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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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几君图治心难治 一相冤亡贼亦亡

    临春子时,天气骤冷,便是最繁华的洛京也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但洛阳宫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当朝皇帝自不是还在摆酒设宴、寻欢作乐。他只是独自坐在御书案前,死命翻看着历朝历代的兵战记事,其阶下虽有一人跪坐相候,但此人既已无法回答他更多问题,他也只望能从书中寻到想要的答案。

    但兵战凶危、又何来必胜之法。他虽贵为天子,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本朝子民可随他差使,他国军兵又岂会束手待毙?

    所以他也只能一面翻书、一面叹气。

    阶下之人却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奏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只需有识人之贤、任人之明便可。这兵战之事,陛下既将三军交于马统帅,便该由他担了此忧,若仍需陛下在此伤精费神,那还要他这个三军统帅何用?”

    “知天下、治天下,若是朕一窍不通之事,又何来‘识人之贤、任人之明’。”那皇帝放下书,盯着阶下之人问道:“朕知周尚书对朕授封马跃天一事不满。但你兵部虽也管着兵马钱粮,终究都是文官,难道朕该让老尚书领此重任,上阵杀敌不成?”

    原来那阶下之人正是兵部尚书周卓,他听得皇帝如此之说,微微脸红,但又立即辩道:“马统帅文武双全,且年纪轻轻便功不可没,岂是老臣可比。但老臣反对此事,并非针对马统帅,只是这三军统帅乃前朝旧职,本朝自太祖皇帝起便从未设过……”

    “先帝未设,却非说朕不能设!”那皇帝本不想多说,立即便打断了周卓。但他转念想到老尚书也是为国操心,又对自己的焦躁有些后悔,于是便深吸了口气,耐下性子仔细解释道:“本朝开国之初,休生养息,各军只需在本州清缴内寇,防备外敌便可,自不需统军之帅。但如今用兵之时,三军若仍旧各自为战,势必事倍功半。昔年幽并之战,虽说有西隅攻我个措手不及之因,但三军调度,更为致命,时中军深入幽州,东军防着海寇,唯有调南军守御并州,但南军陆战稍逊,抵敌不住,迫使中军不得不分兵回援,终于大败。而东军亦不熟水战,大船追不上海寇,便只得各处布防,有守无攻,平日里倒还罢了,战时兵马紧缺,方知是虚耗军力。当时若能有一帅统调二军,何有此败?”

    “陛下所言甚是,三军共趋进退,远强于各自为战,此确是一人统领之利。”只见那周尚书鞠了一躬,又立即说道:“然太祖皇帝便是统帅出身,能夺下前朝江山,虽因昏君失政,也是靠手中掌握兵权。太祖登基后不再设此职,正是怕危于社稷。何况马元帅之父已是当朝右丞,如今又没了牛相约束,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陛下当真如此信得过马家不成?”

    那皇帝见周卓提到牛老国师,不觉心中一寒。他数日来拼命研读兵书战记,一半确是在考虑胜负之法,另一半则是为了暂且忘掉同牛贤季的争论。他自幼胸怀大志,想做出太祖皇帝那般的功绩,但他既以太祖为榜样,自是把帝王功绩全理解为开疆扩土,后虽得牛贤季授以《清平论》,然幼时之志亦难消,两相杂糅,竟得出“一时太平是为兵战准备,而一统天下又是为了万世太平”的论断。但此论既无前例可援,他相辩时虽凭想当然说得头头是道,如今贬走了牛贤季,却连自己都开始有所怀疑。

    但君既无戏言,此刻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他只有尽量忘掉这事,先一统天下再说。

    周卓见皇上沉吟,还道自己已打动了皇上,便继续说道:“臣也并非是说马丞相父子必将有不臣之心,只是万事有备无患,还请陛下三思。”

    “嗯,爱卿此言也有一定道理。”皇帝回过神来,点头答道,“但周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统帅’一职与各军大将颇有不同,虽能统筹三军的调度部署,却并无临战指挥之权,细节之处仍由各军大将自己定夺,更莫说行造反之事了。前朝末帝荒淫无道,将士们均早有反心,太祖虽确因统帅之职被拥为首领,但各军反与不反,却与此无关。老尚书说‘危于社稷’,莫非认为朕也是那等人人要反的‘亡国之君’不成?”说罢哈哈大笑,显见浑不介意。

    “老臣不敢。”那周卓虽知皇上是在说笑,却也不禁心下惶恐,躬身说道,“是老臣见识浅薄,倒让陛下见笑了。”

    “老尚书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朕又岂会怪罪。”那皇帝笑罢,又点着头继续说道,“这几年百姓安居,国家富庶,自是以牛丞相为朕定下的农政、商政居首,但马将军四处平定流寇,也是功不可没。朕任人惟贤,不因其是马丞相之子便胡封乱赏,但也同样不得因此便克扣其功绩。至于爱卿方才问朕信不信得过,信得过、信得过又如何?”只见那皇帝忽然又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皇上虽信任右相马安国,却更信任左相牛贤季,这是满朝文武尽知的事情。而牛贤季为何遭贬,皇上又如何后悔,周卓这几日也一一看在眼里。此时见皇上不愿多说,便行礼后又跪坐了回去。

    只见皇帝又翻开书,约摸看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听得御书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边跑边喊道:“陛下、不好了、陛下!”

    皇帝识得那声音是刑部尚书陈宁,心下一惊。他知平日退朝后刑部便有急事呈奏,也是通过待从传递,尚书亲闯御书房,本就是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这陈宁近来告病在家,君臣已是半月未见,其不来上朝,反倒在这三更时分闯进宫内,更是令他惊讶至极,立马传进来,急问道:“爱卿身子好了?什么事这么要紧,教爱卿如此着急?”

