿女的规矩,不经父母媒妁便与荆溪万梅庄的少庄主梅弄玉结为秦晋,也算当时轰动江南的一件大事。木既已成舟,本想父以女贵、平步青云的步青云纵是不满之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把一股气散在“武林江湖”之上,不但断绝与所有武林世家的来往,教育自家孙女时,更将江湖人与下三流的做盗行娼相提并论。于是步盈芳的堂姐妹们,自是连自家姑母也不齿起来。

    偏偏步盈芳之父步轩自幼便时常黏着步意宁,其得知父亲与姐姐断绝关系后,虽明着不敢违逆父亲,私下却常携家带口探望姐姐。那步青云又是个脾气虽大、本事却小的无能之辈,连自家女儿在外有了情郎都一无所知,更别提能察觉本就不关心的儿子背着自己行事了。

    及步轩一双女儿出生后,竟也如其姑母般痴迷武学,不久便偷偷拜在姑父门下。然步轩夫妻不幸早逝,临终只得将这对女儿托付与姐姐姐夫。待姐妹二人长大后,端得是天仙下凡、人世无三,步家其余那些“天香国色”,在姐妹二人前竟如草芥敝屣一般。那步青云本也已与二人断绝关系,但得知此事后,又不免打起这对孙女的主意,又是登庄请罪又是大摆歉宴,甚至在二十年前便不肯相认的女儿面前都开始数落自己,令早就看透这个父亲的步意宁也不禁哑然失笑。而姐妹二人虽不满之甚,但毕竟是祖父低头,又当着江南大半豪贵的面,只得勉强应允返家。然幸得那些堂姐妹们自幼受祖父影响,又嫉妒二人容貌,什么“盗娼女子”、什么“家门不幸”全泼在二人身上,于是二人便顺水推舟,再度离“家”闯荡江湖。而步青云依然后知后觉,待要怪罪其余孙女,却又落得一个“祖父所教”的回应,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大病一场了事。

    “罢了罢了,正所谓‘萧郎一遇深如海、从此侯门是路人’。如今便不提我娘亲那陈年旧事,就是为你姐妹求亲之人,每月至少有二三十个,告诉他们你姐妹不在,他们要么不信、要么等着、再要么就说什么请梅庄主出来做主即可——嘿,自己成亲都没让老丈人做过主的,他当个师父又能做什么主。”梅兰竹怪笑了笑,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但此事确是闹得我万梅庄门庭若市,你姐妹若再不寻着个‘英雄豪杰’,我堂堂少庄主都快成了个说媒接聘的了。”

    “啊、寻什么‘英雄豪杰’?”想必步盈芳完全没有想到随口一句便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自己北上后竟发生了这等闹腾之事,半天没合拢嘴。

    梅兰竹耸了耸肩,没再答话。此时二人已从门外走进大堂,梅兰竹便对一个仆役模样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立即下去准备茶点,不多时便端了上来。

    “姑父姑母都不在庄子了么?”坐下后又过了半晌,步盈芳终于回过神来,抿了口茶,随便问道。

    “我阳羡小县、地处偏僻,家父既被推为江南的武林盟主,在此掌事多有不便,便在金陵买下了一栋房子,家母与他恩爱夫妻,自是如影随形,而这庄子的劳什子破事,便统统落到了做姐姐的头上。”

    “这样啊。”步盈芳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问道:“那姐姐呢?我是说我那个亲姐姐。”

    “你说漫芳?她可比你潇洒自在多了,你是忧民忧国各地奔波,她是锦绣山河吃喝玩乐。”梅兰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但你们姐妹总都还是自由之身,哪像我这个做姐姐的,完全被困在了这见鬼的庄子,想要去外面闯荡闯荡都不得闲。”

    “梅姐也说这里偏僻,还会有这么多事?”

