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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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浮屠

    秋老虎已经愈来愈近,小和尚合着手走在路上,僧袍有些单薄,有些凉。

    幸好有些拳脚底子,不至于冻出问题。

    但是他并不意这些,只是一直走着,思考着自己究竟是不是庸人。

    不知道便要问有错?

    应该是没有的。

    那个啃鸡腿穿破烂僧袍的和尚,说不准是个装作和尚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若是被扰了心神才是得不偿失。

    不过鸡腿真是香啊……

    小和尚赶紧闭眼默念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他竟又到了昨天那扇高门前,这次却远远地被眼神轻蔑的甲士用钢枪指着不敢过去,转身欲走,一眼又看见了坐在酒楼啃着鸡腿的乞丐和尚。

    乞丐和尚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自顾自啃着鸡腿,时不时喝上一口酒吧唧吧唧嘴。

    知悔实在看不得他这副做派,走到他身前开口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怎能吃肉!若真要如此,请脱了这身僧袍。”

    乞丐和尚瞥了他一眼,却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

    知悔气得转身就走,心想佛家怎有此等的无赖泼皮,他的师父不管吗?

    “小秃头。”乞丐和尚突然叫住他,“你过来。”

    知悔顿了一下,还是走了回去,在乞丐和尚的对面坐下。

    “鸡腿真的很好吃,尝一尝?”乞丐和尚又把鸡腿伸到知悔的嘴前。

    小和尚起身欲走。

    “行行行,不吃不吃,坐下。”乞丐和尚倍感无趣地摆手,“我问你,你不吃我不吃,它便不用死了吗?”

    “只要勤加传法,天下人越来越懂得‘众生平等’的道理,吃的自然就少,小僧自认能力渺小,不求普渡众生,但即便只能救上几只无辜家畜,也是好的。”知悔认真地说。

    “天下和尚一般秃。”乞丐和尚还不留情的嘲讽道,“秃驴讲究无欲无求,对否?”

    “你怎能不敬佛陀!”知悔愤而起身,眼神严厉地看着这乞丐和尚。

    那乞丐和尚却浑不在意,咬了一大口鸡腿,又喝了一口酒,一脸惬意,然后慢悠悠地说:“我说的是秃驴,不是佛陀。佛说,无欲无求则心平气和,火由心而生,也当由心而灭。当平心静气,胸怀宽容,以清心咒洗心,再辅以上善经、道德经、渡海篇稳固心神,当消火气。小秃驴,你火候不到啊。”

    知悔又坐下,闭着眼低声念经,不久睁眼说:“小僧没有生气。”

    “呵呵,那你说我说的对吗?”乞丐和尚一笑置之。

    “对。”知悔说。

    “食肉算欲否?男欢女爱算欲否?”乞丐和尚问。

    “算。”知悔说。

    “既食肉算欲,食素算欲否?”乞丐和尚又问。

    “算。”知悔说。

    “男欢女爱算欲,传宗接代算欲否?”乞丐和尚又问。

    知悔抽了一口气,似乎想辩驳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留下一句:“算。”

    “你的秃驴师父让你去讲经修行渡世人,你便去讲经修行渡世人,算欲否?”乞丐和尚再问,

    “渡人于苦难,如何算得上欲!”知悔怒而辩驳。

    “如是说来你便是不想渡世人?”乞丐和尚盯着知悔的眼睛。

    “想。”知悔的眼神闪躲开来。

    “算欲否?”这次乞丐连看都没有看他。

    “算。”知悔无言。

    “你又为何想渡世人?”乞丐和尚再问。

    “红尘苦累,渡世人为大功德。”知悔说。

    “要功德又如何?”

    “欲……成佛陀。”知悔眼神呆滞,脑海如浆糊一般乱绞。

    “是啊,你,欲成佛陀!尔等伪善秃驴,讲什么无欲无求,讲什么渡人于苦难,又讲慈悲为怀,还学佛陀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义凛然,如此慈悲!”乞丐和尚直勾勾地盯着知悔的眼睛,毫不留情的讽刺,“可归根结底,不还是这四个字?‘欲成佛陀’。哈哈哈!欲成佛陀!”