    只见那陈宁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回答道:“臣刚收到、收到荆州刺史……荆州牧佐符云鹰的急信,牛老国师、牛老国师出事了!”

    “你说什么?”那皇帝听得,顾不得威严,立即便从龙案上跳了起来,几步跑下台阶,拉着陈宁急问道:“你再说清楚点?老国师怎么了?老国师怎么了?”

    周卓见皇上下来,自也赶忙起身凑了过去。只见那陈宁依然是不住喘息,周卓一面帮其拍背通气,一面奏道:“臣知陛下着急,臣也一般,但陈尚书这个样子恐怕实在没法将事情说清楚,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皇帝见周卓如此说,才放开了手,但心中急切,实难自制。

    耐得半晌,陈宁终于喘息稍止,立即奏道:“据符牧佐信上所言,牛老国师是为伏牛山山寇所害,他怕自己的奏章太慢,便请荆州兵马指挥使郑传忠直接发兵部加急文书,又直接遣人凭快马下书至臣处,让臣立即奏知陛下此事,臣虽久病未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罢便回头看着周卓。

    那皇帝也立即看向了周卓。他知道陈宁、符云鹰与自己一般都是牛贤季的弟子,尤其是那符云鹰自幼便跟着牛老国师学习,其治理荆州有方、据年长的臣子们所说并不逊于当年的老国师。自己多次想提拔于其,其却上书表示只愿守在老国师的故地,可见其对老国师的敬仰,此时其说老国师遇害,那自然是半点虚假都不会有的。那周卓也立即会意,快步跑回兵部翻找陈宁所说的那道文书,不多时便拿了过来。

    原来前日马跃天和李通达杀了牛府众人后,见众匪将物事和尸身都搬上了山,立即回营命心腹军士以探哨之名“巡见”山下的弃车与血迹,因该处已是荆州地界,也顺理成章的报之符云鹰和郑传忠。符郑二人收到消息,立即赶往该处细查,不多时便发现正与牛府众人的行程与马车相合。后又见到那血迹直通伏牛山上,同时亦有大量人马物事出入之痕迹,便正中李通达之计策,断定此事是山贼所为。那符云鹰与郑传忠又与牛贤季关系颇深,由他们来奏知此事,不但增其可信,更是让人怎么也怀疑不到马跃天身上。

    待那皇帝看完文书,已是抖得不成模样,半晌才吼道:“兵部尚书周卓!”

    那周卓吓了一大跳,立即跪下说道:“臣在!”而陈宁也从未见皇上如此愤怒,虽其未喊他的名字,也赶忙一并跪了下来。

    “你立即去统帅府传朕口谕,着三军统帅马跃天暂缓北上一事,同时你兵部做好钱粮准备,待朕明日下旨,先调司、荆二军为老国师报了仇再说!”

    那周卓大惊,奏道:“陛下,那山贼不比流寇,仗着山势险峻,大军到那极难施展,而贼人们熟悉地形,随便一处便藏了起来,否则马统帅先前剿寇之时早把他们灭了,何以留至今日?就算司、荆十数万兵马一齐踏平了那伏牛山,若贼子望风而逃,也不过是空耗钱粮。更何况兵贵神速,北野若有细作在洛阳,早该探到我朝消息,再不北上只会令其更有准备,那时我军能否一鼓作气攻下幽州,就更难说了。老国师之事虽然憾恨,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什么大局?有老国师在的大局才是大局,现在老国师没了,便是平定了天下,怎么治理?靠你们这群只会‘年年依样画葫芦’的老东西吗?”那皇帝又骂了一阵,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接着说道:“马安国那厮不天天在朕面前吹嘘他儿子功夫很高吗?那就叫马跃天布置好各军,自己带些高手去取贼子的首级来见朕!此事限他赶在三军就位前完成,不可误了战机。”

    “陛下英明,臣遵旨。”周卓磕了个头,起身说道:“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且慢。”那皇帝叫住了周卓,又回身对陈宁说道:“陈尚书,你刑部立即发文,告之邻近的郡县衙门,马统帅若有任何需要,全力相助。你若仍需休养、便把此事交给潘轩也成。”

    那陈宁却摇了摇头,说道:“臣这身体本就好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老国师遇害,臣更责无旁贷。”说罢也磕了个头,站起来躬身说道:“臣这就去起草文书,也先告退了。”

    只见皇帝点了点头,陈宁与周卓便相继退了出去。行不得几步,只听御书房内传来一阵哭吼:“恩师,朕对不住你!”二人只得叹气摇头,作礼相别。但陈宁身体不佳,未能注意到那周卓转身离去之时,嘴角已漏出了一丝笑意。

    ……

    统帅府会客厅内,马跃天和李通达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副檀玉棋具,只见棋盘上各处争端已定,二人却依然神色凝重,显已到了以官子争胜负的时分。

    那马跃天虽是执黑先行,却显然在官子处落了后手,他见家师先前几个扳粘,已赚得十数目,好不容易待其先手官子用尽,自己显已处于劣势,却仍似有回旋余地,不由得拼命思索起来。

    但沉思了半晌,马跃天终于算出,自己后着便不走错,也最多多得白子四目,贴完目后仍是小负,只好推枰认输。

    李通达却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阿天此棋不似以往那般拼命攻我,却以守为攻,倒还真不好应付,我官子占优,却也只能小胜一筹,再过几日,我胜算真不多了。”

    马跃天见家师赞许,也点头应道:“恩师说得不错,我少林功夫本就讲究‘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攻即是守、守即是攻’,只是先前无论争棋还是较武,我面对孱弱之辈尚可,棋逢对手之时偏偏就耐不住想争先,最后也总是技差一着。近日多得恩师指点,总算是有所体会,恩师虽只是三言两语,却十分易懂,好似还胜过我那和尚师父的言传身教一筹。”