    “嗯……”梅兰竹装做一副沉思模样,然后忽的怪笑道:“兴许你姐妹成亲后就没那么忙了。”

    原来梅兰竹见表妹几次欲言又止,或专挑多半早就清楚的事情来“明知故问”,猜到她惦记着自己方才所提那档事却又不好意思主动追问,便由自己把话题给引了回去。

    “这样啊。”步盈芳又沉思半天,终于抬头问道:“想娶姐姐的人有那么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梅兰竹见小表妹别别扭扭,好不容易问出话来,还要拿大表妹来遮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那步盈芳见表姐如此狂笑,又红着脸把头低下去,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又过得半晌,梅兰竹勉强止住笑声,却还带着余笑边笑边说道:“呵呵,我说的可是‘你们姐妹’,可不是‘你姐’啊,呵呵,硬要比的话,还是想要娶我们步小小姐的人,呵呵,要更多那么一点呢。呵呵、呵呵。”

    步盈芳脸更红了,只得假装赌气说道:“好啦,梅姐姐,别笑了啦,再笑我就不睬你了。”

    “呵呵呵,好好好,不笑不笑不笑,呵呵、呵呵。”梅兰竹又是一阵余笑,而后终于止住,继续说道:“你和漫芳看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这点上一点都不像。之前她来时我也提了这档子事,你道她什么反应?不过是挥挥手,随便说了句‘这等幺麽小丑,姐姐把他们赶出去便是’,你倒好,自顾自便害羞半天。”

    其实步盈芳当然不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姑娘——一个容易害羞的姑娘,焉能代江南武林独上北境,助长白山天池庵横扫山中群匪。但无论步盈芳再怎么行英雄侠客之事,她终究是个只有一十六岁的小姑娘。二八佳人,正是容易少女怀春的年纪,哪怕是杀起贼人来眼都不眨一下的步盈芳,只要一想到自己往后不知道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就会变得像一个待字闺秀般羞红了脸。

    当然,这也不是说步盈芳就真的比自己的孪生姐姐步漫芳更急着嫁人了,只是比起那个毫无兴趣的姐姐,她对“嫁”字本身多了些胡思乱想罢了。所以她一脸好奇的继续问道:“然后呢?梅姐姐是怎么把他们赶出去的?”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就算来的全都是些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之辈,但此处毕竟是客来不拒的万梅庄,岂能由我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只见梅兰竹沉默半晌,忽然又苦笑道:“只是我处既是万梅庄,来人却全是向步家小姐求亲的,真要我欢迎,我也不知该怎么欢迎了。”

    正如步盈芳并非真急着嫁人一般,梅兰竹也并非真在嫉妒自己的表妹,如果这些来人都是向她求亲的,她只会觉得更加麻烦。但梅兰竹毕竟是个女人,无论她再怎么有男子气慨,女人间的较劲心理她一样会有。尽管她一点都看不上那些求亲之人,但那些人同样也全是看上两位表妹而不是她,这多少还是会让她有些不甘。

    但梅兰竹毕竟不是自己另外那些表姐妹们那样的胭脂俗粉,便是稍有不甘,也不可能恶语相向。于是她只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来咱也算是西湖步家的后人吧,怎就没有表妹这般吸引人呢。”

    步盈芳吃了一惊,虽然她也猜到多半是这“求亲之事”过于纠缠所致,但她还是不大相信那个比大多数男人更像男人的表姐会为“吸引男人”这等无聊事情而感慨。楞了半晌才勉强出言慰道:“姑父乃当世少有的豪杰,梅姐承姑父豪情杰气,步家小女儿之姿,何足道也。”

    “豪情杰气,说的也是。”梅兰竹微微一笑,忽然起身说道:“表妹不是想知道做姐姐的是怎么打发他们的吗,那便去看看吧。”

    万梅庄被称为雪园或江南最美的庄园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每当冬春交替之日,便是万梅轮放之时,庄里充满了素色的飘洒,也多了份游人的喧闹。江南人虽大多不曾见过雪,却不会错过荆溪飞舞的白梅。