    直到酒楼打烊,小和尚依然一动不动的在那坐着,乞丐和尚早已不知去向,老板不让去打扰小和尚,店小二也只能陪着他干坐。

    约莫子时左右,知悔小和尚回过神来,看见趴在柜台上已经睡着了的店小二,便从包袱中拿出一块毯子帮他盖上,悄悄地关上门离开了。

    小和尚离开了皇城,换上一身新袍,开始行走世间,这次他不再讲经,只是走、看。

    他看见农夫早起修剪、摸黑除草;又见书生寒窗苦读二十载,高中状元衣锦还乡;又看见花楼美貌女子夜半于房内轻声啜泣;见屠户对自家妻儿温柔如水;见灾荒连年,老农跪地哭喊老天不公;见马贼抢人财物又欲夺人性命;见荒漠中的商队险些被流沙吞没;见边境将军为掩护军士撤退独自赴死;见达官贵人如吃人小鬼对百姓层层剥削,纵声酒色;见背负木剑的游侠于江湖中声名鹊起,又折剑归隐;见无知小儿偷盗小贩水果;还见狼群冲入羊群大肆捕杀。

    他走着、看着,想出手时便出上一手,不想出手便默默旁观,他越走越快,直到他一步跨出了百里,又回到了皇城。

    已是一年之后。

    穿着龙袍的皇帝正坐在龙椅前大发雷霆,金樽玉盏洒落一地,白眉白发的太监总管默默地站在皇帝身后,殿中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北方灾荒连连,民不聊生,你北辽王是吃屎的不成?朕在这宫中甚至夜以继日地批阅那些批阅不完的奏章,而你呢?诺大个北辽灾荒连连,你他妈却连个赈灾方案都拿不出!发银发银,朕的国库都他妈给你发光了!为何毫不见饥荒减轻?还是国库的银子都发到你北辽王的库里了?”皇帝陛下丝毫不顾及皇家颜面,对着殿内恨不得把头磕进地下的北辽王破口大骂。

    太监总管安静的站着,心中叹息,这年轻的皇帝戾气越来越重,却无人能化解开来,一年以来前前后后有百余僧人道士来为皇帝化解戾气,有的确实有效果,但治标不治本,不久以后戾气就会更加的重,甚至有的根本就毫无用处,太监总管担忧地看着怒发冲冠的年轻皇帝。

    “还有你,桓王。”年轻皇帝似乎有些累了,闭上眼,胳膊肘撑在龙椅上,拳头顶着脑袋,闭着眼悠悠地说,“你口口声声南方蛮夷,可南方战事为何节节败退?或是你想着让南蛮子冲进皇宫宰了朕,然后再把南蛮子赶出去,成为百姓拥戴的天下英雄,顺理成章的坐到龙椅上吗?”

    “臣不敢!”桓王惊得瞪大了眼睛,甚至有两颗泪珠滑落,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鲜血迸溅,而后竟软软的倒下去,晕死过去了。

    “一群废物!”年轻皇帝怒而起身,转身便走了。

    太监总管轻轻叹息一声,对着堂下跪着的大臣们轻声说:“诸位退朝吧。”便跟了上去。

    带着怒气,年轻皇帝快步走回御书房,却看见一个和尚站在御书房前,要知道,他的御书房是禁止任何人靠近的,火气抑制不住地涌出。

    “禁卫军呢!来人!你们他妈想死吗?朕的御书房也敢放人进来?”年轻皇帝疯狂地咆哮着,远处两个甲士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御书房前的和尚,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不停地说‘罪该万死陛下恕罪’。

    年轻皇帝快步走到那两名禁卫军前,一脚踹了出去。

    太监总管一挑眉。

    年轻皇帝倒飞了出去。

    出现在那名御林军面前的小和尚双手合十说:“施主,您戾气太重了。”

    “你……你敢打朕!”年轻皇帝的脸气成猪肝色,伸出因愤怒颤抖的手指,指着小和尚喊道:“曹公公,给朕杀了他!杀了他!”