    “论武功,我尚不及阿天,又如何能和妙法方丈相提并论。”只见那李通达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但若论棋、论战,这‘攻即是守、守即是攻’,则未必能一概而论。拿阿天与我这局棋来说,大势交锋,阿天守势严密,我数攻不入,便落于下风,若是弱于阿天之辈,自是已经输了,但我棋力与阿天相若,虽落下风,却不致落败。待捱到了收官阶段,阿天的固守就不占便宜了,我便一鼓作气,转劣为优。若说这大势是兵家战事,攻守之势、虽无定数,那此官子便是兵战要地,胜负之手、当争必争。”

    “攻守之势、虽无定数,胜负之手、当争必争。”马跃天仔细咀嚼这十六个字,当真觉得受用无穷,心下一喜,不禁半跪抱拳道:“多谢恩师指点。”

    李通达见少爷如此,自是立即要扶他起来。但马跃天刚起身一半,忽然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二人转头望时,只见周卓一脸惊讶的站在门前。

    但二人却不惊讶。他俩早知周卓要来,已吩咐过下人不必通报直接引进来,此时见周卓已到,便双双抱拳道:“周尚书。”

    那周卓却是满腹狐疑,但他来之是客,也不好随意发问,只得回礼道:“马大帅、李将军。”

    马跃天见周卓手中作礼,脚下却依然站在厅外不进来,笑道:“我统帅府又不是陛下的御书房,老尚书如此拘礼作甚?”又转头对引周卓进来的婢女道:“还不快请老尚书进屋。”

    那周卓听得马跃天说,这才跟着婢女进屋坐下,手里捧着茶盅,却不喝茶,依旧来回望着马李二人。

    此时二人也已坐了回去,看着周卓一副好奇的模样,却不说破。待那婢女出去后,只见马跃天抿了一口茶,说道:“老尚书来得如此着急,想必有所收获。”

    周卓见二人故作神秘,又知正事要紧,便将自己今晚同皇上的对话,包括陈宁来报一事,一并说了。

    那马跃天见说,点了点头,说道:“皇上之意,也确如我等所料,倒是辛苦老尚书了。”

    周卓也点了点头:“别看皇上年轻,其实聪明的紧,要不是下官与马丞相殊无交情,只怕早就被识破了。”

    “正是,老尚书既与家尊无甚关系,此事切记不可让他得知。否则依他的性子,会不会给本帅来个大义灭亲,尚未可知。”马跃天苦笑道。

    “下官领会的。”那周卓微一沉思,接着说道:“但马丞相倒也罢了,那牛丞相才是个厉害的对头,此番他遇不幸,倒是我等之幸。”

    马跃天听得此说,哈哈大笑,正要开口,李通达却抢先说道:“牛老国师一代贤相,要识破我等设计自是轻而易举,但他识的破别人,却勘不破自己,否则又岂会惹恼了皇上,最后还落得如此下场。”

    周卓又楞了一楞,他虽知李通达说的有理,但见其竟打断了马跃天的说话,更是死盯着李通达。

    只见马李二人又是相对一笑,那马跃天点了点头,笑道:“老尚书冒险探陛下口风,足见诚意,我等自也不便在隐瞒什么,老尚书既有疑问,但问不妨。”

    “这……那下官便冒昧了。”那周卓又犹豫半晌,终于说道:“这位李将军先前一直在并州,下官虽无缘得见,但因一直居职兵部,军中之事,倒也还算了解。李将军自从军起,近十年只升得个什长便再无动静,而幽州一役更是全营中伏、只逃回李将军一个。但待两国议和后,李将军竟不过三年便直升至并州指挥使,其间功绩,下官仍记忆犹新。”

    或许是在回忆其间细节,那周卓又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但其后大帅凭武状元入朝,李将军便再无寸功,而大帅不但赶过了李将军,所凭功绩,更是与李将军如出一辙。后下官也得以升为尚书,又听传言说李将军是在幽州后讨好到了马丞相,才得以成为丞相心腹。于是下官也和满朝文武一般,均以为这李将军是仗丞相之势,借大帅之力,添枝接叶,这才得以飞黄腾达,因此待得大帅入朝,李将军自也没了下文。”

    “所以老尚书见李将军在此,觉得十分奇怪?”马跃天又笑了笑,他虽早猜出周卓所想,却又想听其把话说个完全,便明知故问道。

    “不,李将军虽先讨好丞相,但大帅既高升至此,转投大帅一方也不足为奇。只是李将军既是仗……”周卓见二人殊无阻止之意,终于狠下心来一口气说道:“只是李将军既是仗势鸡犬,又安能是大帅折腰?”

    那李通达见周卓终于说了出来,大笑道:“好个仗势鸡犬,能得老尚书如此唾骂,也不枉小将十几年来这般模样了。”

    周卓见李通达不怒反笑,口中似说他自己是在装模作样,可其中关键依然没有说个明白。但二人既没有直接回答,他也不便再追问,只能继续盯着李通达,脸上更增狐疑之色。

    马跃天也大笑着道:“恩师,咱就别卖关子了,否则老尚书非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不可。”他见家师点头答应,勉强止住笑,正色说道:“方才老尚书也探得口风,皇上并非真将兵权交于我等,那老尚书可还记得我等先前所设计策?”

