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剑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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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苦

    寒风吹起,沙土随着风势飞扬,打在甲胄上发出一阵叮叮的细响。

    望祁村外,田地间堆着四座新坟。张耀头颅低垂,两手垂于身侧,立于坟前。

    当日吕府中燃起大火,府内之人全部烧作了焦尸。事后张耀强忍着尸臭从近百具尸身中勉强挑拣出了吕三思与郑财的遗骸,与周先生及潘凤葬在了一处。至于张世英的骨殖,仍放在永定关杜子腾处。秦州副将陈秋实倒曾托人说起,吴世杰率军出征前曾下令,许张耀告假安葬乃父,守孝百日后再返回军中不迟。张耀虽有些心灰意冷,但旧仇未复又添新恨,实在不愿置身事外。

    张耀身后,骆飞羽坐于马上,面色冰冷。

    杨不二手牵马匹,面色哀戚,轻轻拍了拍唐泽言的肩膀。唐泽言低垂着头颅,牵着马走到骆飞羽身侧,低声道:“骆伍……”

    骆飞羽眉头皱起,低头看向唐泽言,出声打断道:“泽言,我不会责问你为何留手,也不会去责问伯囧所练的是何种内功。只因你二人是我的袍泽弟兄。”顿了顿又道:“但雄飞之死,你难辞其咎。”

    唐泽言闻言面色一暗,眼眶又有些湿润。

    “沙场之上,岂能儿戏?”骆飞羽轻叹一声道,“两军阵前,不是我死,便是贼亡!记住,莫要让雄飞的血白流……”

    唐泽言泪流满面,抬起头,轻轻点了点。

    张耀点燃一股线香,对着坟茔拜了三拜。周先生无儿无女,家中唯有师母一人。师母年过半百,又逢此惨事,张耀唯恐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是故将身上的银钱分作了两份,一份交予师母,供其日常用度,另一份赠予了信得过的往日同窗,请托其多多看顾师母。潘凤家乡远在幽州,此时消息应尚未传回乡中。日后得胜回京,必定要去探望一番。郑财孤家寡人,倒无需照拂。吕三思临死前,心心念念全是双喜,只盼自己此次西去能寻到双喜,带回平凉。

    张耀将一股线香分作四份,插到几座坟茔前。长舒了一口气,转身行到杨不二身侧,接过马缰。

    骆飞羽见张耀返回,马鞭一挥,啪的一声,骏马奋蹄,往西北奔去。

    唐泽言拭尽了脸上的泪水,与张耀、杨不二一同飞身上马,催马跟在了骆飞羽身后。

    腊月初八,征西将军吴世杰率军突袭雍州城。

    张耀、骆飞羽、杨不二、唐泽言等四人行了半日,所见都是些逃难而来的百姓。再往前行去,只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整个雍州便如一座人间炼狱。几人行出不到百里,便被流民围住,讨要饭食。唐泽言勒马不前,几欲堕泪。张耀抽出腰刀便要杀死马匹,分与饥民。却被骆飞羽严词喝止。杨不二多番请求,骆飞羽只得令几人拿出一半干粮分与饥民。不想流民愈聚愈多,骆飞羽只得挥刀扫开一条通路,厉声喝令几人催马前行。

    腊月十二,几人一路上躲躲藏藏,已饿了多日,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眼见便要支撑不住。终于在日头落山前赶到了雍州城东南军营中。

    韩虎臣见到几人回返,神色淡漠,只说为几人记上一功。待听到潘凤身死,脸上微微露出些哀戚之色,允诺必定会请托将军上表请旨,嘉奖潘凤忠勇。而后便喝令几人回帐内歇息。

    征西大军一连数日攻城,未能建功。此时围三阙一,在雍州城东南、西南、东北扎营。西南营内以骑军为主,截断了鞑军粮道。想来是要空耗敌方士气,以逸待劳。探马营分作三处,四面打探鞑军援兵消息。

    张耀用过了晚饭,只说在营中走走,便离了探马营,走到了中军营寨前。

    守卫营垒的兵卒见他前来,眉头皱起,厉声喝道:“止步!”

    张耀抱拳施礼道:“我是探马营中兵卒张耀,有事求见将军。”

    其中一名守卫的兵卒闻言撇了撇嘴,喝道:“你个小小的探马,能有何要事?”

    另一人态度稍好些,沉声道:“军中自有规制,探马营有事须上报韩校尉,由其转呈将军。”

    张耀略一沉吟道:“求见赵惠德,赵校尉。”

    守卫的兵卒交换眼色,那态度还算平易的兵卒说道:“稍待。”说罢,转身走入营垒之内。

    不多时赵沐恩从营垒中走出,施施然来至张耀身前,神色平淡道:“伯囧,回来了?”

    张耀点了点头道:“惠徳兄,我有急事要见将军,可否代为通秉?”