    曹总管不为所动,只是走了过去,想要搀扶皇帝却被一把甩开,无奈地说:“陛下,非是老奴不想杀,而是实在有心无力啊!”而后又转头对着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请小师傅为陛下化解戾气。”

    “无需化解。”小和尚还礼说,“施主之戾气皆因心而生,却非生而为戾气,施主与小僧走便是。”说着便抓住年轻皇帝消失了。

    曹公公起步欲追,身形突然顿了下,苦笑着站在原地不再动了。

    一番天旋地转后身周环境骤然陌生,嘈杂不堪,茫然四顾,又觉似曾相识。想起这是小时候经常偷偷跑出来玩的市集,竟有些怀念。

    “你带朕来这作甚?”年轻皇帝问。

    “小僧一年前曾为施主看过这戾气,那时还不如这般重,可那时的小僧平庸不堪,现在想起,连小僧自己也想嗤笑一下了。”小和尚轻声说。

    年轻皇帝好像想起了什么,奇怪地笑了笑:“哦?是你?”

    这小和尚是他见过百余僧人里年龄最小的,所以便有些印象。

    “是了。”知悔笑着说。

    “那你快一点,朕还有三百多奏章要批。”年轻皇帝不耐烦地说。

    “快不得。”知悔平静地说。

    “快不得?”年轻皇帝眉头一挑,刚想破口大骂,但又收了回去。

    “小僧一年来没吃过东西,如今实在嘴馋,想跟施主求一顿酒肉。”知悔说。

    “和尚还吃酒肉?”年轻皇帝问。

    “和尚不吃,小僧确是要吃的,一年以前有一个乞丐和尚用鸡腿勾着小僧馋虫,想想实在可恶的紧。”小和尚笑着说。

    “走吧走吧。”年轻皇帝确实有些怀念当年市集热闹,也没有反驳,率先进了一座酒楼坐下。

    年轻皇帝有些不耐烦,手指不断地在木桌上画着圈,看着对面的小和尚大口地啃着猪手,满脸的猪油,如此不雅哪里像个僧人?

    更可恶的是,说是给他去戾气,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刻多钟,这小和尚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在吃。

    半个时辰过去,年轻皇帝皱起了眉,眼中焦躁涌动。

    一个时辰过去,小和尚还是在不停地吃,年轻皇帝忍无可忍拍案而走。

    那三百奏折又刻不容缓,心里不停地咒骂这个小和尚,还下定决心回去后要杀光天下的和尚。

    可随着在市集里越走越深,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耳边这此起彼伏重重叠叠的叫卖声、妇人的砍价声、孩童向父亲吵着要糖葫芦的声音。

    他突然看见了从前经常来的一家方糕铺子,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围裙,头上裹着头巾,微弓着身子为客人称重。

    他记得她叫小雪,已经太久没见,出落得水灵了,当年比自己还高些,现在要比自己矮一个头了吧?

    年轻皇帝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想要过去,却想起那三百奏折,皱了皱眉,抬脚又走。

    可是他越走越慢,他很想再在这里走一遍,又耽误不了多久,他想。

    小和尚站在市集的尽头,微笑着看着年轻皇帝。

    年轻皇帝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

    “既怀念,何不再走一趟?”知悔笑着问。

    “可还有……”年轻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便停住了,因为知悔已经先进了市集。

    他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马上就快到庙会的时候了,糕点的生意也越来越热,客人来往,络绎不绝,有时一天也难得休息一下吃上一口饭,但小雪的脸上却满是笑容,生意好多赚些银钱当然比什么都好的。

    “来,拿好慢走!”小雪又包好了一盒糕点连同找出的零钱一起递给那客人。

    随手又接过一个客人的银钱,问好了要多少斤两就去称重,可她突然愣了一下。

    那个年轻人好眼熟?于是便多看了一眼。

    那年轻人刚想开口,他身边的一个小和尚却说:“先顾他人。”

    年轻人却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小雪想了一下,便又低头去给称重去了。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这一次,年轻人虽同样急躁,却出奇地不似先前。

    铺子前的顾客相继离开,终于只剩这个年轻人和他身边的和尚。

    “请问要多少?”小雪看着年轻人问,她愈发觉得这年轻人眼熟,于是不由看长了些时间。

    “小雪。”年轻人说。

    “你是……”小雪努力地搜寻记忆,而后眼睛一亮,“嬴政!”