    周卓点了点头,好像已有些懂了。

    “要拿下三军要职,自是离不开老尚书相助,但若是只我一人,则也不需兵部作伪,只要恩师把建功之机全让于我,再将自己的余功末绩也都算在我头上便足够了。况恩师将才远胜于我,只是、只是……”

    “只是我自幼便是个孤儿,虽自学了些浅显的武功兵法,但除了马老丞相这样的伯乐外,谁会在意我这等人说了什么。”李通达见自家少爷一副不便说的样子,便抢着说了出来,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显是十分无奈。

    “恩师何必自责、那营统领若个是肯听恩师说话的家伙,又如何会落的个全营覆没?”马跃天安慰了家师一句,又回过头来对周卓解释道:“我得到恩师指点,剿匪御寇自也事半功倍,因此老尚书方才所说‘仗势’一事是有的,但却是我仗的恩师之势。”

    那周卓终于恍然大悟,立即抱拳行礼道:“原来如此,是下官失礼了,还请李将军多多包涵。”他兵部与三军各司其职,并无高下之分,先前在马跃天面前自称“下官”,不过是见马跃天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功绩,因此好生敬佩,此时知道了其中缘由,这份敬佩之心自也全数移向了李通达。

    “老尚书不必介意。”那李通达回礼道,“老尚书先前把小将说得越不堪,那便是小将扮的越成功,故实是对小将的夸奖,又何来失礼一说。”

    “如此便多谢李将军了。”那周卓口中称谢道。正事既定,他疑惑亦解,与二人又相互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二人送至屋外,见周卓去得远了,马跃天不禁问道:“此人倒似诚心与我等相谋,其余诸事倒也罢了,牛贤季之事既已落定,此人与其也积怨颇深,恩师何不如实相告、更增其信?”

    “信若已极、何必多信,说既无益、何必多说。”李通达听得发问,忽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盯着已渐泛白的夜空说道。

    马跃天极少见家师如此惜字如金,知其想到往事,只得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话。

    ……

    深冬清晨、衡山云崖,少年练剑、少女旁观。

    那练剑的少年不但长得甚为英俊,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举手投足之间更是随意挥洒,显得十分自信。

    但最令人感叹的还不是他的样貌,也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轻功。

    只见他剑走中宫,这本应是最为沉稳有余、轻奇不足的路数,但在他绝佳轻功的施展下,竟变成了招招快、招招准、招招狠的快剑。他舞了一阵之后,忽地向前直刺了过去。这一刺一丈有余,只听“呯呯呯”三声,他掠过的三株碗口粗细的松树竟一一折断。

    “牛师哥,好一招‘衡阳雁去无留意’。”旁观的少女拍手笑道,“只不过你这招后劲如此之大,哪还能说是什么鸿雁,倒真像是头横冲直撞的蛮牛”

    原来衡山自古便有“断雁”一称,二人所在门派便唤做回雁门,据说其开山祖师传下来的武功,全是从云中鸿雁中变化而来,因此门下剑法多是轻巧灵动的招数,只有像少年这般轻功大成,才可能举重若轻,以求内劲。

    那少年显是门中的佼佼者,其师妹所说的虽希里古怪,倒也是拐了个弯的称赞师兄。可那少年却殊无得意之色,苦笑说道:“像不像牛姑且不论,但我都跟师妹说了多少次了,我姓刘,不姓牛。”

    “牛爷爷姓牛、牛叔叔姓牛,偏偏你这个牛哥哥,就要姓刘。”那少女却仿佛一点都查觉不到自己师兄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似的,依然笑着说道。

    只见那少女虽不是倾城倾国之姿,却也是面容姣好,笑起来更是甜美可爱。那少年也不可能真的和这样一个师妹生气,只好喃喃自语道:“姓牛又如何,姓了牛,不也只有疲于耕种、老死腹中罢了。”

    “说你姓牛,还真和牛扯上关系了啊。”那少女虽然还在笑着,但渐渐也笑不出来了,最后竟也变成苦笑的说道:“不过说不定皇帝爷给你们两家赐姓,就是要你们两家给他做牛做马。”

    原来少年便是牛贤季的孙子淳杰,他们一家本是刘姓,因牛贤季受先帝赏识、才和建安穆家一并被赐姓为“牛”、“马”。但十五年前燕唐与雨真、都厥的三国之战,其时任荆州指挥使的父亲受命北上守御并州,结果与其母亲双双阵亡。少年怀恨率先动兵的先帝,不愿再和朝廷有任何瓜葛,因此拒绝入京受祖父照顾,拜入衡山回雁门门下,投身江湖。而少女则正是掌门符云雁的女儿巧心,刘符两家本是世交,她自也对师兄的事情十分清楚。

    “做牛做马,说的不错。”刘淳杰忽然斜眼望向洛京城所在的北面,冷冷说道:“但我既不是牛家的人,那便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符巧心见自己的玩笑又引出了师兄的伤心事,心下颇感抱歉,但她此时开这个师兄不爱听的玩笑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只见她双眼眨都不眨的看着师兄,温柔说道:“可牛爷爷立马也要回到荆州了,师兄总说自己不是牛家的人,真是连祖父也不打算相认了么?”

    “是他不认我,不是我不认他。”刘淳杰依然冷冷的说道,“他忠于朝廷,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放心上,更何况儿子孙子了。”

    “可……牛叔叔的事又不是他的错,他是反对打仗的啊!”符巧心并没有见过牛贤季,她出生的时候,牛贤季已经入京了。但她当时尚未故去的祖父是牛贤季的八拜之交,伯父是牛贤季的得意门生,就连身在江湖的父亲也对这位长辈相当尊敬,因此自幼便听的都是牛贤季的好话。所以纵然她已十分清楚自己师兄为什么不喜欢这个祖父,却还总想试着缓解二人的关系。

    “反对打仗、反对打仗又如何?他的反对有用过么?要是有用,这回他怎么又把自己给反对回来了?”刘淳杰冷冷一笑,越加激动的说道:“何况我本就不是在说反不反对这问题。你总该知道,你口中的‘牛叔叔’也是他逼着去做官的,若非如此,他就算赞成也好,反对也罢,什么‘牛叔叔’、‘牛婶婶’又如何会战死沙场?呵呵,逼完了先父又来逼我,我偏不要‘为国捐躯’又如何?他要断绝关系,那也挺好的,反正在他看来,儿孙的命,都是用来报效朝廷的!”

