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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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月夜3

“姐姐,你快来尝尝吧,我都吃了好多,还是觉得学宫旁的最甜呢,一点都不涩嘴。”他乐滋滋地道,好像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我不觉被他逗笑了,掏出手绢替他擦净脸上的汗渍,“你这次又吃了多少?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吃坏肚子吧。”

明修郝然一笑,粉颜染红,却执拗道:“只有多处都尝尝我才能知道哪处的莲子最甜,我可不想让姐姐吃苦的。”

“阿修,人生在世不会总是甜甜蜜蜜的,有时候也该品尝品尝苦涩的滋味。你以后长大就会知道的。正如这莲子,总是甜糯,也会腻味的。”

阿修依旧摇摇头,“谁会愿意吃苦呢,姐姐,你就更不能了。”

我捻起一个圆润的小莲子,清清的绿色衬着白皙纤纤的指尖,我将它缓缓送进口中,似在自语,“苦中有甜,方知甜的真滋味。”

明修似乎没听进去,继而道:“姐姐,你瞧这里的芙蕖开的真漂亮,那人既然现在还没来,恐怕也不会来了,咱们现今有空暇,不如你将它们画下来啊。颂玉姐姐说你在家里画的芙蕖不成样子呢,但在这里画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未等我应答,明修就兴冲冲地从书囊里掏出了画纸和画笔放到了石桌上,看得我一愣一愣的。我疑惑问道:“你上着学怎么还带这些无用物?”

“不是,博士说过,今日是让我们跟着他练丹青之术的,可他生病了,我们自然也没学成了……姐姐,你快来动笔吧,对着秦淮河里长成的芙蕖,你定可以画的出彩!”明修一脸振奋,对我喊道。

我唇角上扬,心中不郁渐渐淡去,微捋起衣袖,作势要大展身手。

拿起画笔,圆滑的笔身触感细腻,对望那一水清芙,洗净了心中尘垢。我深吸一口清气,专心作画,笔下的芙蕖似乎沾染了池中实物的灵气。虽然不如哥哥笔下那般出神,但较之从前,确实增进了不少。我心中愉悦,笔下愈加流畅,芙蕖的线条也愈加柔美,这算是我有生以来最佳的一副“大作”了。

阿修立在我身后瞧着画,轻快地道:“姐姐,你不知道,今天的长干里可热闹了,康乐公在那边游湖呢,那艘船可大可漂亮了,我刚才远远地瞅了一眼,啧啧,真是奢侈得不像话,船上还有好多的谢家子弟,那艘船一会儿说不定也驶来附近。”

我的笔顿时一住,脑海里做着各种假设,或许,也许,他也在那艘船上?

和风煦煦地吹,船橹摇摇里,是一曲渔歌悠悠然,渔家女的曼妙歌声飘过平静的秦淮河面,传至我的耳,我的心。

“逆浪故相邀,菱州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弄潮儿,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又会是谁呢?

细致的宣纸上是半池水绿,芙蕖或放。这幅画竟是出自我之手,心中愉悦,不禁面露得色。

我双手扬起那幅已成丹青,对向艳阳,淡雅的金色光芒透过这一张薄纸,芙蕖被染上亮色,更具神韵,似已出水。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我正得意赏画,并未转过身,脱口而出道:“明修,瞧你急吼吼地跑去看那个康乐公,这会儿子失望而归了吧。要说看他还不如来看你姐姐的这幅妙笔丹青。瞧瞧吧,姐姐作成了呢。”

身后传来似曾相识的嗤笑声,淡淡地响起在身后,令我的心一紧,“这幅画便是‘大作’?不过尔尔啊……”

我讷讷地回首,眼前之人在台阶处含笑瞅我,在这人烟鼎盛处,在这繁华温柔乡,我的眼里只能容得下他唇边的清绝笑容。

一角凉亭,只余彼此的眼神回转,摒弃荣与华,扫除名与利。

转念想起了刚才他的一番恶评,我不禁气结,“我画的哪里不好了?这可是我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一幅丹青。你却来这般打击人吗?”

他一步步地缓缓趋近,假作无辜地微笑,“实话实说罢了,这幅画,我七岁便能作出。”

“七岁?”我冷哼哼地一笑,“谢大公子,你怎么不说自己从出生之日起即能衔笔作画。”七岁?要知道,我七岁那一年可是连笔都握不住呢,这个人……我愤愤地想。

他走近我的身边,无谓地挑挑眉,笑道:“也许真是呢,可惜了,那样久远的事情我着实记不住。”

我顿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语塞,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

谢惠连动作利落地夺走我手中的画,右手捻着宣纸一角,潇洒道:“我来帮你看看不足之处,以助你改正。”

我面上一白,心中羞恼顿起,劈手去抢,“你还我,我既然画的这般不入流,何必让拙作污了你的眼,你快还我!”

他作势松手,结果,这一松,一阵轻风恰恰送来,我的画,那张宣纸居然轻轻渺渺地飘向了亭外,一张薄纸悠悠随风而去。我心中警铃大作,伸手,却已握不住那画纸一角。我十分不忍地趴在栏杆处往下一瞅,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我清晰地感觉到股股火气从丹田处急遽结成,我有生以来好不容易自己作成一幅像样的画作,其中不易此人不知,就这么轻易被摧毁。

也许像这样的画作他一天能做出七八百幅,可是于我……

似绿玛瑙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我的画,画中芙蕖被水波浸湿了,真真可谓出水芙蓉了。我眼圈酸涩,回过头不禁冲他怒喊:“谢惠连,你做的好事!我辛辛苦苦了半天,现在竟全没了!你赔我,你赔我的画!”