    “是我。”年轻人竟然有些笑意,“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小雪说完,连忙包起两块方糕递给嬴政,“喏,送你。”

    嬴政迟疑一下,伸手接过,“多谢。”

    “来来来进来坐,今天也没了客人,早些收摊我们叙叙旧吧!”小雪热情地说。

    年轻皇帝迟疑了一下,刚想拒绝,身边的和尚却开口说:“好,不过进去就不必了,不如收了摊位,我们去吃些东西。”

    嬴政剐了一眼身边的和尚,心想这人怎么这样能吃?却也没有反驳。

    已是申时,酒楼陆续的来了生意,愈发的热闹。

    一个和尚踏进了酒楼,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女的小二认识,不远处卖方糕的小雪,点了点头就算是问过好,转身又看向那领头的小和尚,笑着问:“小师傅来些斋饭?”

    “不要斋饭,要两只烧鸡,一只猪肘。”说完便率先走到一张空桌坐下,“哦对,再来一些甜酒。”

    店小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和尚,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着跟着和尚来的那一男一女想要确认一下,男的没有说话,直接走过去坐下,小雪想了一下说上吧。

    一顿饭间,嬴政和小雪都没有怎么吃,只是喝了几口甜酒,聊着当年事。所有的吃食都被小和尚清扫干净。

    一个时辰后,小雪回头看了眼天色,说天色不早,她该回去了,便告辞离开。

    送走小雪后,小和尚竟又拉着嬴政回来坐下,要了一个鸡腿啃了起来。

    “你这和尚,到底要干什么!”嬴政愤怒地喊道。

    他的声音太大,酒楼里吃饭的所有人都立刻噤声看了过来,本来嘈杂的酒楼瞬间无声。

    小二见此情形,生怕这位在店里闹起来,赶紧过来搀着这年轻人坐下,嘴里不停说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可谁知这年轻人不领情不说,脑袋一偏,眼珠一转,那小二便感觉像被吃人老虎盯上一样,双腿发软,赔笑一声赶紧逃走。

    知悔看到这一幕,并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啃着他的鸡腿。

    年轻皇帝皱着眉盯着他也不说话。

    酒楼渐渐恢复了嘈杂。

    “我跟你说,兄弟!”一声如雷霆般的喊声又把酒楼变得安静无比。

    “当今皇帝,如此昏庸!”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喊话的一个书生对着对面的书生喊道。

    没醉的书生连连赔笑,示意不要在意他们。

    但被骂的正主当然不乐意了。

    嬴政握住拳头就要拍案而起却被知悔按住,一股诡异的劲力竟让他动弹不得,只得皱着眉继续听下去。

    “皇帝登基时,减免赋税按理说是天大的好事,百姓也乐得如此,可北方饥荒连连,南蛮子又在我国门口嚣张跋扈。”书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痛心疾首地喊道,“这皇帝想着用国库银两去赈灾平乱,其实并不错,可那国库……咳咳咳……”

    “那国库又如何撑得起如此之大的消耗?怕是早已入不敷出,空了罢!”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才又去喝了一口酒,压了压被口水呛到的嗓子。

    嬴政被知悔按住的那紧握的拳头渐渐松了开,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知悔的手。

    “那你说,当如何?”嬴政看向那酩酊大醉的书生。

    “这位兄台问得好啊!”书生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碗筷一阵叮铛小二赶紧跑过来,劝这位书生老爷收敛些,若被皇帝知道,这酒楼事小,怕是连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不住了。

    “无妨,我认得皇帝。”嬴政说,“我以人头担保不会有祸。”

    “你认得皇帝?”醉酒书生问。

    嬴政点点头。

    “那好得很!你且去告诉皇帝,若想解决当下局面,那便干脆彻底免了北方那基本没有的赋税,而后从北方灾荒地以南,到南方战线以北干脆提升一倍赋税。”书生停了下来,拉着木头凳子坐到了嬴政边上,趴在他身边对着他吐着酒气说,“虽说是有些狠,但相对来说并不是担负不起,只是负担大了些。”

