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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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一山野寇分真伪 两代朝臣见佞良

    冬去子规鸣,泥园尚未耕。

    不闻犁镐响,唯见啸蹄声。

    牛瘦农田死,马肥战乱生。

    兴亡皆作苦,何处是清平。

    伏牛旁道、山壁耸立、冷风呼啸、黄尘纷飞。

    便是习惯了山中气候的盗寇响马,这也不是一个舒适的天气,而对于在外的旅人游子来说,更不便于出行上路。

    所以马川虽然奉命巡山,却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烫上一壶酒来暖暖身子。

    但马川也只是敢想想而已,他们的大寨主虽不苛小节,二寨主却是十分的严厉,要是敢偷懒,还不知道有什么责罚等着。

    可他身旁的薛战却把话说了出来:“喂、你说这破天气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哪来的买卖上门?还不如回去喝酒,也好过这里喝风受罪。”

    马川眼珠一转,他知薛战是直属大寨主的参谋之一,平日稍有不守规矩之举,只要没误得什么大事,大寨主便不会计较许多。但今日却是二寨主当值,而二寨主的火爆脾气也是出了名的事,便是薛战也不可能不知,他既然敢这么说,莫非大寨主会做他靠山?

    其实薛战当然没什么靠山,要说靠也是靠着有些机灵,才为大寨主所提拔,但既非贴身心腹、更不会为其护短。但他散漫惯了,哪怕已挨过几次二寨主的巴掌,至少也要逞逞口舌之快。

    但马川自是不知薛战心中所想,他本想再多问两句,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也找点关系,但他一张口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忽然看到,在这见鬼的天气里,真有几驾马车出现在官道上。

    但这真的是由人赶的马车吗?马川不禁有些怀疑——因为这几匹马实在走得太慢了,就连一个脚力稍足的行人,也比它们要快上许多。

    薛战自然也看到了这些马车,方才的无聊自是一扫而空,但他也不得不感到奇怪,笑骂道:“这帮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若说是着急赶路,这他娘的也赶的太慢,若不是着急赶路,傻子才会在这鬼天气里出来。”

    马川既想和薛战套近乎,现听其如此之说,便立即附和道:“正是!这些家伙行踪诡异,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薛战见马川附和自己,却又附和的莫明其妙,自己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到了马川嘴里立即便成了“不是好东西”,更何况人家过路的便不是好东西,那自己这帮拦路的反倒是好东西不成?但他此时好奇心既起,也懒得与马川多费唇舌,于是便道:“你先回去报告,我来弄清这些家伙什么来头。”

    马川立即应诺,转身回寨,薛战则仔细打量着那领头的车夫起来。那车夫约有五十来岁,身材高大,双目有神,怎么也不会是一副傻子模样。

    却说那车夫姓乐,快乐的乐,人们早记不得他的名字叫什么,只因他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便都习惯的喊他“老乐”。

    薛战自是不知道车夫叫做“老乐”,更不知道其为何叫做“老乐”,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让他觉得更奇怪。因为这个“老乐”,如今就连一点乐呵呵的气息都看不到,一脸严肃的打着马——一个乐呵呵的人,自然不会把马匹赶成如此模样。

    其实老乐的“不乐”远不止此,他没有表现得更郁闷,只因他知道,在他身后的车厢里,他的老爷,比他更该倾泻自己的不满。

    一州刺史、封疆重臣、放在一般的官员眼里,这已经是极高的位置了,更何况他们的去处,还是历来富庶的荆襄。

    但他的老爷,既是当今圣上的恩师,更是从其太子时期就担任丞相的两朝元老牛贤季,自其登基以来,对其所施大政均有指导,这才换来这十年间的民富国强。可如今,只是一件事上的意见相左,小皇帝便把老爷贬回二十余年前便曾担当过的荆州刺史之位上,老乐实在是为老爷感到愤愤不平。

    其实皇帝前些年实行牛贤季的休养之政,本就是为此时用兵的准备,而反对的牛贤季,自然也不能单用“一件事”便可概括。但不懂庙堂之事的老乐,哪里明白什么利弊纵横,他只会去想那个自己还曾照顾过的小太子如今却变得如此薄情寡义,不禁感叹“鸟尽弓藏”罢了。

    故现纵已非赶去襄阳城不可,老乐却仍是一拖再拖。

    然牛贤季本人又如何?