    符巧心吓了一跳,她以往和师兄辩驳此事时,通常说不到三言两语,便会以刘淳杰的避而不答告终,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师兄如此激动。更重要的是,她被刘淳杰的“为国捐躯”给吓到了,她没见过“牛爷爷”,也不算见过“牛叔叔”、“牛婶婶”——牛氏夫妇奔赴战场之时,虽然她有“前去送行”,可那时她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又能留下什么印象——所以牛氏夫妇的死,对她而言也不过是故事里的事情,听时或许会有些难受,过后也不会一直伤心,所以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把牛贤季“让自家儿子媳妇去报国尽忠”看作是件十分高尚的事情。

    但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兄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心思单纯,先前全没想到同样的情况可能会发生在牛贤季的孙子身上,此时刘淳杰不过是随口一说,符巧心就已有种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的感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师哥,我知道了,你可千万别再认这个爷爷……”

    刘淳杰没有再回答她,又舞起了手中的剑,但当他的脸转到师妹看不见的那边时,本来严肃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抱歉之色。他从不想多说此事,但自从上次从师父处听到牛贤季被贬回荆州的消息之后,他也变得越来越烦躁了。

    好在荆州府治于北边的襄阳城,衡山虽也是荆州治下,却在偏南的位置,二者间的路程,甚至比洛京到襄阳还远,所以哪怕牛贤季现在已回到襄阳,也暂时和他回雁门搭不上联系。

    更何况没过多久他就知道,牛贤季再也回不到襄阳了。

    来传口信的是六师弟何斌。刘淳杰在崖边练剑之时,何斌正在前院向师父展示他剑法的进境,但符云雁一路剑法还没看完,其兄符云鹰的家仆就冲了进来,带来的自然是牛贤季遇害的消息。而身为荆州牧佐的兄长既已亲在县城里相候,符云雁自当便立即赶去相见,只吩咐了何斌几句便下山去了。

    那何斌本不喜刘淳杰,但师命不得不从,未见刘淳杰在房中,便只得四下找寻,却又问了半天也没人知道师兄去了何处,待听到山间巨响,顺着声音寻来,才寻到练剑的刘淳杰。那何斌本想传完话立即走人,却又发现对自己剑法不屑一顾的师姐,竟眼都不眨的望着师兄,嫉恨之心陡升,转念想起先前听旁人说过师兄不喜欢祖父一事,便在牛贤季遇害消息之中加了一大堆的废话,好不容易说完了,还特地补上一句:“三师兄、如此便恭喜了”。

    刘淳杰早知这个师弟不喜欢自己,其话中带刺也不是一两天了,也懒得同其计较,更何况他也知道何斌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会怕师父发火,其话说的难听,倒也不敢编造隐瞒什么,所以听其说话时,把那些废话当作没听见便是了。而待他好不容易把话听完的时候,他就更没那心情和这个师弟较劲了。他甚至不知道此时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牛贤季在世的时候,他是有恨过其为何还未千古,但如今真听到这消息,却连想笑都笑不出来,只得摇着头叹气,口中还称谢道:“谢了谢了。”

    而一旁的符巧心也是如此。本来依符巧心的性子,听到这消息马上便该大哭出来。但她脑子里方才一直在胡思乱想师兄“为国捐躯”的事情,到现在还没能分清楚虚妄现实,此时让她知道牛贤季遇害之事,她倒还真说不出自己是喜是悲。直至听见何斌最后那句恭喜,她才反应过来,怒骂道:“尊长亡故,是拿来开玩笑的吗?便是师哥不喜欢他爷爷,我符家与牛家的关系你总不会不知道吧?待我将此事告诉爹爹,你就等着师哥把那句‘谢了谢了’换成‘同喜同喜’吧。”

    何斌见刘淳杰对自己的嘲讽无动于衷,反倒惹了师姐的不快,心下更是嫉恨。但他知道师姐真要在师父面前告状,自己的确要吃不了兜着走,没奈何,只能赔笑道:“师弟只是怕师兄太难过,并无恶意,未能考虑师姐之事,还请师姐原谅则个。”

    符巧心“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答理他。何斌自讨没趣,只得转身下峰。但等到何斌走得远了,符巧心终于“哇”的哭了出来。而平日里一定会安慰师妹的刘淳杰,此时却正想的出神,连何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此时另有两个与此事有所干系的人,正从山脚下爬上来。

    “王八羔子,你走快点行不行?”只见两个上山的人中,当先一人吼声如雷,不必说,正是伏牛山“霹雳太岁”雷动,而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小灵通”薛战,只见他二人肩上都扛了一个大包袱,但那雷动却已远远将薛战甩在了身后。

    “咳、咳、二大王,您可是咱寨子里力气最大的,小的要怎么和您比。”只见那薛战背的包袱比雷动的还要小些,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艰难的移动着脚步。

    “你们议事堂的几个小兔崽子平日就爱自作聪明,怎么扛点东西,走上几步就要不行了?俺天天说要你们跟着兄弟伙练些强身健体的路数,你们偏偏不听,却总想一步登天,成为什么绝世高手。你们都是读过书的,岂不知什么叫……什么叫‘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咳、咳……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薛战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他知道自家的二寨主当强盗前就是个大老粗,张口便三句不离“王八羔子”、“小兔崽子”这样的骂人粗话。却因和大寨主、三寨主这样的读书人拜了把子,有时便开始学着掉些书包,却又总是牛头不对马嘴。

    “是、是这句。”雷动见自己失言,打了个哈哈,赶忙换了个话题说道:“你确定俺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山上?”