    “所收赋税便一半调往北方赈灾,一半投入南方战线提升实力,南蛮子土地贫瘠,拼消耗定是拼不过的,虽说是个笨法子,但怎奈祸不单行灾荒和战事同时来了。”书生抬眼看了看嬴政的脸,确认这个认识皇帝的贵人没有生气,又接着说,“虽说皇帝昏庸,但却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是个心系天下、心系百姓的仁慈君王,听说在朝堂上对着北辽王和桓王发了好大的火,不知是不是真的。”

    嬴政呆坐了很久,闭上了眼睛。

    再度站起时,终于真正像个君临天下的君王。

    他脱掉锦缎衣服盖在那趴在他身边睡着了的书生身上。

    转身双手合十向知悔行了一礼。

    向那书生的同伴点头。

    知悔欣慰地笑着,站起身来。

    曹公公焦急地在御书房门外踱来踱去,一手握拳不停地敲着另一手的掌心,嘴里还念叨着:“这小和尚究竟把皇上弄到了哪里去?眼看三更天了怎得还不回来?”

    然后他便撞上了一个人。

    小和尚温和地笑着。

    曹公公却满眼都是那年轻的皇帝。

    老泪纵横。

    嬴政轻声说:“曹公公,哭个什么。”

    曹公公“噗通”跪地,大声喊道:“老奴曹守元拜见陛下,谢过小师傅了!”

    “小僧不敢当。”知悔一侧身闪过了曹守元的跪拜。

    嬴政见状赶忙扶起这亲手把自己带大的白发公公说:“嬴政不好,让曹公公担忧了。”

    “老奴不怕担忧,只求不愧对先帝,不愧对嬴姓啊!如此,老奴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哈哈哈!”曹公公泪流不止,狂笑不止。

    “嬴施主本身霸气横生,决是千古罕有的帝王之相,只因心存困扰,进而焦虑,心气受了影响,霸气便转为了戾气,如今困扰无存,焦虑不再,便无须再忧虑。”知悔说,“小僧行走世间良久,十分想念家乡师兄,这便回去了。”

    “小师傅,嬴政想将佛教立为国教,可否?”嬴政走出来问。

    “不必。”知悔说。

    嬴政显得有些遗憾,眼神一闪又问:“为小师傅立庙,可否?”

    “千古一帝,何须拜人?”知悔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人却不见了踪影。

    翌日早朝,百官见陛下未穿龙袍且立于大殿之外,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发生了什么。

    怎料,台阶之上,那年轻皇帝经双手抱拳,长揖及地,久久。

    文武百官诚惶诚恐,也不顾还在石阶上便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嬴政少不经事,被戾气缠了身,给诸位大人徒增无数烦恼,在此向各位大人赔罪。”嬴政起身,再拜:“北辽王、桓王,及其他大人请勿怪罪。”

    “陛下言重,陛下心存天下,心系百姓吾等自认不及,怎能怪罪!”北辽王跪在石阶上,老泪纵横,声音颤抖,如此诚意当是真心!

    石阶上也早已哭声一片。

    “诸位大人快请起吧,今日朕便站着与诸大人议事。”

    当天,一道道政令下达,北方灾荒地区及南方战线赋税全免,其余地区赋税增加一倍,然后颁布诏安令,表示只是权宜之计,灾祸过去恢复原样。

    同年冬天,本节节败退的南方战线突然止住了败势,又很快以雷霆之势击退南蛮军队。

    翌年秋,北方灾荒渐缓,便收回了政令,国泰民安。

    而那因醉酒大放厥词的书生,还不知为何被扣上了一顶极大的官帽子,甚至再度见到皇帝陛下,他也不认得了。

    百年间,嬴政一统天下,且国泰民安,百姓爱戴。

    史书注:千古一帝。

    后有传言,千古一帝踏破天门,当神仙去了。

    ……

    苦玄和尚苦着脸跪在蒲团上,低着头,把手伸在头顶,戒尺不停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紧咬着牙关不出声。

