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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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江城子诀

对于费连海的忙碌,年轻的时候苗银凤毫无怨言,毕竟嫁给了这支一直飙升的“潜力股”老公,让她也佩服自己的眼光。她每天在家里带带孩子,和姐妹们逛逛商场,偶尔下个厨做个小菜,日子过得悠闲自在,直到把儿女都培养上了大学,她的世界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

    其实,这个祸根还要从费喆的学业不济开始讲起。

    费喆在初中的时候成绩还可以,虽然各科都不突出,但不偏科,成绩一直在中等偏上。可是到了高中,他的文科学得特别差,于是总分总是排在年级很后头,苗银凤对儿子的成绩很是担忧,频频在家长会后去跟老师联系,商讨对策。

    而那个时候,她的老公的公司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县城里发展,早就把事业版图扩张到了y城,费连海常常要在两个城市,以及多个地方之间奔波忙碌,开始接触的人也鱼龙混杂。有时候,他回到县城里,仍然会有一些女性的客户或者老板在晚上打电话过来。

    人到中年,哪个女人都经受不住岁月的蹉跎,人老色衰是必然规律。

    女儿费颉已经到外地去上大学,身边少了个贴己的知心小棉袄,又有一个成绩如此之差,调皮捣蛋,让自己操心不已的儿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额头的青丝里已掺有了几缕银白,恍然之间有点迷失,她明白自己再无法逆流时间回到那个每天骑着自行车去菌菇厂上班的岁月了。

    那个春天,县城里天气有点潮湿,苗银凤在家里刚刚整理完一些女儿不用的东西,准备收拾到一楼的柴火间里去放着。

    打开柴火间的小铁门,她看到那辆年代久远的“永久牌”自行车,这是十几年前陪着她进费家的嫁妆,而如今车身已经锈迹斑斑,恐怕是骑不了了,它被丢在不到五平米的柴火间的最里边。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女儿的自行车,她努力用手里的抹布把它擦干净,牵到外面转了两圈,因为还很新,这辆车一切都使用良好。

    这个周末,天空下着鹅毛细雨,县一中高一下半学年的第一场家长会将在下午举行。学校离他们家不远,苗银凤决定骑着女儿的自行车前去。

    她穿上女儿的浅橘色的雨衣,轻盈地踏上了车的踏板,还好骑自行车这件事只要学会了不管多少年都不会忘,她很快来到了学校。

    每到周末,因为没有学生,这里的自行车棚都是空空如也,完全不用担心找不到车位。苗银凤把车子停在了车棚里,脱下身上的雨衣塞到车身前的篮筐里,盖上蓝盖,扣上一把小挂锁,并锁好车。然后,她从随身的鳄鱼皮包里拿出一把伞,往斜坡上走。

    苗银凤手里的这把雨花伞,是费连海去抚市出差时候买回来送她的,而这个男人一直像一把大伞一样保护着她和这个家。这许多年来,儿女们的家长会,她老公没有一次有时间参加,全是苗银凤亲力亲为。所以,她对于校园环境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一个要在那儿读书多年的学生。

    到了教学楼一层的高一(3)班,她似乎来得有点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进教室,在右上角的标签上找到费喆的名字,在这张课桌前坐了下来。借着木窗棂外透进来的微光,桌面上隐隐约约地反射着几个曲谱符号和卡通表情的图案,她的儿子一直是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

    这时候,一男一女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走进教室,看似提前进来分发试卷的。

    “哟,阿姨,您已经来了啊!这是费喆的历史考卷。”

    对眼前这个乖巧的女孩,苗银凤微微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接过试卷。可是,看着试卷右上角两个一模一样的大红数字,她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55分,这不是不及格吗?”她心想。

    这场家长会,苗银凤完全没听进去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在说些什么,她的脑子里只想着费喆怎么会将历史读成了这个样子。

    等到历史老师发言的时候,她才稍稍地回过了神来。

    这似乎是一张新鲜的面孔,有一口听似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在南方的县城高中教师团队中是不常见的……

    二个半小时的家长会终于结束了,那些关心孩子成绩的父母纷纷围着老师们,排队儿问着各种问题,轮到苗银凤的时候,其他的家长几乎都问好走光了。她实在不太好意思让其他的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考了不及格,所以挨到了最后。

