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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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遥印庐江月

    马车沿着山间小道缓缓向前,连着下了好几日雨,林间漫着层层雾气。

    还未到巳时,泥泞的乡路两旁已经有很多赶路人了。他们有的穿着草鞋、背着行囊、抱着孩子,一边好奇的打量着路上的马车,焦急的赶着路;有的赶着车、拉着行李,和一车老小一边打量着前方的路况,一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窗格下开着一条小缝,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微风吹得鬓间那两支小小的绒线堆成的线菊跟着小辫轻轻晃动。一只白皙的小手落在窗边,轻轻的关上了花格窗。

    见文鸢关了窗,菊簪回身坐好,帮她拢了拢披风,说道:“姑娘,咱们一路过来都是难民在逃呢。到处都在打仗,天下都乱套了,幸好出门时老爷请了武行的人送咱们,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到庐江呢。”

    想到这些天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和拖家带口的逃命人,文鸢微微叹息,从自己来这个世界到现在,一直都是安稳如意的,殊不知这历史的步伐竟一步步的,向她靠近了。

    “姑娘,季姑姑说前头在打仗,咱们过了这个村子就改走水路。您早上没吃什么,这面饼要吃点吗?”一个紫衣女孩儿抱着食盒,柔声问到。

    文鸢摇了摇头,问道:“兰佩,早晨在客栈外闹的那一群,是什么人?”

    兰佩放下食盒向前靠了几分,低声道:“都是些闹着要抢粮食的人,说是,现在很多战场上逃回来的士兵闹事,到处抢吃的。这外头很多打仗的州县,连当官的都没口粮了。我,还听说,长安,都已经人吃人了。”

    看着兰佩双眼含泪,文鸢一时百感交集,这天下,已经这样了吗。

    “人,人吃人?不会吧?”菊簪惊讶到。

    “我昨晚给陵安送被子的时候,在廊下也听人说,现在长安一团乱,连皇上都被劫走了。”季姨掀帘弯身进入车里,轻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说到:“姑娘,咱们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码头了,都换上素衣,低着头,跟着船夫上船,然后沿着水路十天左右就能到庐江了。”

    菊簪紧皱眉头,急急问道:“季,季姑姑,咱们从前只听说逆贼董卓烧了洛阳,这他不是死了吗,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劫走皇上啊。”

    “小声点。”文鸢理了理菊簪正包发的头巾,说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全部安全到达庐江,这些事儿,顾不上。”

    一路颠簸,多雨的季节使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霉气,文鸢饱受晕船之苦,整日呆在舱内,也甚少吃什么。

    “姑娘,行李都收拾好了。”兰佩将文鸢扶了出来,她瞧着烟雨濛濛的柳岸,人来人往,卸着货迎着人,倒是一片和平之相。

    岸边一个高挑的中年女子带着一群丫头小厮朝这边张望,好似领头的姑子,才下船,就迎了过来:“季姐姐,这一路可好啊!太夫人千盼万盼,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季姨也是一脸笑意,快步走到那姑子跟前,握住了她的手,轻唤一声:“芳妹妹。”

    “我妹妹可好?”

    “好!都好!”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婆娑。

    随后朝文鸢这边看过来,似乎是打量着剩下的四人,那姑子走了过来,朝着文鸢连声问到:“这便是文姑娘吧!真好!”

    “这是太夫人身边的稽芳姑姑。”季姨半拥着文鸢,轻轻笑道。

    文鸢轻轻点头,唤了声:“芳姑姑。”

    稽芳行了行礼,说到:“哎哟,瞧瞧,这俊俏的模样,真是有几分从前芙二小姐的风采呢!走吧,太夫人都等急了!”

    菊簪将文鸢扶上了车,正准备一同上去时,季家的丫头已经放下了帘子。菊簪轻轻一愣,就随着季家的仆人站在马车一旁,跟着向季家走去。

    文鸢透过车窗的缝隙向外看去,这庐江城去年还在打仗,如今已经安定的颇有灵秀之气了,街边有些叫卖的小商贩和赶集的人。

    一人独坐于宽大的车里,没见菊簪兰佩,也不知陵安在何处,文鸢一时局促不安,只觉这季家颇有规矩。

    季家在庐江是商贾大户,裙带亲戚中也不乏豪门大族人士。季家的家业,是故去的季老太爷挣下的,如今的当家人,是老太爷的原配夫人季徐氏。

    季徐氏出身徐州大族,在动乱不安的战争中还能护住季家家业,实属不易。

    如今太夫人年纪大了,季家长子季令桓已在慢慢接手季家生意。

    季令桓的夫人连氏,生有长女静姝,三女容华和次子宜北,房中还有位小娘杨氏,生有长子言生和次女清婉。

    杨小娘进门虽晚,可为季家诞下长孙,还是在连夫人嫁过来之前。这位连夫人出身好,性子也是向来凌厉的紧,直到后来生下小儿子季宜北,才让杨小娘带着季言生和季清婉进门认亲。

    不知晃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半晌不见人来掀帘子,文鸢轻轻唤了声:“兰佩。”

    无人应答,只听见由远至近的笑声与谈论声。

    一个老婆子的声音笑着说:“快!快掀开!”

