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长安
字体: 16 + -

南境篇 第七章 君臣

    大靖国都,江临城。

    初阳从秋澜江的尽头缓缓升起,暖色的光辉撒向城池的每一方角落,一排排高楼阁宇被勾勒出金黄色的轮廓。

    江临城何为叫江临,只因三面临江。以东是宁水,而城中又有宁水的分支——秋澜江,自东西横穿城池。

    江临是北方第一大城,城中人口二十万,无论是灌溉还是生活,都依赖着秋澜江。秋澜江宽达一里之长,每日江上船只往来众多,但多是游船和乌篷小舟——那是供文人墨客享受游湖之乐的。

    而江水南北两岸,则是高高的楼宇,房檐下的金色风铃,以及纵横相交的街道。

    晨时,百余辆马驶过街道,来到皇宫大门前,等候宫门大开。

    一刻钟后,一个宦官挥打长鞭,各色官服的朝臣纷纷下了马车,纯黑如夜的宫门打开了。

    朝臣们陆陆续续走入宫门,肃穆地无一人言语。

    宫门的尽头,是一座通体墨黑的高大建筑——麒麟楼阁。它坐落在直径百丈的汉白玉高台上,经朝阳照射,汉白玉闪着莹莹的光芒,远远看去,麒麟楼阁如天上楼宇,无比神秘,又无比神圣。

    麒麟楼阁堪称为“北方的权力中心”,因为它是大靖帝皇每十日召集朝会的地方。每日都会有信鸽和青苍鸟在那上面飞旋,传送着各地的密函。

    朝臣们撩起官袍,一步一步登上麒麟楼阁。

    金晃晃的大殿上,高高的帝皇金椅上,端坐着一个人。他身着黑色皇袍,皇袍上用金线绣着九只巨虎——那是大靖的图腾。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福寿万千。”所有大臣皆双膝下跪,向那个男子朝拜。

    除了一人,他只是站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站在那里,躬身作揖,这便算是行了朝拜大礼。

    皇帝自然注意到他了,皇帝只是微微蹙眉,并不打算说什么。

    “众卿平身。”皇帝抬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

    “谢陛下。”

    “陛下,臣有本启奏。”说话的正是那个见天子而不拜的大臣。他已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但腰杆挺得笔直,双目却炯炯有神,似乎燃烧着火焰。

    他是唯一一个带着佩刀入殿的大臣。

    “项丞相,你有何要事?”

    “陛下。”他向前走上一步,缓缓呈禀,“如今国库银两不多,臣力谏,征收西境渔民赋税,缩减帝都守军及禁军开支。”

    丞相说着说着,皇帝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扶手上的黑虎头,手指发白,身子气得微微颤抖。

    谁都知道,西境多河网和湖泊,渔民众多,而他这般力谏征收渔民赋税,无疑会引起西境渔民的不满。而缩减帝都守军及禁军的开支,这是根本置帝都防守于虚空之地啊。

    皇帝本以为项无涯只是暗中与皇室斗斗,没想到,今日他竟把这么敏感的问题搬上朝会。虽然这看起来是臣子力谏君主怎么充实国库和利用钱财,但实际上,这是权力的斗争。

    丞相项无涯,权倾朝野,令皇帝都为之忌惮。

    “西境渔民赋税不宜增加,帝都守军及禁军开支不宜减少。”皇帝冷声,“此谏,朕不纳。”

    丞相自然明白皇帝是绝不会采纳他的谏言,他微微昂起头吐出一口浊气,双手负在身后。

    站在项无涯左后方的颂楚骊会意了他的意思,连忙下跪,“臣认为丞相所谏合情合理,求陛下应允。”