    江南虽然没有雪,却有万梅庄。万梅庄的梅,就是江南人的雪。

    更何况梅有雪之洁白,却无雪之冰冷,即所谓的“不是江南雪,胜似江南雪”。若说赏玩之雪景,便是再美,也无人愿意在那酷寒中呆上三五个时辰。而梅雪截然不同,除飞花扑鼻之外,尚有泥之厚重,草之清香,再配上热情好客的万梅庄主,总让人记下欢喜,忘却光阴。有人便曾留诗赞道:

    不过万梅庄,不识吴越霜。娇花自照水,飞瓣更敲窗。飞瓣敲窗、仿佛长卿拨绿绮,娇花照水、倒似太真舞霓裳。织玉绣、洒陶疆,未分混沌是蛮荒。枝头房舍两三处,花下游鱼六七塘。万雪偷天、繁星坠地。万雪偷天、无外乎苍狗梦中吞日月,繁星坠地、端的是嫦娥夜里送华光。愁宋玉、笑襄王,不知何处是高唐。休说塞外飞白恨,却看江南抹素妆。喧闹时同斟美酒,得闲处自写文章。游人莫道归家路,儿女不思连枕床。

    但如今的庄里,步盈芳却没能再看到那些赏梅人的身影。这当然不是因为庄里的梅花没那么美了,更不是因为江南人已把这庄子看到腻了。只是梅弄玉既已统领江南武林,他的庄子自然也被江南人敬畏起来,哪怕万梅庄依然是客来不拒的万梅庄,那些曾经的客人也不可能再将此处当成赏玩之地。

    这个道理步盈芳自然也是懂的,但她毕竟幼时见过庄子的热闹繁华,所以她还是不禁感叹。

    梅虽不寒,高处却不胜寒。

    但步盈芳也没能感叹多久,因为带路的表姐很快就停了下来。

    万梅庄的梅花,自然是远在万朵之上的,但若按“株”计,倒也不可能真有万数之多。即便如此,千余株梅树也足够将庄子遮掩个七七八八了,要想找到片没有梅树的空旷之处,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她们现下的所在便曾是万梅庄为数不多的空处之一,步盈芳当然也很熟悉这个地方——在她闯荡江湖之前,她们姐妹就是在这个后院练功的。

    但这个地方现在也不再空旷,几十柄未开锋的长剑就仿佛代替了四下的梅树,在厚重的泥土上挺立着,剑穗上的梅花结随风飘忽,乍看之下倒也与那些摇曳的梅枝有些神似。

    “这……”步盈芳显是不明白表姐为何要将这些钝剑的插在土上,思索半晌,还是只能张口问道:“这是在做法驱邪嘛?”

    梅兰竹耸了耸肩,无奈的笑了笑。她没有直接回答表妹的问题,却是缓缓说道:“妹妹都说做姐姐的豪情杰气,既然是江湖豪杰,姐姐也只想得出这种办法来打发客人了。”

    江湖豪杰打发客人的办法就是做法驱邪?步盈芳更是一脸茫然的看着表姐,却已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发问。

    梅兰竹看着表妹一脸疑惑的表情,猜到这丫头多半想到一些莫明其妙的地方去了,但她也不继续解答表妹的疑惑,反露出个难以捉摸的笑容,吩咐跟在身后的家仆:“请柳叔把那两位客人带过来。”

    “客人?”步盈芳当然知道柳叔是指万梅庄的总管家柳秋风,据说他在姑父还是少庄主时就打理着庄中事务,待姑父艺成后最先学了几手功夫的便是他,除了姑父姑母以及自己姐妹这些嫡传弟子外,也算得上是庄里的第一号人物。那客人又是什么人?莫非是……

    只见梅兰竹依然保持着那神秘的笑容,不紧不慢的说道:“做姐姐的方才也不是有意瞒着妹妹,只是想着妹妹既有兴趣,不如亲眼见识见识,也好过听姐姐空口白说。”

    “梅花门”并不是一个有名的门派,或许因为和万梅庄在名字上有点关系,步盈芳总算是听人提起过。但“单氏双雄”的名头就真的是闻所未闻了,尽管他们自称在江湖上声名显赫。

    步盈芳也总算明白自家姐姐为何会有那种态度了。因为眼前这对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步履轻浮、相貌不扬的兄弟,实在很难和她所想的“如意郎君”沾边,她也实在很后悔自己为何要对此事感兴趣。