    藏蓝色的布帘一掀开,稽芳将文鸢扶下了车,指着面前那个端正的婆子说:“这是太夫人身边的徐妈妈。”

    文鸢又微微一拜,寒暄两句,徐妈妈笑着拉起文鸢缓缓的进了门。

    边上站满了丫头婆子,打量着这几个陌生的面孔。文鸢不安的回首看了看菊簪兰佩,二人也朝文鸢笑着点了点头,以示安慰。

    弯弯绕绕到了一处名为寿康居的地方,院中简单朴素,徐妈妈跨步走进了屋里。

    文鸢打量着四周,见那个熟悉的少年颔首立在右后方,静静的盯着地面,一脸淡然。

    “陵安。”文鸢轻轻唤道,朝他笑了笑,问:“你刚刚在哪儿,我瞧半天都没见着你。”

    陵安还未答话,徐妈妈掀开了门帘,将文鸢带了进去。

    屋里众人好奇张望,见走进来一个素色衣裙的小女孩,一小半头发累成一缕小髻,簪了一支精致小巧的素银梅花簪,面莹如玉,眼波盈盈,一副纯洁妍丽之感。

    文鸢见堂中坐着一个穿戴考究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泪眼婆娑在稽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朝她伸出了手,唤到:“鸢儿,这是,鸢儿来了...”

    文鸢缓缓上前,柔声应道:“外祖母。”

    “母亲,您别伤心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从侧坐走了过来,将季徐氏与文鸢扶着坐下,继续说到:“母亲快坐,文丫头身子弱,一路过来也舟车劳顿,您再一哭,她就更不好受了。”

    听到这儿,季徐氏止住了泪,点了点头,将文鸢拥在了怀里,指着那妇人说到:“这是你舅母。”

    文鸢起身行礼:“舅母安好。”

    连夫人轻轻将文鸢扶起。

    见这边安坐,季姨带着菊簪兰佩和陵安,向季徐氏和连夫人磕头。

    季徐氏抬眼望去,见前头跪着两个小丫头,一个身着米黄看着机灵,一个着淡紫瞧着温厚,两个丫头也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嗯,模样都还周正。看着是醒事的孩子,身边就两个孩子怎么行。”

    随后执起文鸢的手,说到:“稽芳,就让怀砚怀硕一同去照料表小姐。”

    稽芳应声退下。

    季徐氏继续说:“知道你身子不好,家里后院有一片小花园,里头有一小片荷塘,我已经让人把边上的藕香榭改成住的地方了。待会儿去看看,等那边布置好了,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

    一切交代完后,又指了指跪在稍后头的少年,问道:“那男孩子是谁啊?”

    季姨说:“那是我孩子,陵安。”

    季徐氏笑道:“唉哟,陵安都这么大了!我记得芙儿出嫁那会儿,你还怀在肚子里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嗯,模样也好,随娘。”

    众人都笑了起来。

    怀砚领着文鸢前往藕香榭,走在最前头,怀硕和菊簪兰佩年纪相仿,紧随在身后,再往后,跟着两个略小的丫鬟飞扬飞絮。

    穿过小巷便来到小花园,进入拱门,正前方一小片凤尾竹将一条路分成了两条各自往里延伸的小道,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怀砚领着向左手的这条小路走进去,入眼便是一小片莲池,临水建了间一层半的小阁楼,上悬“藕香榭”匾,西边一条廊子沿着假山围墙一路蜿蜒至外院。

    向右望去,一池之隔的另一半地势略高,飞达四敞的几间堂屋连成一片,依假山而建,柳枝随着微风轻轻摆动,依稀看到“观菱洲”三个字。

    “小花园这边清静,也偏一些,姑娘往后缺什么就和奴婢说。家中的物什仆役,都是太夫人身边的徐妈妈、稽芳姑姑,老爷身边的徐僮管家和夫人身边的连姑这四位,在分派、打理。往下就是九个名字里从“怀”从“安”两字的家生仆,现分管着各个院子,姑娘有什么事也可以找他们。其他的,就都是普通婢子了。”

    听着怀砚所说,文鸢与菊簪兰佩均是一惊,从前听得管夫人提起过季家家大业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走进藕香榭,文鸢看去,一层的厅堂简单大方甚是宽敞,右手边有一条楼梯,往上是半层的敞开式的卧室,甚是精致。

    怀砚说:“姑娘住这前头,她们几个住背面隔间的卧房。”

    文鸢问到:“那陵安住哪儿。”

    “陵安是男孩儿,总不能和姑娘挤在一个屋里,他就在前头廊子角门处,离姑娘也近,要找他就在门口喊一声即可。”

    来季家的第一日,文鸢坐在床上无法入眠。怀砚将一切整理好后便下楼离开,留下了菊簪兰佩守夜。

    菊簪见怀砚离开,哀叹一声,随即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脚蹬上,叹道:“可算是能松快松快了,怀砚姐姐终于走了!姑娘,季家的规矩可真多啊!光管事的仆人就有十几个呢!”

    文鸢说:“是啊,去年庐江城被攻破,经过那次洗劫,听说很多人家都因此落败了。季家果然是大户,好像没受什么影响,这么一大家子人,各个都是礼法成章、进退有度。”

    兰佩也倚榻而坐,柔声说:“今日一路过来,我瞧着虽然依然有个别屋舍在修缮,但是城中大抵已安定。咱们一路过来,见过多少连粮食的吃不上的人,季家,能庇护姑娘,师太也会安心了。”

    文鸢对兰佩浅浅一笑,随即说到:“你们往后也要小心,有什么事记得第一时间告知我。咱们从江夏一路而来,既然,入了季家,不管以后会如何,你们都是我最贴身,最亲近之人。还有陵安,咱们四个,还是如同从前一般。”

    三人相视而笑,相互安慰。菊簪执起两人的手,轻快的说:“嗯,还有陵安!我们三个也会护着姑娘的!”

    文鸢俏皮一笑,笑声说道:“菊簪啊,只要管好她那张嘴就可以了,白天的时候,一双眼睛咕噜噜的乱晃!”

    深夜的小阁楼里,三人嬉笑打闹,仿佛又回到了在桂斋的日子,玩闹、采药、学医、练武...三人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