    只见车内的牛贤季始终望着那一纸贬书发楞。他自然知道自家下人们的想法,但对那个可说是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他却更是理解之极。如今战事一触即发,让持异议的自己留任左相,于众军士气绝非好事。更何况圣上还亲出京城相送,临去时更有“恩师只管回乡休养,待朕平天下之时,再与恩师共商治天下之事”的别辞,显见圣上与己只是所见相左,却绝非下人不住抱怨的薄情寡义。

    但牛贤季却仍止不住叹气,虽然他对圣上并无不满,但他依然觉得现在并非用兵之时——依他看来,除外敌入侵,任何时候均非用兵之时。开疆扩土又如何、平定天下又如何,且不论战时劳民伤财,便是天下一统,又能为本朝百姓带来多少好处?虽据圣上所言,一时战事是为换得永久清平,但也且不论兵战凶危、胜负难料,便是天下一统,然国无外患,亦有内忧,合久必分虽只是文人墨客的浅白之言,但人之相争确是在所难免。为祛战而用兵,虽圣上出于崇高之志,然其不仅难成,反增苍生之累。

    然圣上之志虽难成,圣上之意也难阻。便如牛贤季,把自己劝回老家也倒罢了,但这一路上的金铁嘶啸之声,显是州郡奉圣上旨意,征兵购马、操演军事,这更让他不住叹息。但他既已无能为力,如今也只能求不闻为清、不见为净罢了。

    可恨的是,老天爷偏偏就喜欢作怪,你越不想见啥,那东西就专门跑到你面前。牛贤季的叹息尚未结束,同样的声音又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牛贤季只得摇了摇头,打算放下窗纱来稍做无甚大用的遮挡,但他手还没碰到纱帘,忽然便觉不对劲。前日的兵马声,虽常好几个时辰莫得消停,却不会发生如何变化,但此时的声音,却像冲着他来似的,方才仿佛还有十数里之遥,顷刻便觉近了一半。牛贤季心中一凛,忽的想起一对父子。

    牛贤季立即拍了拍车门,想吩咐老乐换马先行,但还未得老乐回话,四下的马声已奔至左近,只听得老乐勒马大喊:“什么人?胆敢惊国师老太爷的驾。”但除愈加急促的蹄声与啸声外,并无人回应老乐半句。

    来得好快!牛贤季只得再叹了口气,心中一横,将贬书笼回袖中,卷开车帘,只见数匹马在前方一字排开,其余各马将自己的数辆马车团团围住,马上之人尽着布衣兽裙,拿的则是五花八门的刀斧棍锤,不像是什么州郡兵马,倒像是一群占山为王的草莽土贼。

    果不其然,只见前方的一人当先大喊:“管你什么老国师、老丞相,老爷们才是这伏牛山的皇帝爷,到了老爷们的地盘,钱财留下,马匹留下,女人留下,命也留下!”

    老乐一脸铁青,还未答话,只听后车里忽然哀号一片。原来牛贤季妻女早丧,续妾也已作古,连儿子与媳妇都在十余年前不幸归天。这些年跟着他的,都只是相府的家仆女眷,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听到拦路的如此言语,立即便哭喊起来。

    老乐的脸青的更厉害了,心想老爷与自己平日是都太和善了些,使得这些本就不中用的下人在关键时候连牛府的颜面都保不住。他正准备出声呵斥,但他的老爷却拍了拍他的肩,示意自己要从车内出来,他便赶忙先将牛贤季扶下了车。

    牛贤季望着方才喊话之人,只见对方头戴斗笠,左眼上绑着一条灰布,显见是一个独眼龙模样。但牛贤季却知道他不是一个独眼龙,更不是什么“伏牛山的皇帝”。虽然只有过数面之缘,但牛贤季贵为左相十数年,若无认人记人的本事,早就失礼之极。当对方喊话之时,牛贤季已觉其声并非陌生,现其容貌虽故意遮掩,但牛贤季已然认出对方是什么人,便冷笑道:“李将军放着好好的中军大将不做,偏偏跑来这伏牛山学匪做盗,倒真是逍遥自在。”

    原来这中原燕唐国的兵马共分三军,司州、并州、豫州兵马及御林军共称中军,冀州、青州、徐州、兖州兵马称东军,荆州、扬州、益州兵马称南军,东军主陆、南军主水,中军则水陆兼习,是燕唐国的砥柱精锐,而牛贤季口中的李将军,正是中原国中军的新任大将李通达。

    “哈哈、老丞相果然一双利眼,令通达拜服。”那李通达见牛贤季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再装掩,一把将脸上的粗布条扯下,并斗笠丢在路旁,只见那左眼炯炯发光,哪里是什么独目之人。而口中所言之文绉绉,更仿佛方才那粗鄙从未有过似的。

    “李将军、老朽已是圣上亲贬的荆州刺史,丞相之称,切莫再言。”提到“荆州刺史”,牛贤季面色一变,突然问道:“如今多半已是荆州地界,李将军亲率司州军马,扮做流寇山匪来追老朽,不知是何意?”

