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白芯蕊垂眸,再压指轻抚琴弦,“请恕我无知,夏姑娘,这琴的主人永远是一人么?”
夏嫣脸上的神情倒是不曾有何变化,略一沉吟,款款而来,“瑶琴若士,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琴且通灵,弦亦能为主人而断。”
白芯蕊眼中闪亮着异样的光彩,佯装沉思片刻,缓缓道,“那,若世上有两张一模一样的琴,又能说明何事呢?”她抬眸凝视着夏嫣,注意到她眸间已不若之前那般平静如湖。
“琴,即人。怎会有一模一样?”夏嫣微微摇首,低眸似是不信。
白芯蕊眼神一凝,在漆黑的夜色中竟有一丝难掩的诡异,“若真的有,双琴之意莫非是指,主人涅磐重生?”
灯烛被窗外吹进的夜风拂得摇摇晃晃,在夏嫣的面纱上投出朦胧不清的昏黄。
静默只片刻,夏嫣抬眸重新迎上白芯蕊似是质问的目光,早先淡淡的触动早已掩去,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一抹脉脉,“亦恕我无知,白姑娘既这番说,那便是了。”
白芯蕊没曾想她这般说辞,再垂眸注视着眼前古琴的琴弦,眼中兴味一闪,似乎有灯火的光泽在眼中跳动,“夏姑娘,我无意间在七丝堂见到这张琴,音色细腻松透,断纹细腻精美,应是琴之上品。还请夏姑娘过来一观,看我鉴别的是否为真。”
夏嫣倒也不曾推辞,慢慢趋步靠近,立在窗前停驻。她低眸而去,一张颜色古朴的瑶琴顿时陈列眼帘。
夜凉如水,只见月下一个清秀典雅的影子隐在昏黄的灯烛之中。那佳人头上万千青丝,如墨如绸。着一袭淡红色裙裳,修长广袖在夜风的拂动下飘飘乱舞。
再看那一双剪水秋瞳,却波澜四起,惊骇非常。
许久的静默过后,耳边突然响起一丝淡漠又带些许清冷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静谧的月色,“白姑娘,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夜色深远,天星清冷,白芯蕊在夏嫣分明的侧脸投下坚毅与峻冷,淡淡道,“夏姑娘,我什么亦不知,不过只是个人的假想罢了。”
“那便让假想成为空白。”寥寥数字,清清冷冷,回荡在灯烛的光影里,逸过窗棂,飘远在寥廓苍茫的夜幕之中。“看来白姑娘果然并非寻常人,是我看轻了你。”夏嫣将目光锁在白芯蕊的侧脸上,眸底似将这深夜入尽,无止无垠。
白芯蕊心知她语意,神情肃淡,脸上倒也平静无波,“夏姑娘,我不过对你一颗好奇之心,只望在临走之前交一个见过面容的朋友。”
“你要走?”夏嫣突然回眸视她,眼中透着无限惊骇。
白芯蕊唇角轻勾,仿佛那简单一抹笑意能解百千忧思,“嗯,在三日之后。”
夏嫣瞬间被这消息惊住,语气略略的有些加重,“白姑娘,怎会如此匆忙?”
白芯蕊唇角那抹笑意始终如一,却渐渐掺杂了雪样的冰冷,抬步轻近窗棂,重坐于木凳上,纤指覆在琴弦,似在是拨弄把玩。
断断续续的琴声又开始在耳边飘荡,时而婉转,时而戛然,似在释放什么情绪。蓦又
骤然一止,化作一股掩映生姿的声音,“夏姑娘,你可知双燕为何要离呢?”白芯蕊素手低垂,举止一丝不乱的轻缓闲雅,眸色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夏嫣心中一怔,想不到白芯蕊竟看透到了如此地步,看来她早已猜出自己大部分事情。她眼神迷离,低声吟道,“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
白芯蕊皱眉视她,又想起琴身上火伤过的痕迹,莫非……她心中一道久立的疑墙顿时摇摇欲坠,似要即刻倒塌,神情匆忙道,“失火?”