    “您好,您是历史科的戴老师吧?”看着年前这个精神奕奕的中年男老师,她弱弱地开口问。

    “啊,是的。您是费喆的妈妈吗?找我有事?”他瞟了一眼她手里的试卷,然后说。

    “是啊。”

    她与他探讨了许多如何让费喆学好历史的问题……

    “今天就这样吧,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打我办公室里的电话。”戴老师一边客气地着,一边用铅笔在费喆的试卷上留下了办公室的座机号码。

    “好的,太麻烦你了。”说完,她先走出了教室,从塑料袋里拿出那把雨花伞准备打开。

    “哎呀,哪个粗心的家伙,居然把我的伞拿走了。”不一会儿,戴老师心怀不平地走出教室。

    “戴老师,您的伞没了啊?”苗银凤热心地问了一句。

    “可能是谁拿错了。”

    “这会儿雨还挺大的,估计还会下一阵子,不然我这伞借给你?”她爽快地说,不改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本色。

    “那你怎么办?”戴老师疑惑地问。

    “车棚子里我有雨衣,不过,我们得一起走一小段,”

    他们一起撑着伞走到了车棚,苗银凤打开锁拿出雨衣穿戴到身上。

    “真是麻烦你了,回头我让费喆还你伞。”戴老师客气地表示了感谢。

    几天后,上午的第三节历史课下课了,他本想把伞拿给费喆,又觉得不好,就又带回了教师楼。

    他向费喆的班主任要来了高一(3)班的家长通讯录,查了一下费喆家里的联系电话。然后,他联系上了苗银凤,问她怎么还伞。

    本来一把伞不值多少钱,送完就算了,但想着是费连海特地买回来送给她的,苗银凤心里多少有点舍不得,于是就在电话里说:“不然,我回头去您办公室拿吧?你座位在哪里,就放办公桌上就行。”

    她出门买菜,刚好路过县一中,那天老师们都下班了,空无一人,但是历史科办公室的门还开着。她很快找到戴老师的座位,她在位置上瞅了瞅,原来伞被挂在办公桌下面的壁钩上,便俯下身去拾那把伞。在手肘撑着办公桌抬头起身的一瞬间,她看到办公桌面上压在玻璃台板下一首手抄诗,上面写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苗银凤只有中专学历,知识文化水平并不高,她不知道这是苏轼那首著名的悼念亡妻之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却也能在苍劲有力的字里行间体会到那一股无可期盼的凄凉滋味。

    她站了起来,又看到了他桌面左边的书架上放着好多书,一本印着“b大的历史教科丛书系列”字样的书本平躺在书架前的桌面上,她轻轻地把它捧起,想翻阅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那本该是白页的中央用蓝色钢笔字写着:“探究真实的历史是我们毕生的追求”——b大教授顾研华。

    白页的右下角还写着一行字:“学生戴礼周记于1990年”。再把书往后头翻,她看到里面满是笔记和划线。看来,戴老师必定曾是一个极为用功的学生。

    这时候,戴老师拿着一个热水杯走进了办公室,原来他是去走道里打水去了,怪不得办公室空无一人却没锁门。

    “哦,您来了?伞找到了吗?”他问她,顺便喝了一小口水。

    “啊,找到了。”她抬了抬手中的雨花伞,那本b大的教科书不小心滑落在地上。

    她连忙伸手去捡,结果伞掉也落到了地上,“啪嗒”一声。

    戴老师走了过来,蹲下帮她一起捡。

    她拍了拍书,连忙说:“不好意思啊,没把你的书弄脏吧?我看是b大的书就忍不住翻了翻,还你。”

    戴老师接过书,把它放回了书架,客气地说:“没关系的,书印出来就是给人看的。”

    “不过,你们南方人也知道b大吗?”他有点儿好奇地问。

    “那可不是,全国人都知道,b大可有名了。”她边说边微微笑,那一刻的笑容的灿烂,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嗯,我也很怀念我的母校……”

    原来,这个南方县城高中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历史科任教老师,毕业于全国知名的北方高校——b大,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

    全校的人,包括老校长都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同事们只知道他的学历背景的确是b大考古系研究生,博士学位在读。老校长只是知道,如果戴老师想一直留在这所中学里发展事业,他会努力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

    只有后来,苗银凤知道了戴老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