    李通达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心中暗想:这老东西果然厉害,认出了有过数面的我,倒也罢了,但我本为并州指挥使,这司州飞马营非我亲信,他竟也能一眼认出。只是他眼力再毒,过得今日,也再看不到任何东西。

    想到这里,李通达又笑了笑,说道:“此地名为‘伏牛山’,于老国师名讳不利,圣上恐国师有失,特派小将前来护卫。”

    “我看你们是怕我这头老牛伏不在这山下吧。”牛贤季冷笑道,“李通达,就凭你自己还不敢做出这种事,更何况还带着非你亲信的司州军,只怕马安国来亲取我这把老骨头了吧,再要不就是马跃天替父代劳了。”

    李通达目光闪动,还没想好如何作答,他身后一个“贼人”便策马上前,笑道:“老国师果真料事如神,小侄处心积虑想瞒过国师,看来全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至于家尊则政事繁忙,不能前来与国师叙旧,此间之事,便由小侄领受了。”

    只见此人一上前,李通达便立即驱马退后,将先头的位置让与此人。正如牛贤季所料,来的便是原来的中军大将,当朝右丞相马安国的长子马跃天。如今临近动兵之时,皇帝竟以三军统帅之职授封马跃天,而其中军大将则正由李通达接任。

    “将军如今贵为三军大帅,便是而老朽仍位居左相,也只是分庭抗礼,何况如今已只是小小的荆州刺史,将军以‘小侄’自称,老朽可担当不起。”牛贤季口中谦逊,却面带鄙色说道,“至于‘料事如神’,就更不敢当了,老朽若能算到你父子真敢做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又如何会来自投罗网?”

    “既然老国师如此之说……”马跃天故意顿了一顿,忽然骂道:“牛贤季,你贵为左相,罔顾群臣之言,且于大殿之上数次羞辱家尊,本帅本想为家尊报仇,但你多行不义,在伏牛山旁为山寇所杀,正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至于本帅父子,呵呵,本帅父子虽有此心,但未及动手你便归西,又何来胆大包天之说?“

    牛贤季尚未答话,只见老乐忽然从其身边掠过。老乐心粗,见这马跃天和李通达苦心积虑的装扮,却一下便被老爷识破,还未想通他们做此为何,现听马跃天如此之说,方才明白其打扮是为嫁祸伏牛盗匪而来。当此危机关头,心想只有先擒住为首的马跃天,才能救得老爷性命。好在对方做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只带着数十心腹在此,且既成合围之势,马跃天身旁不过数人,盘算之下,便抢了上去。

    那马跃天身旁之人,见老乐来势汹汹,除李通达外均迎了上去。那使大刀的当先一刀便向老乐顶门砍去,老乐侧身闪过,那人便止不住势头,被带得向前倒去,老乐再顺势用肘一顶,那人便如“狗啃屎”般扑倒在地,虽还在挣扎,却已爬不起来,而其余诸人,也被老乐三拳两脚打翻。

    你道老乐一个相府管家,为何有如此功夫。原来老乐二十余年前便是江湖中的好手,却被仇家设计重伤,恰为入京的牛贤季所救。老乐感其恩,便隐姓埋名,在牛府中做了管家,二十年来兢兢业业,功夫虽无寸进,但寻常将士自不是其对手。

    看看抢到马跃天身前,老乐心中一喜,一招“恶虎擒羊”便向马跃天肩头抓去。他身形高大,比马跃天高了不只一个头,乍看之下倒真有恶虎之威。

    可惜他实非恶虎,马跃天更非待宰羔羊,老乐眼见自己一招便可得手,马跃天的拳头却忽然到了他的眼前,然后老乐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向后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下。

    只见老乐在地上抽搐了两下,须臾便不动了。本已冲过去的“贼人”立即欢声雷动,连被老乐打翻在地的几个家伙也忍着痛拍手叫好,那李通达更是高声呼道:“咱马大帅武功天下无敌,此等下人也敢对大帅无礼,真是自寻死路。”