    薛战眼珠一转,此事正是他的计划所在,心想万不可泄了底,于是点头便道:“小的当年也曾想过读书做官,光宗耀祖。虽因才疏学浅,未能谋得一官半职,但这牛丞相牛贤季乃天下为官者之楷模,他的事情,小的也还是听说过的,他儿子媳妇都在十数年前打仗阵亡,只留了个孙子在此。”

    那雷动见说,问道:“这牛贤季真有这么受尊敬?那日大哥一知道死人堆里有这么个人,竟然就跪了下来。俺跟着他当好汉当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跪拜过谁,这第一次见,竟然是给一个死人磕头。再说,大哥定的规矩是多了点,但俺们天天抢的是奸商的钱、杀的是贪官的头,喝酒吃肉,也算痛快。可就算这牛贤季再怎么是个好东西,俺这他娘的也还是第一次当个保镖的。”

    薛战一奇,反问道:“那牛丞相曾救过大大王性命,二大王不知道?”

    雷动摇了摇头,说道:“俺知道大哥曾差点被贪官害了性命,但官场上的事情俺却不太懂,大哥便也没跟俺细说。”

    原来这伏牛山大寨主言骏原名言千里,十数年前曾是南阳郡的一名郡官,因查郡内米商一事,触犯到那郡守老太爷的霉头,结果反而遭其陷害,惹来杀身之祸。幸得南阳属荆州所辖,牛贤季虽管不到刑部,先帝却特以此案问了牛贤季的意思。牛贤季自任荆州刺史之时便时常听闻南阳太守是个大贪官,却苦于找不到证据。此时见其反告人“索贿不成、杀人灭口”之罪,猜到多半便是诬告,虽言之凿凿,也不忍一忠良之士就此丧命,便以“此案证据看似确凿、却难保不是一面之辞,那言千里虽已认供,却未必不是屈打成招”为由,请先帝从轻发落。先帝从其言,只削了言千里的官职,贬为庶民。但那南阳太守却不肯相饶,明着放了言千里出狱,暗地里又使心腹追杀,幸得言千里学得过一些武艺,又正好遇上雷动、程明路见不平相助,这才保得性命。那雷动、程明也是被贪官恶贾害得家破人亡之人,三人一般怨气,竟结为兄弟,带着百余为米商所苦的乡民占了伏牛山为王。言千里进士出身,不便再用本名,便以“千里”为“马”,改名言骏,他名中“千里”本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之义,但此时既改了意思,便常自嘲“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雷动耳熟能详,却又所知不多,方才便用错了词。

    言骏三人既为贪官恶贾所苦,便以“神羊”为寨号,“太岁”为绰号,神羊主奸忠、太岁主凶吉,言下之意,便是自封为“杀贪灭恶”的神明使者,那南阳太守并亲戚米商,正是此后在路过伏牛山时丧命于言骏枪下,后来待马跃天初入朝廷,李通达暗助其剿寇建功,伏牛山崎岖蜿蜒,深沟隘谷,言骏借山势与之周旋,马李二人竟奈何他们不得。但李通达也因此识得了伏牛山七八,数日之前选在该处伏击牛贤季,倒不是真为了那“伏牛”之名。

    言骏虽后来得知就里,知道自己是蒙牛老丞相相救,但也从并未见过其真容。直至那日从其尸身中翻出那纸贬书,方知此人便是天下清官之楷模、自己的救命恩人牛老丞相,不禁立即便跪下大哭,哭罢又磕了三个响头。言骏既感牛贤季之恩,便唤三弟程明去查探老丞相遇害真相,又打算亲上回雁峰将牛贤季的尸首并物事交还于其孙刘淳杰,那雷动却说了句“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轻动?”,便抢着要代言骏来回雁峰,言骏没奈何,只得答应,又怕雷动人粗说不清,便唤最清楚事情就里的薛战跟着雷动。

    可言骏却没想到的是,薛战对他们就没完全说实话。薛战在山腰上亲见马跃天杀牛贤季的整个经过,虽然听不见其对话,却也明白了事情的七七八八,但他跟几个寨主禀报之时,却只说了句:“只见一波贼人杀了牛老丞相”,虽然这句也并非全是假话,但终究是故意隐瞒。可当雷动率人赶到之时,只见得马跃天手下将士在屠杀牛府下人,自是对他所说深信不疑。

    此时薛战心下盘算已定,就怕雷动抢在他前面。只能一面心下暗骂:“这呆子就是一身蛮力,背着那么重的东西,竟然能走这么快。”一面尽平生之力加快脚步,但也只能保证了勉强跟上,若还想拉近二人间的距离,那却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但就在这时,前方的雷动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薛战见机不可失,立即追了上去。只见一个少年手持长剑,和雷动相对而立,口中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我回雁峰?”

    那雷动楞了一楞,要说他是伏牛山的山大王,却也不是所有路过的都敢管一管,而这回雁门还是天下闻名的武林正派,难道反而管着所有来回雁峰的人不成?