    “苦玄啊苦玄,你入寺有三年半余,我本看你诚心向佛便收了你做弟子,想着帮你洗净心中尘埃污垢,便是一个可渡世救人的好僧人,但却你色欲扰心,内心污秽,不可救药!”两空寺住持手里拿着一本黄皮书,戒尺不停落下。

    “师父,你潜心修佛,为何?”苦玄抬头问。

    “自当渡世救人。”住持回答说。

    “渡世为何?”苦玄又问。

    “哪有为何,当救则救。”住持说。

    “当是如何?”苦玄问。

    “应当、担当是为当。”住持回答。

    “众生平等?”苦玄问。

    “当如此。”住持说。

    “无善无恶,无优无劣?”苦玄问。

    住持皱了皱眉,“人生而无善无恶,无优无劣。”

    “那羊吃草,狼吃羊,羊的腐肉化为养料又养出草,养出的羊又被狼吃,是平等?”苦玄问。

    住持放下了戒尺,沉默片刻说:“天地自有因果。”

    “那师傅为何修佛?天地自有因果,人又何须你渡?”苦玄问。

    “唉。”住持收回戒尺,转过身去说:“苦玄,你一会儿便下山去吧。”

    “为何?”苦玄问。

    “你佛心不诚,不适修佛,为师也教你不得,你且去别处吧。”说完,住持便走出门去。

    苦玄跪坐原地,静静地想着。

    然后他轻轻地笑起来,渐渐笑出声来,最后狂笑不止。

    他目光一闪,狂笑停歇。

    “这般如此。”

    苦玄双手合十,佛光大放。

    他对着身旁的小和尚微微一笑,“谢师弟了。”

    若不是小师弟这份佛性,自己怕是要走火入魔,成那杀人佛了。

    “师兄你本该成佛,却奈何被庸物蒙了眼,我只助你一臂,不当谢字。”知悔笑着说。

    苦玄收起地上那本黄皮书,而后消失无踪。

    住持师父刚回到房内坐下,就看见苦玄出现在他面前,淡淡地说:“你还来做甚?”

    苦玄宝相庄严,双手合十问:“佛,于何处?”

    “不曾成佛,如何知?”住持反问。

    苦玄冷笑泛起。

    “师父你错了。”知悔出现在苦玄身边,“佛,就是佛,不存于何处。”

    “荒谬!”住持呵斥一声,便闭上眼睛不想再多说。

    苦玄眼神愈发轻蔑,伸出手指,点在住持的额头上。

    知悔叹息一声,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住持说:“随心所欲便无欲无求,心存光明便可让众生平等,我便是佛了。”然后松开了苦玄的手。

    住持怒目圆睁,刚调起法力想要开口,便被手指刺穿了额头。

    “师兄说的狼吃羊确是平等,羊被吃光,狼也只能去吃草,然后变成下一个羊。所以就该像现在一般,抹除祸根,便少人受害,少人受蒙蔽。”知悔说。

    “杀光狼?抑或杀光羊?”苦玄问。

    “当种草。”知悔说。

    “佛陀竟出手杀人,叫世人如何相信?”苦玄摇摇头笑着说。

    “世间可无佛陀,但不可无本心。若人人皆如这般,愚昧的信仰,盲目的追求,莫不是人人行尸走肉?千万年后,佛陀就真的不存了。”知悔说。

    “有理。”苦玄说。

    “师兄此去欲何?”知悔问。

    “且上去做做那神仙,但想再给人间留下些东西。”苦玄说。

    “且去做,吾于不归海送你一程。”知悔说完,便消失无踪。

    苦玄走出两空寺住持的住房,几个刚上山的小童恭敬地向他问好。

    孩童天真无垢,只从心里觉得这平日总是不好好读经的师兄讨喜。

    苦玄摸着他们才刚刚剃光不久的小光头,笑着说:“你们且下山去,师兄给你们变个戏法。”