    但显然单家兄弟却已对她开始感兴趣了,兄弟俩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步盈芳,半点也不肯眨开。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是看到铁树开了花、和尚开了荦等稀罕事情一样——当然,真要比较的话,有步盈芳这等姿色的美人,恐怕真是比会开荤的酒肉和尚还要稀罕得多。

    半晌,才见哥哥单三假装咳嗽了一声,故作姿态的说道:“咳、这位姑娘倒也算够美的了,但比起我兄弟的步家小姐,恐怕还是要逊色不少。”

    “不错,我兄弟那步家小姐美若天仙,这位姑娘虽是人间绝色,却还是有所不及。”弟弟单七也附和道。

    步盈芳听得兄弟二人一张口便出言不逊,那不识得自己的胡言乱语倒也罢了,更在三言两语间便将自己或是姐姐说成他们所有,当真气得脸蛋通红,恨不得将二人立毙于掌下。

    但对方胡说八道便痛下杀手,步盈芳其实还做不出这等事,何况还是姑父的庄子、表姐的客人。她只有直盯着对方,想以杀气震住二人。

    可惜这两兄弟不仅武功一般,见识也不行。初生牛犊不识虎,步盈芳便是武功再高出十倍也吓他们不住。只见那单三仍旧在大言不惭道:“这位姑娘,你就是死盯着我,我也还是得先娶步家小姐。但之后若得同意,再把你纳为二房,也未尝不可。”

    “不对不对,这位姑娘分明是想嫁给我才对。就算你是哥哥,也不能随便和我来抢爱妾。”单七也还在不满的打岔道,兄弟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了起来。步盈芳见二人越说越过分,一张俏脸由红转青,显是已快忍无可忍。

    “大小姐,两位客人既是来过关的,又何必让他们久候。”那柳秋风许久未见自家三小姐,招呼过后,也在一旁伺候。他见多识广,一见三小姐杀意陡增,情知不妙,立即便出声阻止,只是大小姐才是庄中少主,尽管私下亲如叔侄,外人前终需持以尊卑,那看似提醒梅兰竹的说辞,实则是直接说给步盈芳听的。

    “正是如此,二位贵客请了。”梅兰竹本觉有趣,看戏般的任由两兄弟插科打诨,听得柳叔如此之说,方才回过神来说道。

    “过关?”步盈芳听到柳叔如此之说,果然便冷静下来,只是立即又回过身子改盯着自家表姐,显是想问这“过关”是个什么东西。

    梅兰竹嘿嘿一笑,还没开口解释,那两兄弟却抢先说道:“我还当这‘万梅剑桩’有多稀罕,不就是用剑当桩吗?”“我兄弟二人自幼在梅花桩上练武,你们肯定不是对手,那便不用比了。”

    “万梅剑桩?”步盈芳更是吃了一惊。她虽从未听说这词,从这两兄弟的胡言乱语中倒也能勉强猜到,这些钝剑是被当作梅花桩插在这里,也多半和表姐方才所说的“打发客人”有关。但她还是不得不惊讶,她没想到表姐会定下这样的条件。

    但兄弟俩自是不知步盈芳惊讶什么,还道她是对剑桩感到稀奇,又争着卖弄道:“这万梅剑桩以剑代木,六十四柄钝剑均由精铁炼成,便是内力高强之士轻易也踩断不得。”“但剑桩毕竟不比木桩,没有我兄弟这般极高明的轻身功夫是站不住的,姑娘还是莫要尝试为好。”

    只见步盈芳冷笑了一声,忽的飞身而起,竟恰好落在最远处的离宫位上,那风吹仙袂之姿,当真如天女下凡一般,把两兄弟都看得呆了。

    “表妹,你……”这下轮到梅兰竹吃惊了,她知表妹如今心情糟糕至极,不借机修理这对兄弟,恐怕这股气就要算在自己的头上了。但她也还是不得不惊讶,因为她更没想到表妹能这样站上剑桩。

