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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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月夜2

他的身躯瞬时僵了一下,我能感觉到。片刻之后,他侧身,揽过我的肩,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他的身体散发着清若杜蘅的香气,“哥哥无事的,阿莞……你唱首曲子给哥哥听吧,就像小时候哥哥唱给你听的那样。”

我静静点头,心中有结虽未解,却也想让自己的歌声扫去哥哥此时的烦忧。

我依旧埋首,轻轻哼起那首南国名歌“西洲”,亦如哥哥当年那般。曾经,哥哥的歌声使我涤净心中恐惧,而今,我能否用自己的歌声洗去他心中的郁垢?

寂静的月夜中,少女清越如铜铃的歌声缓缓飘起,荡漾在如梦的月华里,久久不散……

我一曲唱毕,哥哥的浓睫终于静静闭阖,偶尔轻颤,投下一片黑黢黢的暗影。

我犹睁双目,在月色中凝视他,他的面容与我何其相似,造物偏偏就是这般神奇的,个中妙处不能言。哥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我们谁都不能失去彼此。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吹梦到西洲……”

“到西洲…”

哥哥,愿我的歌声能送你入那片美丽的西洲……

朝阳渐升,青鸟啁啾,晨风细细,露重蔷薇枝。

我坐于茵席上,石案上平放着母亲留给我的檀香木琴。轻闭双目,我的十指轻轻抚弄琴弦,琴弦,亦我心弦,这首心曲,为谁而奏?

我一直觉得,当我弹琴之时,母亲会在九天上的某处细细聆听。

母亲,你能否听到我的琴声?母亲,你可否读懂我的心声?你是否知晓,你的女儿,你的小阿莞,已爱恋上了一个人?母亲,我想和你一同分享女儿家初恋的甜蜜滋味。

西洲一曲尽,哥哥的清隽身影显在木兰枝叶旁,怔怔瞧着我。我心下一愣,起身走近他,“哥哥,今日不去上朝?也对,你昨夜的脸色那么差,应该好好调养几日!”

我挽住他的手臂道,“我们回屋去吧,清晨湿气重。”

哥哥挑唇一笑,笑意艰涩,“哥哥的身子哪有那么娇弱?我今日闲赋在家并不是为这个。”他握住我的手,指尖的温度凉似青玉,“阿莞,你已经不小了…颂玉跟我说了,你想出去走走,未为不可。”

我摇摇头,垂下眼睑。哥哥已经这般劳心劳力,我现在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闺阁淑女,不愿他为我废半点神。谢惠连,他应该能原谅我的失约。

他神情舒展,却继续娓娓而道:“那日宴席上的王公子,他想见见你,今日哥哥向太子告假,就是与他有约。”

我霍然抬起首,瞪大眼睛,“不,我不要去!”

哥哥的神色一冽,眼眸中凝聚着不容否决的肯定光芒,令我无力反驳,“阿莞,别再这般任性了,你的终身大事须要尽早完成。以前是你尚且年少,而哥哥……可眼下,你过及笄已一年有余,哥哥不想他日面见父母之时落下一个不肖之名。”

乍闻哥哥此语,我顿时又急又怒,“哥哥,你在瞎说什么,大清早的存心找晦气么!我不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心中一痛,眼眶酸涩。

哥哥长叹一气,抬手摸摸我的双环髻,“倒是哥哥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了。阿莞不必放在心上……但今日之事,阿莞须得应允。王滔此人,才貌冠绝,家世更是显赫无二,王谢门庭鲜少有人受到重用,他却能博得圣上和太子的青睐,着实不简单。”

我咬着唇噤声不语,哥哥拉着我的手委婉劝道,“哥哥并不是在你,哥哥只是想尽快为你觅到一个可傍终身的依,让你从此安乐无忧,王滔他着实是一个极佳人选,哥哥不想你就此错过这段姻缘。他尚未娶亲,与你正配。阿莞,今日再去看看吧,今日之后,若你实在不满意此人,那……哥哥也就不说其他了。”

“谢惠连”,这三个字几欲脱口,可我硬是生生地将它们回了喉处。望着哥哥满是期待的询问眼神,我只能无力地垂下头,轻轻颔首。

谢惠连,他若知晓,会是怎么样的呢?我坐在马车上心内轻叹数声,惘然不已。

忽闻车夫厉声吆喝,马车急急停住,我身形一晃,差点撞上了马车后壁,幸亏有哥哥的长臂一展,托住我的背。马儿的嘶鸣传来帘内,随之而来的,隐有熟悉清脆的少年声。是……明修?

哥哥厉声一喝,“有何事?”我挑开侧窗的纱帘,果真是明修骑着大棕马与车夫交谈。小家伙面红耳赤的,似乎与车夫有所争执。见我露出脸来,急忙驾马驶来我身边,憨厚车夫还企图阻止他。

我伸出手一扬,车夫也就敛声未再阻止。阿修冲他翻了翻白眼,做个鬼脸,嘻嘻道:“这个车夫可是新来的,生面孔,我说我认识车内的主人,他死活不信,非得要拦着我。”

哥哥凑过脸来,询问道:“你今日不去学宫读书吗?怎么有空来街上瞎逛,我可是要向你父亲告状的。”

明修的秀气五官紧绷,粉颜上可见畏惧之色,冲我们直直摆手,“我万万没有逃课,温哥哥,你可别向父亲他告状,那我就冤枉死了。博士他今日抱恙所以才放我们学的,如若不然,借我千百个胆我也不敢哪!”阿修一脸惶恐,秀挺的鼻尖都涔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看来姜姨夫的家教确实严厉。

我和哥哥瞧着明修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禁都失声笑了。我掏出怀里的手绢递于他,“擦擦吧,瞧你急的,谁也舍不得让你这个小玉人受罚呀!”