    赵沐恩神色为难道:“伯囧,这军中规制不须我说……”

    此时张耀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叫道:“伯囧?”转过身,竟是李颜。

    张耀与赵沐恩赶忙一同上前见礼。

    李颜似乎有些感慨,轻叹了一声道:“平安归来便好。”

    张耀忙又将求见吴世杰一事讲了一遍。

    李颜闻言眉头皱起,心内想着张耀虽行事偏激,却是性情中人,沉吟道:“……也罢!惠徳,我带同伯囧前去,将军若是责问起来,你便推说不知此事。”

    赵沐恩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张耀赶忙躬身致谢。

    李颜携着张耀一直走到中军大帐前,说了声:“稍待片刻。”便走入帐内。

    又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几名将校从帐中走出,张耀赶忙躬身见礼,不想韩虎臣竟也在其中。韩虎臣看到张耀,眉头拧起,低声骂道:“多事!”

    张耀躬身拜倒,不敢多言。

    不多时李颜匆匆走出,拍了拍张耀肩膀道:“伯囧,去吧!”

    张耀施礼致谢,走到帐前低喝一声,待得了许可方才走入帐内。

    帐内吴世杰身披铠甲,未着兜鍪,俯身正在查看與图。见到张耀走入帐内,也不抬头,低声道:“坐。”

    张耀不敢落座,走到他身侧站定。

    吴世杰见他不落座,抬起头看了一眼道:“有话便说。”

    张耀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整理思绪,试探着道:“将军……我等一路行来只见饿殍盈野,人将相食,生民苦贼久矣……我军理当吊民伐罪,解苍生倒悬……”

    吴世杰挥手一拍與图,望向张耀,低声喝道:“便只这些?”

    张耀见他神色不耐,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未学过兵学……”吴世杰笑意中带着些嘲讽道:“本将军便为你补上。”

    吴世杰手指與图道:“鞑军攻破雍州,全赖城内有宵小暗通款曲。城防未损,若要强攻,我军死伤将在万人以上。”

    见张耀还欲言语,挥手打断道:“围城不攻,贼军残害生民,也好叫那些虫豸知晓,放进来的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张耀闻言面色一沉,躬身施礼。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人心思动,祸乱不已。为求万世安泰,便不能计较一时死伤。”吴世杰断然道。

    张耀虽知道吴世杰所言有理,但回想起路上所见的惨状,心内不禁有些哀痛,为今之计,只有尽早退敌,免叫生民再受残害。躬身沉声道:“请入阵前杀敌……”

    吴世杰闻言面色一寒,沉声道:“现下围住雍州城,只需拒援兵于城外。”顿了顿又道:“若要前去阻击援军,先立下生死文书!”

    张耀闻言猛然抬头,凝视吴世杰半晌,沉声道:“我愿往!”

    吴世杰咬咬牙,取过纸笔,放到张耀身前恨声道:“写吧!”

    张耀接过毛笔,蘸饱了墨,俯身在纸上写了起来。

    吴世杰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张耀。心内却在计较着,这一支奇兵,九死一生,张耀若是身亡,沈春晓断了念想,不妨再撮合其与高显扬之事。若张耀平安归来,以此功勋,也足可以做沈家的女婿了……

    张耀写完了生死文书,交于吴世杰,施了一礼,转身走出营帐。回到探马营中,进到帐内歇息了一阵,却忽听帐外一人喝道:“云翼,校尉令你几人去帐内议事。”

    骆飞羽闻声忙起身应道:“是!”说着催促几人整理衣衫,走出帐外。

    四人整顿好了衣物,随着路三水走到韩虎臣营帐中。

    此时天色已黑,帐中点起了火烛。灯影幢幢,只见韩虎臣面上带着一丝嘲讽,立于帐内。身侧一人负手而立,竟是陈镇。

    韩虎臣见几人走入帐内,朗声道:“张伯囧请入阵前,阻击鞑军,将军已将其调入陈都尉麾下。你几人之中可还有人愿与他同去?”

    唐泽言向前一步道:“我与伯囧同去。”

    一旁杨不二故作轻松道:“我几人共进同退,断没有让他两人去的道理。”

    韩虎臣望向骆飞羽,不想骆飞羽面色平淡,沉声道:“我留在探马营内。”

    此言一出,张耀、杨不二、唐泽言皆是一惊。按说潘凤与他感情最深,潘凤身死,最想报仇的便应是他,此时竟临阵怯战……

    韩虎臣也不理会几人,朗声道:“好!你三人收拾好东西,随陈都尉去吧。云翼留下。”

    张耀、唐泽言、杨不二躬身施了一礼,随着陈镇走出帐外。

    待几人走的远了,韩虎臣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指着一旁的床榻道:“坐!”

    骆飞羽走到榻前坐定。

    “云翼,”韩虎臣笑道,“你手下兵卒皆愿上阵杀贼,你为何偏要留在探马营内?”

    骆飞羽沉吟一阵,低声道:“校尉待我恩重如山……”

    韩虎臣闻言哈哈一笑,打断道:“说实话!”

    骆飞羽面色一沉,思索道:“幽州多山,常言道靠山吃山。我家中以捕猎为生,幼时便常随家父入山。长年累月,生出一丝灵感,若遇见凶暴猛兽,心头便会生出一丝警觉……”

    韩虎臣打断道:“不二脾性与你最像,较你只差了这一点。就这一点,便是生死殊途。”

    骆飞羽闻言一惊,刚欲出言相询,却见韩虎臣举手示意自己噤声。

    “云翼,三年内,你定可升任都尉!”韩虎臣低声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