    原来梅弄玉虽武功盖世,却于轻功一道极不擅长,能授于女儿侄女的,自也只是些基本功夫,二人受限于此,又高明得到哪去?若依二人先前的功底,莫说是这以剑代木的剑桩,便是寻常木桩,也未必站得安稳,故二人此番重逢,见对方均不将此桩放在眼里,自是各自惊讶。特别是梅兰竹,表妹回了西湖又出走,双亲不久也上了金陵,就丢下个没了客人的庄子给自己,当真是无聊透顶,后来虽再得“热闹”,却又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求亲者,更令她是烦闷之极,每日只能拿落梅出气。但你想那花瓣又小又轻,大风起时四下乱飞,又岂是当时的梅兰竹能刺削挑劈的着的?不想她憋着一肚子火气,想着自己身为万梅庄少庄主,却连这庄中梅花都敢欺负自己,更是非追上其不可,最后竟因祸得福,巧合间创出一套与飞梅吻合的精妙步法,轻功自也得以大进。她此番让表妹见识剑桩,本就有借机炫耀之意,却未想自己还没施展,表妹便“先发制人”,而这一跃三丈还能踩准剑柄的功夫,便是现下的自己亦有所不及。

    “大师姐,这剑桩既是我万梅庄所设,小妹替师姐出战,也不算坏了规矩吧?”

    梅兰竹见表妹面色沉重,口中更以“大师姐”相称,知是已劝阻不得。只得点了点头,正色说道:“此桩只作较艺之用,切记不许催动内力,出手亦须点到为此。”

    “少庄主放心,令师妹也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我向来怜香惜玉,也舍不得伤了她。”只见梅兰竹再次提醒表妹的言语,仍被单三当成是要自己手下留情。他一面回答,一面毛手毛脚跳上剑桩,只听“吱”的一声,剑桩竟被他矮胖的身子压陷了一截。

    “不对不对!她是想和我比试。”那单七不甘落后,也跟着跳上剑桩。他又高又瘦,站上去不是向左倒,便是向右歪。但即便是东倒西歪,口中仍兀自说道:“她既想下嫁于我,自是要阻我求娶步家小姐。”

    步盈芳见这两个家伙连站都站不稳都还在胡说八道,不怒反笑道:“你二人一齐上吧。”

    兄弟俩还在争吵着谁先下去,听得步盈芳如此之说,勉强将身子转了回来,却见步盈芳已欺到近前,二人下盘都不稳当,要招架也无从说起。只听啪得一声,二人同时中掌,摔到桩下。

    “两个废物。”步盈芳看都没再看二人一眼,不屑说道。

    “什么?你暗施偷袭,还敢骂我们……啊!”“偷袭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啊!”兄弟俩勉强站起,不忿的说道。但二人话才说到一半,便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柳总管,带客人下去休息。”梅兰竹知表妹是以本门手法震住二人气脉,二人若情绪激动,立即便会周身疼痛。但表妹出手时既未施以内力,则此伤两三日便会自愈,与性命无碍。二人拼命叫唤,自是无法再胡言乱语,只得乖乖跟着柳秋风离去。

    步盈芳看着柳叔将兄弟俩带下去,呆了半晌才从剑桩跃下,叹道:“幺麽小丑、姐姐说的真是不错。难道我姐妹这等不值钱么。”

    “我看是太值钱了吧。”梅兰竹苦笑着回答,“西湖那家子人眼高,这等小丑便再跳梁也跳不上去,难得你姐妹投身江湖,又有家母先例,自是什么人都凑了过来。有些死乞白赖之辈,不得你姐妹亲口拒绝又不肯走,我没奈何,只好假你姐妹之名出此题目,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什么?”步盈芳见表姐欲言又止,不禁好奇追问。

