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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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南国旧梦2

在未尽的黑夜中,莲心深处散发着淡淡的晖光,诡异而典雅的微光让我不由心中一冷,一种阴寒在心里慢慢滋生,我只觉浑身僵硬。定睛一看,原来那莲心处被刻的一行小楷上被镀了一层荧光粉。

诗经里的名句在这黎明之前独自地灼灼生辉,绚烂之极的美丽,绚烂之极的忧伤。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么?”

天色已是大亮,一夜未眠。我揽镜自视,两颊苍白,眼角晦暗。我虽不爱施脂粉,今日也不得不抹一些来遮掩这苍白容色。

看着镜中人慢慢恢复容光,我暗暗下定决心,惠靖的事情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答案,只有谢惠连能给我。

午休的时间,府里一向寂静,我拿出一套哥哥的男子便衣利落换上。走出房门,四周竟悄然无人,我暗自诧异,蹑手蹑脚地快速出了府。

凭着我的记忆,我找到了谢惠连的家,雨后湿滑的青苔爬在苍旧的墙壁上,我站在那两扇掉漆的红门前,不知为何,陡然失去了上前的勇气。

这个午间的时候,他应该是在家的吧?

我捏紧了双拳,准备上前敲门。却闻一阵熟悉的莺啼燕语之音猛然贯入耳中。

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了门环,屏息倾听。双眼透过门缝,我依稀能看到庭院中的桂树下依稀站着两个人。

青石路上不时有人对我侧目,可我不想多管,我只怕自己错过里面的只言片语。

“阿连,已经够了。你做的一切到此为止吧,你至少应该知道,一切都不关她的事!结束这一切!结束它!为了你,也为了我。”我只觉心里有千百只猫爪在挠,又痛又痒,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分明是、分明是海棠!

我一时失神,门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我的心都被拎起来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发现,我要听到谢惠连的声音。庭院里一时无声,我也紧紧屏住呼吸,只怕错过一个字。他的声音轻悄悄的,像是这秋日里的一阵柔风,如他的人一般。

“海棠,现在,你不觉得还太早了么?”他低低笑着,笑声绵延不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我的心像是掉入了冰窖里。

“怎么可能是现在?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彭城王尚未入京,好戏还未开幕呢。现在就结束,没有开始就结束?这样好的事。”

“阿连,够了,真的够了!你苦了这么多年,过去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你却偏偏如此执着,放下一切真有这么难吗?你明明知道,一切都和她无关,温莞,她至少是无辜的不是吗?即便再恨她的哥哥,可你不该去将报复的矛头指向她!你以为玩弄她的感情你就从其中得到复仇的快乐了吗?”

海棠刚刚说完,我只听见一声冷嗤在空气中传来,却比不上那“玩弄”二字像一把利剑刺中了我的心。那样凉薄的语气,那样冷厉的嗤笑。

“无辜?我从不认为她无辜。和她的哥哥一样,他们都是被恨的!我的报复,我才刚刚让她体会到爱情的幸福,哪里又来的报复呢?一切,都还未尝开始。”

我只觉脑中轰鸣,无意中听到的一切霎那间让我五雷轰顶。我四肢僵硬,整个人如坠寒窖,仿佛一盆冰水从头灌下,凉到心底,冰入五内。

我的眼睛透过门缝呆呆地盯着那两个人,我看见那红衣女子偎入他的怀中。她的声音细细柔柔,隐有一丝哀怨,“那么我呢,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阿连,你不该对我这样,这并不公平。我害怕了,我不愿再等了,我害怕。”

他优美的手缓缓圈住她的肩,像曾经圈住我的那样。他的声音轻柔,是一种温柔的抚慰,像春风抚过秦淮湖面。

“海棠,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我们再等等吧。不用害怕,也不必害怕,没有任何人,除了你,不会有任何人。”

“温莞,她,阿连你认为自己。真的不会对她动心吗?”她在等待,我也在等待,五脏六腑好像全都纠葛在一起。我连呼吸都觉得是一种痛。良久,他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有种宠溺的无奈和微微的怨恨,“海棠,你教我拿你怎么办?我只能说,这个世界上,她,是我最恨的女子!”

我的身体顺着门壁缓缓滑下,我的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角,我用手腕严严地遮住耳朵。我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刺入了皮肤中,疼痛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要再听,我不想再听,原来是假的,果然是假的,可我还像是个傻子一样,可笑地守护着虚假。将那份虚假的爱情如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呵护了那么久。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假的,却只有我一个人像傻瓜似的,坚信那是真的。

我大口地呼气吐气,心脏可以不那么痛,眼泪也不会流下来。我扬起面庞,将眼圈里打转的泪水硬生生地回去。我努力地扯出微笑,我要昂着头回去,他伤不了我,没有人能伤到我。我扶着背后墙壁缓缓地站起来,门内的温言软语一句接着一句送到我耳边。

门内一世界,门外一世界。我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谢惠连,你恨我,你为什么恨我?就因为你死去的姐姐?你戏弄我,你戏弄我,你戏弄我,不是爱情,只是戏弄,只是憎恨。