    其实回雁门当然不禁他人前来赏玩回雁峰,甚至有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还可以进危楼阁讨杯茶喝——“危楼阁”是回雁门正殿,其名自是取自于“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而这“危楼”二字,也正是告诫众弟子,需时时怀有“居安思危”之心。

    但现在拦在雷动面前的显然并不是一个“居安思危”的少年,恰恰相反,他正是养尊处优,受不得半点气的长沙郡郡守公子何斌。何斌刚在峰上惹得一身火气没地方出,趁着师父不在,便跑下山来寻人出气,却正好撞见上山的雷动,自是立即便出言不逊。

    那雷动虽是烈火般的脾气,但想到此处是人家的地头,自己远来是客,总不好立即就和人翻脸,正要陪笑解释,却听见身后的薛战抢着道:“伏牛山二寨主雷动、参谋薛战,特来奉还牛老丞相尸身物事,还请这位少侠通报则个。”

    “伏牛山?牛老丞相?尸身?”何斌楞了一楞,目光闪动,忽然摆开长剑,指着二人骂道:“两个杀人越货的贼子,本少爷没去找你们,你们倒自己上门来耀武扬威?看本少爷今日为民除害。”

    “俺……”那雷动瞠目结舌,想着虽然自己平日里确是“杀人越货”的贼子不错,但此次自己分明是上门来送还东西的,怎么就成了“耀武扬威”了。他既是粗人,一时竟没想到何斌口中的“杀人越货”是指何事,更是觉得对方在故意找碴,他越想越气,还在尽力忍耐。却听见身后的薛战已开骂道:“我二人不辞辛苦来归还东西,你小子不好好招待倒也罢了,反倒口出狂言,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教出你这样的浑小子。”

    原来薛战早年考进士时便曾想贿赂右相马安国,恰好见过李通达一面。后辗转流离,竟落草为寇,但这妄图飞黄腾达之心,却始终未改——方才雷动便责备他妄图一步登天,但他真想一步登天的却不是习武,而是做官——直至他那日见到马跃天杀牛贤季的经过就里,已料到对方目的就是想栽赃嫁祸,与雷动一道追下山时,又看清了马李二人的模样,后得知被杀的便是当朝左相牛贤季,更是心下雪亮,立即想起在何处见过李通达。但他自己就是伏牛山的贼子,便是把真话说出来旁人也不会相信,自也不可能拿来要挟当朝大臣。于是他便换了心思,有心相投,又怕自己分量不够,便想为马家做一两件功劳。雷动当日对马跃天无礼,他已看在眼里,而这回雁门与牛家关系甚亲,他也知道,此番他如能挑起两家争斗,自会为马家所喜,而雷动早先与他的“巴掌之仇”,也可一并相报。雷动火气大心粗,又不知对方已将自己当成了杀人凶手,还道薛战一骂正合自己心坎,却没想到薛战此话不仅没有辩解,反而是拐了个弯的承认其事,同时也好火上浇油。

    那何斌勃然大怒,挥剑便刺。他虽不是真想为什么牛老丞相报仇,但相比无辜的平民百姓,显然拿两个山贼来出气更能随便下狠手,况且此举是在做好事,至少一定能讨得师父与师姐的欢心。于是他一出手便是杀着,显是没有半点容情。

    见对方一言不合便下杀手,便是涵养再好的人此时也该按捺不住了,何况还是本来就没什么涵养的雷动?只听雷动大叫一声“来得好”,舞起背上包袱相迎。那何斌一剑便刺穿了外面的布包,却只听吱的一声,只觉手臂一震,像是剑尖刺进了树干一般,再也刺不下去。原来这包袱里面便是用来装牛贤季尸体的棺木,言骏自觉牛贤季对己恩重如山,灵柩自是选的他伏牛山质地最好的木材,若不是雷动力大,非要三个人才能抬得动不可。但便是雷动,也不可能堂堂正正的扛着个棺材在道上走,便用布匹在外裹了两层,从外面看来,和薛战扛的布包除了形状不同,其它也没什么两样。

    那何斌却不知布包中是何物,急抽手时,雷动已乘势将棺木放在地下,顺手从腰间拔出刀来,刷刷刷便还了三刀。他虽是强盗,却也听说过回雁门之名,何况对方一上来就想要自己的命,此时自也容不得自己有半点忍让,这三刀已是他生平绝技“霹雳八刀”中的三招,何斌左削右劈,从容化解。

    但何斌也没能从容多久,他二人以快打快,顷刻便交递了数十招,初时他还能占到上风,但越到后来越有些招架不住。原来这回雁门虽已隐然是荆湘领袖,轻功、剑法均冠绝武林,但这何斌总想和刘淳杰较劲,虽然颇有上进之心,却也难免好高骛远,且他既是官宦子弟,修行基本功夫时耐不得苦,于是便贪多务得,把本门“回雁大九式”先学了个全,却又都只是学了个模样,全然没能理解其中精妙之处。加之他还是本郡公子,通常谁敢招惹于他?除了点到为止的同门较艺,甚至连架都没打过,这临敌经验也是全无。而那雷动则正好相反,所谓“霹雳八刀”,不过是他以市井武师人人皆会耍几式的简单刀法为凭,再依着自己多年来的拼命经验自创出来的,虽然其中并无甚精妙之处,但简单实用,远非持咒宣科的何斌可比。

    何斌见势头不对,退后两步,长剑一卷,又是一招“衡阳雁去无留意”向雷动刺去,他没有刘淳杰那般绝顶的轻功、浑厚的内力,使此招时只能剑走上三路,直取对方咽喉。饶是如此,这招趋退趋进、乍止还冲,虚实相生、全无定数,正是那“回雁大九式”动中带静、静极思动的精妙所在,雷动上来便差点着了道。但何斌既不懂变化,与先前使出来的别无二致,又如何还能出其不意?雷动先前遇险,心下早盘算好了应对之法,只见他刀口上翻,一刀便挑中剑锋,何斌拿捏不住,长剑冲天而起,直飞到三丈开外。