明修接过我的手绢擦着面上急出的细汗,“温哥哥,温姐姐,你们去哪儿?难得看你们一同出府的。”

我正预备开口,哥哥接过话道:“我们去王滔王右民的府上,明修今日无课,若有兴趣与我们一同前行,未为不可。”

“真的?好啊,我当然愿意!”明修喜形于色,差点没在马背上挥舞起来。

“明修,将你那头大棕马给车夫牵着吧,你也来车上坐着。”我冲他挥手道。

“不用了,车里闷热,我还是驾马与你们同行吧。”少年仰首,轻喝一声,马儿竟撒腿欢跑起来了。我看着明修在马背上飞扬神气的肆意美态,不禁暗想,我若是男儿,也能与阿修一样如此洒脱。

回首看向哥哥,他已静静闭目,安静养神,宛若一尊塑金佛像在打坐。哥哥,他也是男儿……

我再次来到了乌衣巷,却不是去那个人的家中,而是曾被他嗤之以鼻的豪门大户。我跟随哥哥身后踏上一步步的石阶,明修与我比肩而行。

心中千丝缭绕,谢惠连,他正在碧波亭等我吗?可我,却去赴另一个男子的约。

宾朋满座,衣香鬓影间,柔丽侍女穿梭来回。哥哥与王滔他们侃侃而谈,谈笑之声不绝于耳。

我与明修同坐一案,明修不时东张西望,凑到我耳边絮絮叨叨,悄悄指着某位君子,然后列举出他的祖宗先辈。我淡淡含笑,拣起一双银箸随意拨弄着菜肴。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向我投来,我扬眉一顾,却与王滔的眼神不期而遇,他似有意或无心地一笑,我冷冷瞅他一眼,拉回视线,紧盯着眼前的美味佳肴。

侍者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之上却是一壶碧瓷佳酿。奇怪,这侍者不知我是女子吗?阿修尚未长成,自然不能饮酒。

我伸手冲那侍者一摆,作势不要,阿修却是一脸喜色,双手一撮,跃跃欲试。我偏首瞪他一眼,暗示他别逾矩。

那侍者居然不理会我的意思,依旧将碧瓷佳酿放于我们的花梨木案上。我顿时恼了,可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我心中的郁火集结,预备开口叫他拿走,那仆人冲我低首道,“小姐,这是主人的意思,与小人无关,大人他让我交予您一样东西。”我抑下怒意,疑惑不已,这人玩的什么花样?

“小姐,酒壶下……”那仆人趁我思索之际,断断续续地提醒了一句,然后退开了。

“酒壶下?”我念念有词着,伸手捻向壶底。竟是有一张纸片。

薄薄的纸片上寥寥数句,“碧波亭,温小姐可托病辞去赴约,有卿遥等。”这个人……我瞥眼望向王滔,他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向我这边,带着分明的了然和兴味。我心中一荡,谢惠连,居然将约定一事告知了王滔,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我正握着纸片发愣,明修一脸不解,紧张问道:“姐姐,这可是王右民写的?”我茫然颔首,脑袋里却翻江倒海。装病,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装?

我鲜少生病,哥哥怎会相信这托词?我以手抚额,正是苦思冥想之际,那位名王滔的右民大人提高了音量,用我能听的到的声音娓娓道:“温兄,令妹看起来似乎不大舒服,不如让温小姐尽早回去吧。此宴之后,我与温小姐也算熟识了。”他别具深意的向我投以一瞥。

听闻此语我浑身一震,哥哥偏过首来,霁颜一笑,“也好,阿莞,让明修随你一同回去。”

“明修……帮姐姐一个忙吧,我今日与人有约。”我与他并行,漫步青石小径,侍女在前方安静带路。明修正在摇头晃脑地欣赏王滔府中的妙境,不时嘘叹几声。听闻此语优美身形即时一顿。

“姐姐……”他的俊俏小脸上闪过迟疑,继而坦然道:“怎么帮?”

我朝他挨近,低声道:“你身上若带了银两,我们便买通那个小侍女,让她不透风声,我们要避过车夫,叫侍女带我们从后门走。”

明修从怀里出一枚黄澄澄的金锭,冲前面的侍女努了努嘴,意思是“我不信她不动心”。

小侍女确实动了心,不过我猜测不是对那枚金锭,而是对明修那张讨人喜的小脸蛋。侍女不动声色地带我们转来后门,我告诉她日后也不会有人来问责她,乖巧的小侍女这才惴惴不安地收下金锭。

至于明修的棕马,我想哥哥也会一并将其带走的。

秦淮河的一带绿水从长干桥下潺潺流过,长干里的居民往来水上,以水谋生。此处繁华并不亚于朱雀街。

碧波亭在长干桥的不远处,此处莲叶丰密,莲花正盛,半遮住亭身。一角凉亭因建在秦淮碧波之上而得名。

我面蒙轻纱,倚在凉亭的栏杆处,焦急地凭栏眺望。不时有行人路过,抚腮恼耳地望着我。

已近正午,那人居然还不来,还是,他来过又走了……难道我来迟了?

我两腕搁于栏杆上,手托着腮在焦思。明修的清甜之音急急传来耳畔,“姐姐,那个人还没来?”我无声,怅然地颔了颔首。

他坐于我身边,翻开一个荷叶包,只闻阵阵清香气息扑鼻袭来。是我最爱吃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