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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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火上浇油

熹帝用力将信函拆开,修指轻挑抽出信函中的纸笺铺张开来,墨迹隽秀流畅,一看便是出自女子手笔,但是落笔行顿有秩,又多了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蝇头小字,墨色寥寥,只见得“今世已定,熹映明曦。冬春自宁,雪竟安离”。

是的,这便是我最后留给冷思寒的字句。“熹”字有“光明”之义,冷思寒现今是照耀明曦城乃至天下的光明,这是今世不争的定论,他自会给百姓一个安宁的春秋。而我却也会有自己安宁的春秋,在安离宫中。

我自是清楚冷思寒的心思,他将将即位不久,依照他的性子,必定会以天下事为重,这也是他因何苦苦与冷思成他们争斗的缘由,全是因着他想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宁的江山。我确信,他会是个圣明无比的君王,太平盛世更是指日可待,不过这一切,全是在我安于与他分离之后。

熹帝心中自是恼怒不已,他难以置信我究竟在想什么,他不由得念及那夜我与他的约定。我说过“不负如来不负卿”,可如今我不负如来,却是离开了他。

我虽在信中言及自己去了安离宫,可是安离宫到底是在何处?熹帝确实跟着幽涯他们一起去过一次,然而那次事态紧迫,他哪里顾得上去辨清路途?离忆雪,离忆雪,他直念道我虽名“离”,却为何真的要离了他而去?

这想必是熹帝一生中第二次失态,他怒吼着将皇甫宜道和所有的宫人都赶了出去,一边将手边的东西都摔向地上,汉玉青砖全被砸出了凸凹,却仍是不解他心头紧压的愤懑。

李承权等人在门外慌乱不安地听着殿内熹帝的怒吼,他谨慎地问向皇甫宜道:“右相,奴才斗胆,陛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老奴侍奉他二十余年以来,可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啊!”

皇甫宜道心知是我的离去才让冷思寒如此,却不愿告诉外人,只得幽幽地摇了摇头,轻叹道:“我怎知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你我同是臣下,又怎敢如此在宫人面前揣测圣意?”言间,他抬起下颌朝李承权点了点奴才们站的方向。

李承权这才无奈轻叹,心中会意道:“多谢右相指点,是老奴疏忽了!过会,老奴让奴才去给陛下奉盏寒樱春雪,陛下最爱这茶的味道,想来能消消气。”

闻言,皇甫宜道忙拉住李承权的衣袖,随即凝眉道:“公公错落了,还是高丽参花为好,清清陛下的肝火,这寒樱春雪还是先放放,待陛下要的时候你再奉给他。”皇甫宜道自是明晓寒樱春雪是我为熹帝而制,此时将寒樱春雪奉给他,无疑是火上浇油。

“右相大人说的极是,老奴现在便去。”李承权言罢退下,他招去几位奴才交待道:“小心在门口守着,陛下若是有什么便赶紧去应答,别错了规矩!”

皇甫宜道见李承权安排妥当,终于松了口气,他无奈望了望紧闭的宫门,欲意转身离去。熹帝与我的事情他管不了,他不能左右熹帝,更摸不清我的心思。

将要出宫时一声怒吼惊住了皇甫宜道的脚步,只听得熹帝冷漠浑然的声音怒喊道:“你决然走不脱的!”皇甫宜道抬眸看向宫墙之上的碧空,几只候鸟叫喊着迁向南方,这鸟儿走的有些晚了,但必定会到达它们要去的地方。

皇甫宜道的步子踏在泛黄的落叶上,秋冬交末,看来宫人还未缘扫。不再多做停留,皇甫宜道浅笑着阖了阖眸,阔步往宫外步去。

花开花落知何处,情缘深处醉迟暮……

回到安离宫之后,我似是轻松了许多,每天再无烦杂之心,想要奏筝便可以慢捻一曲,想要跳舞便可以执着凤唳剑谱一支新创的剑舞,而幽时和幽轶等人还不时被我唤来陪我练剑,如此的日子果真是如同神仙一般。

可是冷思寒却依旧没有放过我,他确是寻不到安离宫的位置,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办法。纵然他身在圣宫处理朝务,无暇分身,但他却派了手下的血莲子日夜守在逐燕山下,企图寻到我们的蛛丝马迹。

然而他们不知晓,逐燕山并没有看起来那样一览无遗,经过安离宫中几代人的开垦,山中不乏暗道密室,想要避开血莲子们离开逐燕山,实则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多希望甚至能传给血莲子们一个我已死去的假消息,如此一来,冷思寒便能够死心,不要再记挂着我。他的皇位来之不易,他付出了多少血汗才铸就了今日的地位和政绩,百姓对他爱戴有加,正因着他在继承皇位之前屡立战功,更是大兴善堂和医馆接济民生。

如此仁心仁政的君王,谁会放下国泰民安的日子,去反他呢?而这个,也正是我不愿幽时他们与冷思寒为敌的原因,光复合欢,虽是功在社稷,可是却苦在百姓。你让百姓受苦,纵然我们能光复合欢,百姓岂能不恨我们,岂能安然饱受战乱之苦,忍耐流离失所之痛?