我挪开虚软的脚步,踉跄着离开。一步一步地踏在湿滑乌衣巷内的青石板上,我的脚步像是踩在棉絮上一样,绵软无力。有一滴水打在我的脸上,两滴三滴,四滴,五滴,渐渐地,越来越多……

在下雨吗,为什么脸上湿了,衣服也湿了,身体无意识地打着哆嗦。我抬起头,眯着眼望向天空,无数如绣花针大小的雨丝纷纷落下,转瞬间好像化为了无数利刃刺向我,我想躲开,却有无处可躲。

一丝秋雨一分寒。

朱雀大街上人烟渐稀,只有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行走在来势汹汹的秋雨中。

好像有东西从眼睛里流下来了,肯定是雨水。好冷,这场雨,下的我好冷啊,真的,好冷啊。

雨丝越来越密,下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眼睛里的东西也越流越多了。我知道,那是雨水,是雨水。

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越来越急的风,越来越密的雨,包裹在我的周围。

突然间,雨幕中,一阵马鸣的嘶吼打破了这平静。心下一跳,脚下一滑,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没有人会来扶我。我的脸贴着又脏又湿的青石板,我的四肢疼痛酸涩,我爬不起来了,我想一直这样躺下去。我不能这么狼狈地回家去,可我能去哪儿。

所有的雨点都打在我的身上,世界变得静谧起来。

谢惠连,你看到我这样狼狈的样子,会真心在心底嘲笑我的吧。可惜了,你没有看到这幕由我上演的好戏。

前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咒骂声,有人在冲我大声吆喝“闪开”。我睁开被雨水弥漫的眼,眼前却是一辆豪华精致的马车,我强迫自己撑起了身子。那马车的锦绣车帘却在此时被一只白皙优美的手缓缓挑开了一角。

我迷离的视线与那人在雨幕中不期而遇。

“是你,温莞?”疑问的语调,却并没有一丝疑问的语气。冷凝如玉,不掺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让这冰冷的雨丝也随之凝结成霜。

是我,这样狼狈不堪的我,竟难为你还能认得出来。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愣愣地望着他隐在车厢内华丽冰冷的脸庞,仿若隔世。我竭力从体内拨出力气说话:“是我,好久…不见,刘……浚……”

我的意识伴随着那脱口的最后一个字终于全部崩溃,溃不成军。然后我等待了好久,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又冰凉的怀抱。

昏迷之中,我好像看见刘浚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又好像看到了谢惠连唇边那抹嘲弄憎恨的笑容,他说,你,是我最恨的人!你是我最恨的人!最恨的人!

我睁开涩重的眼皮,浑浑噩噩的意识似乎仍停留在朱雀大街见到刘浚的那一刻。

谢惠连唇角凉薄嘲弄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无限放大,他嘲笑我的爱情,嘲笑我的无知,我比不上他的海棠,永远都比不上。

心中恨极,眼角却酸涩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睁着眼,望着床顶上的金色绣帘,心中空洞,脑中空白。

“醒了。”

我扭过僵硬的脖子,窗前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劲松一般伫立。

他回过头来,俊美无铸的面容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柔和而疏离。

我重又扭过头来,盯着那金色的绣帘,有气无力地问道:“为何不送我回去?”

我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出声。

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笑,“想要看我的笑话,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我哥哥的脸面都被我丢光了呢,以后你见到他,也可以极尽能事地……”

“够了。”他低沉而有力的音调让我没有力量再说下去。

我静静地闭上眼,也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心里面是一片死寂。

“你以为我把你弄回来,就是为了以此为把柄嘲笑你和你哥哥?”

不然呢,我心里冷笑一声,我还没笨到认为自己有那个魅力可以博得始兴王的垂怜。

“温莞,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本王不认为你有这个本事让我为你如此费神!嘲笑?我还没有闲到这个份上,有功夫大费周折地嘲笑你。我救你,不过是看你可怜,这世间为情所伤的女子比比皆是,如果不是与你哥哥有所交集,你就算晕死在街头也和我无关,你今天压根不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我依旧闭着双眼,对他咄咄人的话语不予理睬,争辩的越多,到头来,还不过是我自取其辱罢了。

本以为不与他争辩便没事,却感到有股迫人的气息突然向我袭来。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只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强势一抬,过大的力道使我酸痛的脖颈几欲折断,下巴几欲脱臼。

我痛得嘶了一声,登时睁大了双眼看他,却引得他一声嗤笑。

“怎么,变哑巴了?淋了一场雨,你以往的锐气都被淋没了?呵,我倒是怀念你以前牙尖嘴利的样子了。温殊的妹妹,也不过尔尔……不过是一个没落的谢氏子弟而已,便值得你为他万念俱灰?想来我从前真是高看了你。”他檀色的唇角淡淡勾起,依旧是疏离无关的弧度。琉璃似闪耀的眸子牢牢盯着我的眼。

我也呆呆地看着他,“你,你是怎么知道我……我是因为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