    孩子们眼神担忧地看了眼住持住房的门。

    “无事,去吧。”苦玄说。

    孩子们欢喜地下山去,想着师兄会变个什么戏法出来?再回头看,却发现两空寺竟消失无踪。

    “佛从不存于天地,只存于人心。”苦玄把孩子们送下山各自的家里去,又给各自留了些银钱,便离去了。

    短短七日间,天下僧人竟消失无踪。

    不归海,不归,海。

    此海只知此岸不知彼方有边无涯,凡出海探查者皆无归。

    不归海海面平静无波,也从无狂风过境。

    此时,一叶小舟泛于其上,优哉游哉。

    小舟之上,小和尚站起身来回头看向天际,往后退了一步。

    苦玄一脚点在小舟上,似没有丝毫重量,海面无波。

    “可知上面还有一位苦玄?”知悔看着苦玄。

    苦玄面色平静,衣衫平整,毫无风尘气,哪里像是七天之内奔袭于整个天下杀光天下伪僧的奔波人。

    “那便杀了。”苦玄说。

    “然,善。”知悔平静行礼,算是送别。

    “你欲如何?”苦玄问。

    “不知,且再走走天下,总觉得忘些什么,想去寻寻。”知悔说。

    苦玄双手合十行礼,便说:“我去也。”一部跨出,踏入天门。

    之后一月,不归海上雷霆翻滚,黑云压顶,天门隐现。

    知悔察觉几道气息愈发的近了。

    “诸位且回,天门不通。”知悔淡淡地说。

    几道身影渐渐显现,立于半空,竟都是陆地神仙般的人物,他们个个盯着隐现的天门,意图在下一次出现时跨入其中。

    对于那小和尚。

    谁又放在眼中了?

    知悔神色淡然。

    不知为何,他不想有人从这天门过去,所以他站了起来。

    天门又现,圣人们瞬间而动。

    知悔叹息一声:“何必?”

    便看了眼第一个即将踏入天门的圣人。

    圣人的身形顿了一瞬,小和尚出现在他面前,这圣人便带着眼看成仙的狂喜死去了。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

    再也无人敢来,怀着愤懑离去,知悔没有追,只是又回到了小舟上,不一会他挑了挑眉。

    怎得都死了?

    一月过后,黑云消散,雷霆渐稀,知悔抬头看看,起身便走。

    澜沧江贯穿半个大陆,无人知始于何处,只知流入南海。

    诗云“不见澜沧之水天上来,奔流入海不复回”。

    澜沧是澜沧江,海便是南海了。

    澜沧江分割南北,水势凶猛,以至于南人想去北方要绕上一大圈,北人南下亦是如此。

    但人们对澜沧江还是怀着感恩之心,一条江,养活了两岸人。

    知悔来到了澜沧江的北岸,低头观澎湃江水,吸了一口水花溅起时带出的潮湿凉气,只觉沁人心脾。觉得有些饿了,便伸手捞了一条大鱼,架火烤了起来。

    身后传来衣袖摩擦的声音,知悔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回头,直到后背的衣服被轻轻地拉了两下。

    知悔回过头去,看见一个水灵灵的七八岁小女孩冲着他笑,正换牙的时候,空洞的门牙笑起来确实不太雅观,便伸手点了一下小女孩的额头,让她坐在身边。

    伸手扒下一块鱼肉,吹了吹递给小女孩,小女孩高兴地接过鱼肉,一口塞进嘴里,这一塞不要紧,滚烫的鱼肉像开水一样烫着她的舌头,她不停地抽着冷气想让鱼肉凉得快些,小舌头不停的拨弄着鱼肉。

    知悔轻笑一声,点指一下她的额头。

    小女孩疑惑地眨眨眼睛,竟不烫了?然后愉快地咀嚼下肚,一脸满足。

    “你会法术吗?”小女孩眨巴着眼睛问。

    “不会。”知悔又撕下一块鱼肉递给她,这次她倒是学得乖了,没有一口塞进嘴里。

    “那你怎么‘啪’的一下我就不烫了?你好厉害呀!”小女孩一边吹凉鱼肉一边说。

    “什么啪的一下。”知悔被小女孩逗得很开心,又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然后把穿着木棍的整条鱼递给她,自己又去捞了一条来。

    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连嘴里的鱼肉都忘了咽下去,许久她才想起开口问:“你是神仙吗?”