    颂楚骊为上卿之职,官居二品。

    见颂楚骊跪下力谏,其他大臣也都学着他的样子,纷纷跪下,说着颂楚骊同样的话,一时间,声音盈满大殿。

    皇帝看着朝中过半的大臣纷纷跪下情愿,面色阴沉,眉宇间滚动着涛涛杀意。

    “那,如果朕偏不从呢?”皇帝几乎是一字一字说出来的。

    “求陛下应允。”大臣们还在跪着,继续齐声劝谏。

    皇帝突然冷笑,起身走下九阶台阶。

    他走到丞相面前,冷眼相对。

    丞相只是平视他面前的君主。

    突然,皇帝抽出丞相腰中的佩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信不信,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皇帝轻声说,话语虽轻,威严犹存。他一只手持刀,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停地转动着大拇指上那颗墨绿的扳指。

    “陛下万万不可。”

    满朝文武见君主拔剑,纷纷屏住了呼吸,唯有丞相还是满不在乎,不在乎那把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刀。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满是老辣。

    “陛下,臣信你不敢。”

    “哼……真当朕不敢?”皇帝挑眉,将刀再次送近了一分,丞相的脖子被划出了血迹。

    “陛下三思啊。”那些跪在地上的大臣见丞相脖颈处的血迹已流在地上,面色惊恐,长拜求饶。

    “丞相是为肱骨之臣,您不能杀他。”

    “呵,呵呵呵。”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将刀丢在了一旁。

    “众卿说的对,丞相是为肱骨之臣,朕杀不得。”皇帝看了看跪了半场子的大臣,嘴角浮出冷笑,带着些许讥讽,“若非今日,朕还真不知道咱大靖朝廷的朝臣这般团结一心,朕不过是跟丞相大人开个玩笑,就把你吓得群臣劝谏,呵呵呵,不错不错。”

    “朕今日累了,先下朝吧,若非要事,明日再奏吧。”皇帝拂袖而去。

    陆陆续续的,大臣们也都散了。只是丞相还僵杵在那,那些跪地力谏的大臣见丞相没走,也都不敢先行离去。

    颂楚骊走了上来,“丞相大人,您没事吧?”

    “哼!一群沉不住气的东西!”丞相捡起地上的刀,用了八分力狠狠地插入大理石地砖上,随后连刀也不顾,愤怒而出。

    那些大臣见丞相离去,也都迎了上去,他们深怕丞相大人一个不高兴,他们仕途,便毁了。

    颂楚骊费力地将刀拔起,看着远去地乌压压的那帮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丞相为何生气。丞相生气,不是因为皇帝将刀抵在他脖子上,而是因为那些向他求情的大臣。

    ——丞相势力大,皇帝定然不敢轻易杀他,皇帝那么做,只是想看看丞相一党的反应。皇帝假意要杀丞相,却看见了相党大臣那般求情,面露惊恐,可见是真的怕,真的怕皇帝将丞相杀了,他们便再无庇护。

    皇帝只是这么一个动作,便看出了丞相一党人心并不齐,依附丞相多半是害怕,而不是信任。

    这无疑是打了丞相一记响亮的耳光。

    朝阳宫。

    朝阳宫是大靖皇帝的寝宫,也是处理政务的地方。

    嬴烨脱下华丽却繁琐的朝服,换上了一身干练的常服。常服是深蓝色,用黑丝线绣着九头巨大的黑虎。

    嬴烨坐在紫檀木的案桌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禁揉了揉微痛的眉心。

    嬴烨,大靖景明皇帝,在位七年,每日都是如此。

    “臣妾参见陛下。”一女子轻轻走入朝阳宫,于前长拜。

    “皇后,你来了。起来吧。”

    “谢陛下。”皇后提着一个食盒向嬴烨走来。她满头黑发用金簪盘起,高冠翠饰,金闪闪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一阵一阵地响着。

    “臣妾特命小厨房熬了血燕粥,陛下趁热喝了吧。”皇后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粥来,递了上去。

    只是嬴烨并未接过。

    “搁那吧。朕还要批阅奏折,若无事,你便下去吧。”嬴烨正低头看阅奏折,头也未台。几息后,他又觉得这样冷淡了皇后,继续说道,“你多去陪陪泽儿吧,泽儿风寒刚好,正需要母亲陪着。”

    “泽儿刚刚睡下。”皇后浅浅一笑,笑容如花。

    “蓁儿可是到了誉章?”