    那马跃天听得如此吹捧,嘴角不禁露出了得意微笑。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这一拳也相当满意,天下无敌虽只是谄媚之言,但无论是“一叶菩提”的外相,还是“五蕴皆空”的内修,这一拳确已与自己的师父、师叔们相去不远。

    牛贤季见老乐已然气绝,想起这二十年来老乐为牛家任劳任怨,连娶妻生子这等伦常之乐都未曾享受,如今更是为己身死,不禁要黯然泪下。但又转念一想,反正自己这条老命也再活不了几时,如此示弱,反倒叫别人小觑了自己,于是他摇了摇头,冷冷笑道:“少林神拳,果然名不虚传。但久闻少林大师历来慈悲为怀,把少林功夫用在此道之上,你马大帅恐怕是第一个。”

    “便是我佛如来,尚需降妖除魔,况我辈乎。”面对牛贤季的冷嘲热讽,马跃天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倒是牛老国师非我江湖中人,数十年来更尽居庙堂,却也能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但你既知本帅师承,却还让此等下人上来送死,又和本帅谈什么慈悲?”

    牛贤季又是一阵难过,默然半晌,方道:“不错,老朽也知乐总管多半非你敌手,但当此死境,拼亦死,不拼亦死,总得让他放手一试,以求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不知老国师如今还有何后生之法?”马跃天笑道,他知牛贤季再无后路,便也不急动手,想看看这个父亲的老对头还有何话可说。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只见牛贤季再次摇了摇头,接着叹道:“只是老朽与马丞相共事多年,素知其虽独断专行,却并非手段毒辣,更不是计较薄物细故之辈。便是当年老朽位于其上,屡屡否决其用兵之议时,尊父是否要除老朽而后快,尚未可知,而如今圣上既依尊父所愿厉兵秣马,又将老朽贬出朝堂,其仍不依不饶,更是老朽所料未及。若说真只为昔日堂上之争,那便不是老朽所识之马相了。”

    “哈哈,牛贤季,想不到你做了家尊半辈子对头,到头来竟是家尊的知己。难怪你虽看似料事如神,一下便猜出了本帅和李将军的身份,其实却对本帅此行全无准备,哈哈、哈哈!”听罢牛贤季的言语,马跃天放声大笑,但随即话头一转,冷冷说道:“不错,若你能老老实实在这荆州刺史之位上呆上一辈子,我父子对你虽仍有余怨,也无空闲来报此微仇小恨。但圣上自贬你出京便极为自责,这几日常问百官自己是否无情之甚,且更将左相之位虚置,既不迁家尊于左,更不举他人为相,显见对你深为信任,只须得一借口,多半便立即会招你回京。幸得你此次龙威正撞,为我父子送上大好机会,若不趁此时将你除去,我父子怕是这辈子都要受你之气。”

    牛贤季虽早晓皇帝并非薄情寡义,但听得马跃天如此之说,才知皇帝对自己器重至斯,即使如今所见相左之时,仍为自己留下左相之位,不禁仰天而叹:“陛下,老臣如今虽再难为陛下谋划国事,但得知陛下如此器重,老臣也算死得其所了!”

    马跃天看着牛贤季,依旧冷冷道:“老丞相、老国师,我敬你是一代名臣,也算让你死得瞑目,你如今还有何要问,若已无话可说,那便上路吧。”

    牛贤季看也不看马跃天,依旧仰着头,同样冷冷的回话道:“先帝在时,你父便力主同雨真开战,以致有幽州之败,先帝归罪于己,才未重责你父。但国力虚耗,百姓贫苦,花得这十数年才方得恢复。如今你父子大权在握,却又要重蹈覆辙,真乃笑话。”

    那马跃天听得痛骂,也不生气,缓缓道:“我大中原国北有北野、南有南荒、西有西隅,诸国唇亡齿寒,自会相互救援,而东面亦有胡桑国海寇侵扰,虽无失城割地之危,亦有伤民拖军之乏。我中原虽说是富庶之地,国力强盛,也难经四面受敌。幽州一役,正是我东军被海寇虚耗,西隅又趁机攻我并州,使我中、南二军首尾不能呼应,方有此败。家尊急功近利,未能料到西隅响应之速,确有失虑之责。“

    牛贤季见马跃天反责其父,虽知大限将止,却仍不禁好奇问道:“你既知五国之势,为何仍赞同你父之议,莫非你已有必胜之法?”