    “却没想到……唉,却没想到走的是走了,来的却更多了。”梅兰竹苦笑得更厉害了,一边摇头一边继续说道,“那些败阵的人,有的便去江湖传言:‘只要过关,就能娶到美若天仙的步家姐妹’。这下好了,像方才那对兄弟一般的,只听说‘能娶到美若天仙的姐妹’便傻里傻气的来凑热闹,结果竟连你姐妹到底是谁,又同我万梅庄什么关系都一概不知,直教人哭笑不得。”

    步盈芳恍然大悟,其实这一路上她也听到过一些江湖豪客说着什么要娶步家姐妹的传言,但她本以为那指的是她那几个堂姐妹——因她每次都相隔不远,也没有易容改装,那些说话的却没一个认得她的——现听得表姐如此之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想到此节,步盈芳也跟着苦笑道:“也好在都是这等‘英雄豪杰’,不然我姐妹岂不是被梅姐给卖了。”

    “苍天在上,做姐姐的从来都是想帮妹妹们省了麻烦,又岂会出卖妹妹。”梅兰竹听得表妹误会,赶忙解释道,“这帮人败阵而回,自是不会再去烦妹妹,万一胜了,家父处还有第二关,妹妹们也可亲设第三关,又何来‘卖了’一说?只是名门子弟绝不会如此轻浮,便是真有此心,多半会由其父母师长下书,而家父也自会回书婉拒。因此来庄子的便只剩妹妹口中的‘这等英雄豪杰’,倒也不必再麻烦家父了。”

    “原来如此。”步盈芳听得表姐如此之说,方才释然。只见她凝视桩子半晌,忽然笑道:“但若我所记不错,咱本也不比‘这等英雄豪杰’好到哪去。如今梅姐既摆下此桩,想必进境更胜小妹,便让小妹开开眼界如何。”

    梅兰竹早猜到表妹要提这事,她方才见表妹施展,本就有了较量之意,现表妹主动提起,可谓是正中下怀。但她既为师姐,如今又是庄中之主,终究不能意气用事,思虑再三,犹豫道:“这剑桩虽说用的是钝剑,切磋也只是点到为止,但终究不是十足的安全。万一让妹妹伤到了这副‘英雄豪杰竞折腰’的脸蛋,姐姐可担待不起。”

    “是‘幺麽小丑竞折腰’才对吧。”步盈芳大笑,但又忽然正色说道:“江湖中人、朝不保夕,小妹在长白山时,可还会去想脸蛋的事情?”

    她话音刚落,立即跃向方才单家兄弟所站之处,只见她左足一勾,竟将被单三压陷的那柄剑挑回原位,而后轻轻踏在剑桩上,抱拳行礼道:“但请大师姐指教。”

    梅兰竹见表妹如此之说,自己再瞻前顾后,倒教表妹小觑了自己。况表妹方才一步便跃至离宫处,这次却站定坎宫,显是想考校自己,自己身为师姐,至此更无退让之理,便深吸了一口气,也纵身而起。

    步盈芳见表姐的落脚处只在自己左近,本以为其轻身功夫不过如此,谁知梅兰竹落下后忽然双足乱点,须臾便踏到了离宫位上。

    步盈芳这才吃了一惊,她知表姐如此步法,若长距奔走,自是远不如己,但脚下轻灵,自己却颇有不及。而这剑桩虽零星而布,邻近两桩也不过相隔数尺,小巧腾挪的功夫远比脚力更为重要,如此比较,自己反落了下风。她着急琢磨争先之法,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

    梅兰竹见自己这一手震住了表妹,心下得意,笑着说道:“师妹岂不知梅花桩常按武侯八阵图所布,明合九宫,暗扣五行,这剑桩虽是以剑代木,却也不会改了布局。师妹方才一出手便胜了单家兄弟,虽有功夫上的云泥之别,却也借了‘火土相生、土水相克’之威,如今师妹既将离宫相让,做姐姐的便却之不恭了。”

    步盈芳一楞,她其实并非不懂五行八卦,但她方才于“火”位出手,确是只因受单家兄弟所激,这才跃向较院门最远的离宫。而她出手时心下愤怒,更不会在意桩位生克,如今听得表姐如此之说,急回想时,才感觉确有此事。