    “嗯,四日前便到了,听闻遭遇刺杀,受了不轻的伤。”嬴烨看见皇后担忧的眸子,又补充道,“所幸无大碍,在誉章侯府将养着,你不必太过担心。”

    “是。”皇后点了点头,“陛下费劲心思把蓁儿送去誉章,只希望她能明白陛下一番苦心。”

    “呵。”嬴烨苦笑,“那孩子,性子太倔了。又太小了,有些事不是一下两下就能看懂的。我送她去誉章又怎是为了养病那么简单。不过,她很聪明,终会明白的。”

    皇后见陛下每每提及嬴蓁,面容总会黯然,眼眸总会散过一丝沉痛,便笑了笑,不再言她。

    “陛下,臣妾听闻,项无涯力谏您增加西境渔民赋税,缩减帝都守军和禁军开支。”

    “皇后消息倒是灵通啊。”嬴烨随口一说,不知是赞是讽。

    “陛下还当着众臣之面对项无涯拔刀。”

    “他若不让我难堪,我也不会那样对他。”嬴烨面无表情,虽是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看记恨。

    其实,嬴烨是知道国库银子不多,也正准备调整。不料,一个臣子,却以不容拒绝的口吻想君主力谏。若是日后嬴烨调整国库,背后恐被人说君主惧怕臣子,那么,君主威严何在。这是其一。

    其二,西境的恒阳王是随光名皇帝打天下的老臣,掌握西境十万大军,这么多年一直镇守西境,无心朝中谋权。嬴烨有拉拢恒阳王之心,但今日却被丞相这么一说,摆明了嬴烨对西境有所偏袒,严重怕会各方不服。

    有些东西,尽管彼此都知道,但不能被挑明。

    所以嬴烨便回了一招,让项无涯看看,堂堂丞相,那么大的相党,人心并不齐,只要有心之人稍微挑拨,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便会离开。

    “陛下做得很对。无论陛下做什么,臣妾都会支持您。陛下记得喝粥,臣妾告退。”皇后再拜,噙着笑意,离去。

    “嫣染。”嬴烨轻轻唤住了她。

    皇后亦是激动,不知有多久了,陛下才肯唤她闺名。

    “你告诉泽儿,朕……今晚去看他。”

    “这不是皇后娘娘么?”

    皇后刚走出朝阳宫,便听见一阵细长刻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想也不用想,“颂太妃。”

    皇后并没有行礼,只是微微侧过头唤了一声。

    这不过是礼节,颂太妃毕竟是她的长辈。

    “皇后这是见到陛下了,这般开心?”

    颂太妃掩唇一笑。

    “刚见过陛下。正要回宫。”皇后根本不想多说。

    “陛下可忙?”

    “陛下日日繁忙。太妃找陛下可是有事?”

    “是啊,正是为了我那小侄女的婚事呢。”颂太妃满面春光。

    “你也真是好,今日竟见着了陛下。我记得自从你和陛下大婚,要了个太子之后,陛下就没怎么去过你那吧。”

    闻言,皇后依然笑着,心里却被颂太妃狠狠地撮了一下。

    “哀家先走了。”颂太妃也知道收手,羞辱够了,便走进了朝阳宫。

    皇后眼色暗淡了下去。

    皇后名为百里嫣染,是百年贵族百里家族的女儿。如今的百里家族出了一位一等公爵,在朝廷上颜面很大,地位很高。

    但百里家族是个中立家族,不受加入任何党争,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虽然这么多年来得罪过不少人,但因为家族势大,不仅是朝廷势力,还有秘密延展开的地方江湖势力,没有人能够撼动,哪怕项无涯都没有。

    皇后知道,嬴烨娶她,让她诞下太子,无非都是为了拉拢百里家族以对付丞相。

    这都是利益,无关爱情。

    可,百里嫣染,却是真的爱他,爱那个年轻的君主。

    为他默默无闻,为他默默支持。

    她对他,真的只因情爱。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