    听到牛贤季如此发问,马跃天露出了奇异的笑容,他走到牛贤季耳边悄声说道:“我虽实无必胜之法,但只要陛下信我有必胜之法便可。如今我虽贵为三军统帅,但其实无甚大权,我若派他们攻城陷地,他们自是不会反对,但若派他们去做些其它事,他们却也必不肯听从。故须等得战事一起,我所辖一长,自会插派亲信接手各军,到时,呵呵,莫说是像现在一样杀一个丞相……”

    说到关键处,马跃天突然停住不再说,牛贤季听得他话中有话,心中一惊,急问道:“你难道想……”

    但牛贤季只问得这四个字,便也突然停了下来,不是因为他不想再问,只因为马跃天的刀已插在了他的心口,他死死瞪着马跃天,仿佛还想痛骂,却已说不出半个字。

    “唉,本帅本想让老丞相死得瞑目,才把什么都合盘托出,没想到,唉。”马跃天拔出刀,把牛贤季的尸身推倒在地,牛贤季自然没法再回答他半句,但那双眼却像还在瞪着他似的,始终不曾闭上。

    “盘局已定,收官吧。”马跃天盯着后面的几驾马车说道。赶车的家仆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若不是被团团围住,早就一个个落荒而逃了。车内的女眷本就一直哭叫着,看到总管和老爷相继身亡,也自是嘶号得更厉害了。

    只见一个长得还算标致的丫鬟连磕带滚的爬到马跃天跟前,许是未能理解方才牛马二人的对话,竟跪下哭道:“大王,奴家愿意伺候大王一辈子,只求大王饶了奴家性命。”

    马跃天见这没见识的丫鬟仍把自己当做匪寇,不禁好笑,莫说自己不是这伏牛山的山大王,便就算是,也不需这等没用的“压寨夫人”。更何况除自己最后在牛贤季耳边说的秘密外,这些人基本听了个全,管他们是否真听不懂其中关键,总之须得一个不留。

    “落子。”以马跃天的身份,自是不会回答一个丫鬟的言语。而这些不懂武功的下人,也不需他亲自料理。只见马跃天转身挥手,围在四周的军士便如狼群般扑了过去,跟着便是一阵阵刀兵声溅血声惨叫声,然后渐渐声音消了下去,最后归于沉寂,什么也听不到了。

    马跃天听着身后从无到有,又乍有还无的惨叫声,心中却盘算着方才和牛跃天的对话,不禁心中得意。少时,只听见李通达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官子已落,请大帅点目。”

    “全仗恩师神算。”马跃天态度一变,回身拱手作礼道。

    原来那李通达自马跃天少年之时已是马安国心腹,待其艺成入朝便依命辅佐其至今。他知自家少爷喜弈,方才便以“收官”、“落子”作为隐语,此时便投其所好,以“点目”来回应。而马跃天亦知李通达虽平日装出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但为将的真才实学,其实当今朝廷无一个人能比得上,自己能晋升的如此之速,全靠其暗中指点相助。现今除武学修为自己稍胜一筹之外,需向其讨教之处仍是甚多,而自己的大业图谋,更少不得其智谋才学,于是平日即尊其为师长,虽方才不愿示以牛贤季,现牛府众人已除,便不敢再以统帅自居。

    李通达见少爷转了态度,便也不再做出那付奉承之姿,正色叹道:“神算……若单论料事如神,我不如牛贤季远矣,幸得其不知朝中之事,我等方能逮他个措手不及。若非如此,此番能否撞见这只老狐狸,尚未可知。”

    马跃天知家师除故作姿态之外,极少自许不如他人的,便出言慰道:“说是料事如神,也不是坊间流传的文王般演周易便知天下事,牛贤季便是精明善算,也需以因果相推。就如我马家之事,其未能深窥,一样只道恩师是讨好我马家的宵小之辈,而其对我父虽有见识,但只因不知几处细节,便到死都还以为我等此行与父亲有关,如此说来,也算不得‘如神’二字。”只见他瞅了牛贤季的尸身一眼,接着笑道:“这老东西位居左相十数年,离朝后竟无人告之以朝中事,可谓失败之极,就此而论,其不如恩师远矣,更何况其已作古,恩师又何必同其相提并论。”

    “也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确如阿天所说,古人便胜过我也好,总不能从地下钻出来阻挠我们。”只见那李通达又长叹了一声,接着说道:“盘局既终,需尽快归子入笥,以免再生变化。”