    但步盈芳这几个月的幽云之行岂是白去的?那长白山山路崎岖,步盈芳武功虽高出贼人许多,众贼且战且走,她又受轻功所累,若非有天池庵众尼相助,早就遇险。她表姐妹悟性相仿,连脾气都十分相似,姐姐会被梅花所激,妹妹又怎甘受贼子所气?几个月追贼追下来,不仅同样是轻功大进,而见识增长、更非足不出庄的梅兰竹可比。梅兰竹得意之言,却似一语点醒梦中人,步盈芳心下已有计较,说道:“小妹初学乍练,将错就错,大师姐何须介意。只是如今咱姐妹难得一聚,若没有个彩头,也是无趣。”

    梅兰竹听得表妹如此之说,想起孩童之时,不禁莞尔一笑。原来当时姐妹三人较艺,必会设下些彩头,但孩童之间,自也不过是赌些糕点玩物。而如今她已是一庄之主,表妹也是少年英雄,自不可能再稀罕那些玩意,便好奇问道:“师妹想赌些什么?”

    “便教输家替赢家办件事如何?”

    “正合我意!”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二人虽依门下规矩行切磋礼,但目光如炬,竟似一场生死决战。

    梅兰竹知自己虽在气势上已占上风,但表妹终究不是那些“幺麽小丑”可比,她既敢提出做赌,想必已有计较。但自己既为师姐,又是主人,终究不便抢先出手,又想到自己既占离宫,抢中宫必有优势,于是便收敛精气,蓄势待发。

    步盈芳也知表姐不会率先出手,心下盘算已定,往中宫虚晃两步,竟转而欺向震方。

    梅兰竹不知是计,见步盈芳上来果然直抢中宫,还道表妹确是初学乍练,不明生克之理。待她几步冲上中宫,却发现表妹已在震宫相候,心下大骇,想再改变宫位已是不及,只得举掌招架。

    梅兰竹此时方知表妹先前两步乃诱敌之意,待自己占了中宫,她便可凭“木土相克”占据上风。然坎震二宫虽也是“水木相生”,但中间毕竟有艮宫相隔,远长于离中之距,表妹虚晃两步还能后发先至,这一跃之捷实非同小可。

    不多时两人已交上了六十四招,步盈芳凭借地利频频变招,几次都差点把表姐逼了下去,梅兰竹靠着几个桩子的变化躲闪,勉强稳住身形。而梅兰竹虽想往兑宫退去,但她既知表妹大步奔走远快于己,又如何敢轻举妄动?二人艺出同门,对对方的掌中变化均了然于胸,梅兰竹虽年齿稍长、功力较深,但此时既不许施以内力,优势也无从说起。故二人看似拼掌,实则全是轻功步法的较量。

    步盈芳知表姐已难有还击之力,更是攻势加急。梅兰竹亦知守下去有败无胜,心下一横,双掌护在胸前,尽力向后一跃。步盈芳见此招大惊,她本已盘算好,若表姐敢借势后退,自己便可大步追击,但此时表姐如此退法,要害均为掌风所护,她这一步便终究没能跨出去。

    只见梅兰竹缓缓落在兑宫的桩上,心下暗叫:“惭愧!”,她知自己这一跃已全然不在功夫高下,只是靠着自己对剑桩的熟悉,方能不瞅便知落足之处。而步盈芳虽也知道其中关键,但她自己占上风也不是凭的真实功夫,此时又如何能怪表姐取巧?

    梅兰竹此时也已明白二人长短,她知抢位是抢不过表妹,但如没了生克,自己凭腾挪功夫可稳占上风。于是她便不行奇阵,按“天地风云”的后天之序,走坤、巽二宫向表妹攻去。步盈芳没奈何,只好正面相迎,但没了地利,她便完全跟不上表姐的步法,数招间便只剩招架抵御之能。

    苦苦守得数十招,步盈芳眼见已无法避开表姐必胜的一掌,只得向外跃起,下桩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