如是众云,我在回到安离宫不久便召集宫人立下了监看皇室的书状,安离宫本是皇室后裔,若是百年更迭后的君王昏庸无道,纵使我们不反,必有他人反之。既然一定要反,我们何不本着忠于百姓的心思,在芸芸众生中择一仁德贤良之人?总好过让乱臣贼子篡夺了江山,亦是祸害了黎民苍生。

或许是天不怜我,两个月后,仍是发生了我最为担忧的事情。幽涯依照惯例来为我搭脉,原本是想换个方子调理我的心疾,可他的眉头紧锁,总让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只听得他抿唇问道:“你的身子倒是无碍,只是你的月信,这两月可是正常?”

我心下一震,略思片刻便轻声道:“心疾不平,月信推迟的事情是常有的,我并未当做什么要紧的事情。现今你这样一说,确是有两个月未来月信了,难道这并不是心疾所致?”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升起,我试探着望向幽涯低问道:“莫非是?”

我多么期盼幽涯可以直接否决我的疑问,然而他凝眉点了点头,更是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小心地将我手腕放回袖中,随即摇头轻叹道:“世事难料,总是不该来的却来了。你所猜不错,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你是说,我有了身孕?”我不可置信地抚向自己的小腹,霎时间,我似乎真感到有个生命在自己的腹内萌芽生长,直至要冲破所有的束缚,破茧而出。我一时怔住,只低声自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要这样?他不是在赋予我一个新的生命,而是给这个新生命赋予苦难!是的,他有着世间最尊贵的父皇,可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他一生都不会离开这座曲折离奇的山峰,甚至是这座安离宫!

幽涯对于我的惊慌失措全不在意,他神态全无,冷声道:“你的身子一直虚亏,这时候有了孩子并不是好事,更何况你不该把他生下来。回来我写个方子,让琉璃为你煎药,让这孩子早早地去轮回罢,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属。”

幽涯的每一字都重重地击在我的心底,像是平滑的冰面,硬生生被砸出了一个透着寒气的冰洞,可洞里并不是水,而是汩汩流淌的鲜血。他对我的孩子这样漠然,是为了我的身子着想,我并非不知晓,可是母子连心,我是该选孩子,还是自己?

惟一知道我有了身孕的便是琉璃,她听了幽涯的吩咐将药熬好,颤抖着将装着打胎药的药碗递到我的面前。我愣愣地望着碗中的热气,那些白色的升腾忽然化作一个个令人发指的骷髅,叫嚣着向我袭来!

我顿时惊醒,一把将琉璃手中的药碗打翻!琉璃因着滚热的药洒在手上,是而叫喊了一声,我急忙抓住她的手探看起来,一边自责道:“琉璃,对不起,对不起,我太不小心,我太不小心了!”

“宫主!宫主不要这样,琉璃知道,知道你心里苦,你不想抛弃这个孩子。可是宫主,这个孩子你留不得啊!生孩子是个大坎,你的身子怎么受得起这样的折腾?”琉璃抬眸时已经落下了两行清泪,她反过来握住我的手,希望我能够保重自己。

与她的手相比,我的手是这样冰冷无温,我不是不爱惜自己,只是我真的不能!本以为我足够平静,而滴滴晶莹还是落在了我冰凉的手上,我水眸涟涟望向琉璃,沉沉地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我此刻是一个母亲,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爱他,所以我必须留下他!他还没有长成人的样子,还没到世间走一走,哪怕只是看看这逐雁山的山清水秀也好。”

琉璃听罢垂首,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似是忍住极大的哀痛,抽噎道:“人生自是有情痴,宫主,你是成痴了!你爱的不仅是你腹中的孩儿,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啊!”

是吗?我是因为爱冷思寒,所以舍不得这个孩子吗?也许是吧,我怎么能否认,这孩子着实是我思念冷思寒的惟一念想。而生下这个孩子,是我能因为爱他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我们的情存在过的证明。

思及至此,我唇间浅笑望向琉璃,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冰冷地打在手掌上,我轻声道:“我自是情痴,便让我痴一回,一生得此一次,我心足矣。”

药碗破碎的声响惊来门外的幽涯,他已然听到我关在门中的言辞,自是心中不满,看到我唇间的浅笑,只得抿唇无奈道:“罢了罢了!我自引你至此,便由得你胡来一次也罢了!你既已做出决断,我自当拼尽一身医术,护住你与你腹中孩儿!”

道不尽的感激全在唇边,若是一吐而尽,反而是污了我与幽涯之间的情义。我阖眸颔首,静静感受着生命的孕育,可怜的孩子,或许我将他生下是个错误,又或者不生下他也是个错误,可惟有我错了,才知道哪个过错是不可饶恕的。

幽冬已至,看来这孩子降生的时节,会是韵景别致的初秋罢。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此刻的熹帝端坐天乾宫中,却没了赏雪的心情。雪?多么令人揪心的字眼,这曾是他最爱的一个字,而今却是他最为牵念的。等景不如撞景,他还是甩开了李承权等人,独自一人漫步在宫中。

偌大的圣宫,大小宫殿不下百所,他最钟情的却是撷樱斋。殿外的樱树早已枯桠,树上却开满了白樱般银装素裹,他不禁向雕窗望去,那里似乎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手下慢捻拨挑着天华秦筝,唱出世间至美的音律。

熹帝忽地想起一句诗“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岂非与此时的情境太过相似?只不过这满院的不是梅花,而是白雪。不是他有心要生出这样的凄怆之色,只是“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此刻,熹帝尝极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滋味,他登基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三年。若是原本窗下抚筝的女子没有走,或许这时日不会如此难熬?他曾说过,若是成事之后没有了她在身边,即使坐拥天下又有何意义?也许那时他是意气之词,不过今日这般滋味他可是深深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