    马跃天也点了点头,正准备向军士们传令。忽然听见身后躁动,转身望时,约有数十人从远处奔来,只见其穿得尽是兽裙布衣,倒与己方有八分相似。马跃天和李通达对望了一眼,知是正牌的伏牛匪寇到了。果不其然,只见其当先一人喊声如雷:“哪里来的王八羔子,不知死活好歹,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原来这伏牛山三位寨主均以太岁为号,今日当值的正是这二当家“霹雳太岁”雷动,本听得马川说有肥羊上门,便率队下来拦路,结果与盯梢的薛战会合后,方知另有一批人马已抢先动手,须臾便是怒火中烧,虽然所带人手不多,也经不住脾气上冲,吩咐马川再上去禀告大寨主后,立即率人抢了下来。

    那马跃天虽是谋大事者,但毕竟年轻气盛,听得雷动如此口出狂言,眼睛一斜,拳头一握,立即便要出手。李通达见他如此,赶忙拉住了他,悄声说道:“阿天,他总不会在杀了牛贤季之后就自寻短见了吧?”

    马跃天自然也知道这些贼子是要用来顶罪的,见家师阻止,便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下来,挥手做了一个“撤”的动作,各“伪贼”便迅速上马,倾刻便消失在真贼的面前。

    雷动见对方撤的如此利落,连抢到的东西也全数落了下来,也是大为奇怪。他自是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还一边大骂一边想追上去。但对方策马而逃,自己这边却只有一双腿脚,要追也无从说起,只能哈哈笑道:“羔子们知道太岁爷的厉害,不敢和爷交手,看在羔子们把红货全部献出的份上,爷就饶了你们狗命吧!”

    但他只笑了一下,立刻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活人都离开了,他才注意到了死人的模样。只见牛府众人的尸身撗七竖八的堆在路上,流出的血把黄泥地都染出了一片一片的红斑,有的丫鬟躲在车里不出来,就被直接刺死在了车里,血从车箱边渗出来,一点一滴的往地下落。几匹拉车的马倒是安然无恙,但显是受了极重的惊吓,蹲在路上慑慑发抖。

    他不是没杀过人,虽然他们大寨主一直强调“三不杀”,反抗的镖师护卫他总也杀过数十个。而他也很享受那种拼命的快感,有一次对方的刀子都砍在他身上了,他还笑呵呵的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但眼前这堆尸体却显然不是这样死去的。稍有见识的人便可看出,这些人不是在四处躲闪中被乱刀砍死,就是在跪地讨饶时被劈下脑袋。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下如此狠手,便是雷动看了也不禁有些反胃,但他再怎么说也是一寨之主,只得甩了甩头,把胃里的躁动强忍了下去,吩咐喽罗们四下搜看重要物事,又立即把身子转了过去,不忍再多看那边一眼。

    好在没过多久,只见又是一伙人从山上赶了下来,当先的正是他们的大寨主“疾风太岁”言骏并三寨主“昴日太岁”程明。看到自家大哥下来,雷动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原来言骏和程明得马川所报,生怕雷动吃亏,立即便点齐寨中好手追了下来,待见得雷动一身干净,丝毫没有打斗迹象,心下好生奇怪。

    雷动耸了耸肩,侧过身子,示意让大哥自己看。言骏顺势一瞅,立即眉毛一皱,张口便问:“怎么回事?不会是你们干的吧?”

    雷动苦笑道:“兄弟们天天听大哥教训这不杀、那不杀的,又怎敢下此毒手。更何况等俺们赶过来时,他们早就是这般模样了。俺远远看到那帮下手的王八羔子,但一开骂就逃了,兄弟们没带马,也没法子追。”

    “一开骂就逃了?”言骏更是奇怪,且不说依着他们绿林的规矩,各寨子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宁可坏了规矩也要冒险犯事的兄弟,会在杀完人之后丢下东西就跑么?

    但无论言骏再怎么疑惑,身为山贼头领的他总不能像官府一般在路边查案。他只好传出号令:“搬回寨子再说。”

    于是各喽啰便背的背、扛的扛、拖尸体的拖尸体、牵马匹的牵马匹,不一时便走了个干干净净。但他们都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两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恩师又是神算,这群白痴果然替我们代劳了。”原来马跃天和李通达甩开雷动后,便命手下军士先行回营,然后施展轻功折返观察。二人轻功高明,抢在言骏下山前便回到此处。

    “这倒也没什么。他们既然是贼,便是心中起疑,总不可能入府报官。最多不过弃之不理,或藏于它处,我们照旧行事便可。只是他们既然代劳,倒也为咱们省下不少麻烦。”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便换位布局?”

    “不错,要下的路数还多着呢。”只见二人又展开身形,须臾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几条掠过的枝叶,不住的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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