    只听薛战叫了声:“二大王,好一招‘贪官献头’。”何斌急退时,听得此说,脸上一变。原来武林中人时常附庸风雅,大多招数取的名字不是引经据典、就是吟景赋物,而这自下向上的刀式又颇似双手献物之姿,不但各门各派不乏“卞和献玉”、“荆轲献图”之称,便是许多年前有个被奉为武林至尊的前辈高人,也曾为座下弟子的一招取过个“关平献印”之名。但这雷动平日不过是学着大哥和三弟掉掉书包,哪懂那么多陈典旧故,就读过个里面写的是和他一样当山贼也自称什么杀贪官替天行道的本子,便给自己这招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那何斌却不知其故,还道薛战说的是自己的父亲,他自己虽有些官宦子弟的脾气,但那当爹的却是个大大的清官——否则符云雁便是看在自己兄长的面子上,也绝不会收贪官污吏的子弟为徒——何斌自己平日也最尊重父亲,自是听不得别人说其半句坏话,他轻功虽不如师兄,总还在雷薛二人之上,要落跑倒是不难,但此时他兵刃脱手已是丢人,更以为雷动是故意使此招来讥刺父亲,又如何能一走了之?但要说捡起长剑和雷动继续拼命,又自知不敌,只好四下游走,寻找机会。

    忽然只见山坡上忽然冲下来几个人,当先一人远远大喊道:“这位兄台,手下留情。”正是回雁门嫡传三弟子刘淳杰。他回雁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培养年轻弟子,某辈人物接任掌门之后,其侪辈便不得再过问门中俗务,而刘淳杰大师兄早丧,二师姐许璃又自知功夫远不如师弟,符云雁不在时便由其为众弟子之首。何斌从峰上回来,不依师命便擅闯下山,看门的八弟子冯文远阻拦不住,便只好上峰禀告师兄,刘淳杰和符巧心此时虽心下复杂,总不能置之不理,率众师兄弟急追时,恰好在半山腰上看到何斌长剑被挑飞那幕,更是加紧脚步赶了下来。

    那雷动虽说是被迫动手,但见到何斌上来就要拼命,依他的性子,只是打落其兵刃又如何能出掉这口恶气,此时虽见回雁门人多势众,却不管不顾,加急着向何斌攻了过去,要抢在刘淳杰等人赶到之前,就算没能杀了何斌、也非要让其身受重伤不可。

    刘淳杰见雷动丝毫没有停手的样子,虽猜到何斌多半是自找麻烦,但他身为一众同门之首,总不能任由外人在自己眼前杀了师弟,只得深吸一口气,一下子便掠了过去。这一下他施展出的已是本门绝顶轻功“惊鸿”,此式是回雁门的镇山绝学,习成者随心静动,正可谓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本来回雁门的寻常弟子,要从初入门的“幼鸿”学成“飞鸿”,便至少需要刻苦修习个五到十年,从“飞鸿”练至“轻鸿”,又需十五到二十年,至于最后修得惊鸿之境、甚至功成圆满的,回雁门开山二百余年来也不过寥寥数人,全凭个人修为造化。符云雁能被立为掌门,天资自是不俗,但他在这门功夫上沉浸了四十余年,“惊鸿”至多也不过五六成火候,之后便再难突破。至于刘淳杰的一众师兄弟,除了许璃与符巧心方才修得“轻鸿”之境,此外更均是在“飞鸿”、“幼鸿”处徘徊,唯符俊与刘淳杰兄弟二人武学奇才,皆只十数年便跨入了“惊鸿”的门槛,而如今符俊已故,刘淳杰虽只练得三四成,却也已是江湖中最顶尖的轻功了,他起身时距雷何二人尚有数十丈,但雷动尚未攻出三刀,他已欺到近前。

    雷动听得身后风声,正要转身相迎,但要知便是何斌那尚未圆满的“飞鸿”已在其之上,这“惊鸿”何等得厉害,他又如何反应的过来?只见雷动身子还没转到一半,刘淳杰已在他右肩肩井穴处拍了一拍,其显是不愿伤人,没有下重手打穴,饶是如此,雷动也觉得右臂一阵酥麻,手中刀掉在了山坡之上。回雁门众人见刘淳杰施展本门神功,一瞬间便制住了对手,自是大声喝彩起来。

    “这位是在下的师弟,不知怎么惹恼了阁下,还望阁下看在在下的面子上宽恕则个。”刘淳杰口中谦逊,手掌却仍然停在雷动肩膀上,他见雷动方才便不听自己劝止,生怕此时又有变数,竟是以内力压迫住对方,要雷动不得不从。

    但雷动牛脾气一起,便是其大哥言骏也劝不住。更何况在他看来,此事全错在何斌,刘淳杰虽以武力压制,他又如何能服?虽然肩膀上传来的力道已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竟还勉强把身子缓缓转过来,张口就要开骂。

    可就在这时,回雁门众人的喝彩声忽然变为惊呼声,雷动只觉心口一痛,身子一软,顺着刘淳杰的掌力便跪了下去,然后便是眼前一黑,什么粗话也骂不出来了。

    刘淳杰大惊,还道是自己掌力过猛,误伤了此人,急细看时,才发现雷动的背上刺着一把匕首,刀柄还握在方才还和其相斗的六师弟何斌手上。原来何斌见雷动转身,刘淳杰注意力又全在雷动身上,正是自己下手的机会,便拔出贴身的匕首,一刀便刺进了雷动后心。

    刘淳杰武功虽高,但自其父母双亡、正式拜入回雁门门下之后,却也再未出过衡山县的地界,自说不上有什么江湖阅历。他只提防着雷动再下狠手,却没料到何斌会伺机报复。其余各同门虽看着何斌出手,但其时相隔尚有一段距离,要制止已是不及。

    刘淳杰见何斌不顾门规,随意便出手杀人,自己相救之举,反倒成了其帮凶,不禁心下大怒。但何斌却没等他开口,立即抽出匕首,也不介意随之喷出的鲜血,抢先抱拳道:“多谢师兄相救,师弟为师兄手刃仇人,也算以此为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