    知悔笑着说:“不是。”

    “可是你一下就捞出鱼来!”小女孩兴奋地手舞足蹈,“我们家里人都不敢的。”

    “你以后也能的。”知悔说。

    “你为什么没有头发呀?”小女孩问。

    “嗯……先前剃光了,现在还没长出来。”知悔认真地回答说。

    “哦,是这样。”小女孩看着翻腾的江水,啃了一大口烤鱼,模模糊糊地说:“我长大以后,定要从这里渡到对岸去!”

    “为什么?”知悔问。

    “不为什么呀,你不觉得那样很厉害嘛?”小女孩认真的说。

    “是挺厉害。”知悔说。

    “对吧?我爹说了,这澜沧江有史以来从未有人横渡过去过,我便要做那第一人!”小女孩说得兴奋,举起啃得破碎不堪的烤鱼,张着满是鱼油的小嘴哈哈大笑。

    知悔笑着不说话,起身摘下不远处水塘里的一根芦苇,小女孩笑爽了便回头看着他。

    “我且带你渡江去。”知悔说着,也不管人小姑娘愿意不愿意直接背着她踏着苇叶入了江中。

    澜沧江南岸,小女孩兴奋地上蹿下跳,扒着知悔的衣服不停地问:“你是神仙吧?你真的是神仙吧?你肯定是神仙吧?”

    “神仙不算。”知悔无奈地把小女孩从身上扒下来,“且算佛陀吧。”

    “佛陀……”小女孩目光闪烁,想来是记下了这个称谓。

    “你还有何愿?”知悔问。

    小女孩听罢,竟皱起眉认真地思索起来,期间几次开口欲说又都咽了回去,想来是觉得愿望太小,不宰个大的吃亏?

    知悔也不急,就坐到一旁等。

    终于,小女孩下定了决心,对知悔说:“我想去看看南海。”

    南海之畔,渔船来往,有的收工回家,有的起锚开工。

    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带着一个小女孩站在岸边。

    小女孩眼中光芒四射,小手紧紧地抓着知悔的衣袍。

    “佛、道皆讲究一个缘字,我与你有缘便应你两个愿望,如今缘尽于此,我送你回去后便走了。”知悔说。

    小女孩低着头,有些不开心,但也没有说什么。

    突然,小女孩感觉脚下一轻,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本来消失的笑容再度浮现,知悔拉着她慢悠悠地在南海上飞着。

    小女孩想起自己好像是要帮娘亲买些食盐回去的,怎知被这位佛陀的烤鱼勾了去,然后便到了这里……转头看了看已经是深红色且只剩了一半的太阳。

    小女孩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

    “唳!”一声凤鸣陡然响起,于天地间回荡。

    知悔抬起头,眼神波动。

    一只七彩凤凰破空而起,直击苍穹。“唳!”又一声凤鸣似要刺破天地。

    小女孩怔怔流泪。

    知悔不解,问:“为何流泪?”

    “它怎得如此悲伤?”小女孩哭着问。

    知悔回头看向那七彩凤凰。

    “唳!”第三声凤鸣响起,那凤凰拖着九根百丈长短的尾羽直击苍穹。

    天地似乎变色,顿时狂风席卷,海浪滔天。

    知悔拉着小女孩悬于空中岿然不动,只是可怜那海上的渔夫们。

    那凤凰百余丈的翼翅狂扇,狂风愈烈,几只蛟龙从水下盘旋,不敢探头。

    “唳——”七彩凤凰的鸣声逐渐无力、消失,落入不知多远的仙山之上。

    “幸好幸好。”知悔两颗泪落下,“若未及此,不知何年何月矣。”

    小女孩不解地转头看知悔,却是怒火冲天的母亲,兴奋地和母亲讲自己遇到佛陀,那佛陀如何如何厉害,又看见南海和凤凰……即使是正在被打屁股。

    南海外不可至的仙山上,宋师睁开眼,彩色的小鸟正在他的肩上用小脑袋蹭他的耳朵,宋师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笑着说:“三千年来,倒是等苦了你。”

    小鸟叽叽一声,便又开始蹭宋师的耳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