他苦恼抚额,答道:“这可不好办,我做不出这样的画来。”

我怒气冲天地起身,使劲地捶着他的肩膀,也不管他疼不疼,忿忿嚷道:“谢惠连,你今日是来干什么的?你让我在这等了你半日,好不容易等你来了,我做了半日的画也没了,你存心来着恼我的,你存心与我过不去的,有这样的道理吗。”我越说越委屈,最后竟哽咽难持。

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肩,我生气扭开,他歉意一笑,语调虔诚,我心中郁气也消了不少,“不是我有意推诿,可是惠宣他今日吵着跟来游湖,他孩童禀性,我拗他不过,家中只有老仆,他也确实闷坏了。所以我将他也带来了。我本以为你不能这么早就从王氏的宴会上脱身的,到底是我的疏漏。这幅画,我一定赔你。阿莞的气现在能消否?”

“才消了一半,”我赌气一说,随即想到一事,继而正色道:“对了……那个王滔,你识得他?”

他半笼着我的肩,扶我坐下。此情此景。仿似我与他是一对神仙眷侣。

“王谢中人,无我不识的。王滔与我自幼相识,今日之事我确向他提及过,我知道你不能轻易出门,所以才……我家道中落,可他的职务却蒸蒸日上。其实我方才在想,阿莞,也许你哥哥的想法是对的,你和他,才是一对佳偶。”

我使劲瞪他一眼,高声道:“我等了你半天,却是来听你说这些无用话的!你再说这些,我现在便走!”我一甩衣袖,佯作怒极离开。

他拽住我的衣角,爽朗笑道:“你何时这般不经说了?”

我半推半就地坐下,低垂眼睑,依旧不愿瞅他一眼。他的指腹着我的鬓角,他的骨节清隽,肌肤蕴凉,我的确从中得到抚慰。

“阿莞,从认识你之后,我真正审视过自己的内心,对于权力,是每一个男子的渴望。真正的男人,是应该手拥权力的,所以才有能力让心爱之人受到权力的保护。这对于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例外。”他低低的发音,有种不名的怅惘。

我抬首对上他黯然的眼神,霁颜一笑,“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我的手指轻轻勾勒他的长眉轮廓,感受到那铭心触感,“我从未在你的眸中看到过对权力的热衷及渴望。而我身边的男子,包括我哥哥,无人不具备这一特点。追逐权力的男子都是疯狂而冷酷的。我厌恶这疯狂。”

“阿莞,你错了。”他的丹唇着我的手指,逐一亲吻,我羞赧地急剧收回,“我现在才知道,对于权力,原来我并非不渴望。是我与它早已失之交臂,所以在面对它的欲望时我才可以如此超然。但凡我能有一个机会,可惜,很多人都吝啬给予我这个机会。我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我明白它永远不会真正属于我,并为我所掌控。我的门第,我的经历,我的自身,令它将我彻底否决!”

“这样并没什么不好……”我幽思片刻,话语尚未吐完,明修的美秀身形突兀地显现亭外,急急地冒出一句来,“姐姐,我终于……”

我急遽跳开半丈远,幸得面蒙轻纱,不然我这窘色满面。

明修一脸惊悚之态,似乎我身旁之人是天外来客。

谢惠连潇洒一笑,悠悠起身,踏到明修面前,拍拍他的肩,淡然笑道:“姜小弟,不识得我了?我们可是天天见到面……”

明修微张的两唇此时终于阖起,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拽过我的胳臂,将我拉到身后,一脸戒备地盯着谢惠连。

“谢老师,我不知与姐姐有约的人是你,否则断不会离开。”明修的美颅微扬,语气凝寒,隐带敌意。

我在背后掐着他柔嫩的手背,佯咳几声,暗指他别乱说话,不曾想这小家伙居然完全不理睬我,依旧梗直脖颈。

谢惠连貌似无谓地理理衣袖,双眸微眯,有戏谑的成分混合其中,“姜小公子,我们平日里相处和悦,为何今日却对我怒目而视,好歹我也算得上你的半个老师。”

“没错,我是敬重您的博学与多才,可是你不该……温姐姐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不该这样,你将姐姐当什么了?她不是乌衣巷旁秦楼楚馆里的那些伶客……”

“明修,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用力扳扯过明修的身子,一脸严肃地告诫道:“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的,你年纪小小,须要注意言辞!”

明修惶恐着低下了头颅,小声嗫嚅道:“姐姐,是我说错话了…可我不是故意的…”

谢惠连俊容笑颜,朗声道:“明修心直口快,少年秉性,不值得记挂于心上。”我重新将视线投向谢惠连,正准备也对他报以一笑,转念想到明修刚才的一番说辞,嘴角立刻成僵硬弧度。

明修断不会造谣,那他以前岂不是,真的与许多美貌伶客有染!

这么一想,我顿时气得面色铁青,银牙紧咬唇瓣,面纱覆上,那人固然看不见我此时已然扭曲的面容。再想及刚才我最杰出的一副大作又被此人毁了,蒸腾怒火真是一层又一层地卷上心头来。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已完全抛诸脑后。心中所想,仅有这个人毁了我的画,并且,他还与其他很多女子关系不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