夏嫣眼神里似有千丝万缕道不清,游离半晌,继续吟道,“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
“莫非七丝酒楼真的失了火?”白芯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忌,但愿这不是真的。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接踵而至的便是无数自己无法理解的灾难。她情愿是自己想错,也不愿真是这种残酷的结果。
夏嫣俯下身来,轻轻抚了抚琴身,眼神慈爱,似在抚摸一个久别的孩子。她纤指轻触在琴弦上,七条琴丝接替发出悠扬的声响,似在欢迎主人的回归。
久久之余,夏嫣立起身,故作云淡风轻,“白姑娘,你果然并非平凡之辈。”窗外逸进的风色在她眉间悄悄笼上了极淡的忧郁,明净的翦水双瞳中浮起的哀伤却越来越浓。
白芯蕊瞬间惊住,冷艳的眉眼顿时暗淡无光,模糊夜色之中那双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她不信,她更不愿接受,“那白姑娘你……”
夏嫣眸中漾起涩涩一笑,那笑仿佛要将天边所有的黑暗全部收纳,转眼与那黑瞳融为一体沉没在她幽深眼底,无声无息。
她想起了那年那个草长莺飞的夏日。
她想起自己一人抱琴独居在七丝酒楼上的锦帘之内,楼下则是一群群形态各异的人。有人富贵,有人为仕,却皆是平凡之辈。她寻的不过是一人,一个真正知心,知琴之人。
她想起那日惊艳一声笛,将自己从孤独的深渊解救而出。那个貌胜潘安的男人,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男人终于出现了。相认相知,却只有一夜,简单一夜之欢。
她想起一人端坐在香闺的梳妆台前,从铜镜中映出个妆容清美婉转明淡的影子,步摇上盈盈颤颤的蝶须自发间流泻下来,也有种别样妩媚动人的韵致。
她想起一日深夜,一人坐于窗前的木椅上含泪抚琴,突然一场大火划过长空,蔓延在深檐飞阁之中,顿时七丝酒楼灼灼火焰四面腾起,而自己着一袭艳红的舞衣,不慌不忙,在骤然明亮的火苗中翩翩而舞,带出一道绝美的风姿。
她想起再醒来之际,自己一人却安躺在一家客栈的卧榻上。懵懵懂懂,朦朦胧胧,她闻见一人于门外的唤声,“老板娘?”那人声音清脆,应是个弱冠少年。她没有力气应答,过了不久,那人便悄然离去了。她在想,这里那有你的老板娘?!
她想起自己支撑着身体下了榻,虽毫无力气,不过还是寻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她注视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颊,无声啜泣
。久久过去,她裁了一块面纱挡在自己面容上。从此之后,她便是这副容颜示人,远离过往千番,更名,“夏嫣”。
记忆戛然而止。不过她心知,他定回来过,定是他救了自己。
静默了很久,直至天际上染上了一层华光艳辉。冷月无霜,满天满地的银光,全覆在记忆深处,道尽一片年年岁岁的苍凉。
白芯蕊见夏嫣正双眸无神地盯望着瑶琴,从面纱深处逸出滴滴清泪,坠落在琴弦之上。一向温润如暖玉的她,今夜却在这月色的掩映下,如万载寒玉,冷意潋滟。
白芯蕊知她心中压抑决堤,再不忍她如此悲伤下去,不禁唤了一声,“白姑娘。”简单三字,竟连自己的声音里亦添了一丝哽咽。
夏嫣似在回忆里沉陷太深,竟对这唤声无动于衷。她双眸一片氤氲,打落在白芯蕊的心上,酸酸的,痛痛的,化作一滩激流。
“白姑娘,天晚了,我们回去吧。”又是一声唤,白芯蕊的眼角不知不觉亦落下几滴晶莹。她没曾想源于自己的一番好奇之问,竟造成这种局面。
有一种怎样悲情万种的故事,是自己全然不知的呢?!又是一种怎样淀于骨髓的感情,是自己无法理解的呢?!
皓月当空,夜凉沁骨。它便仿佛一位逍遥隐士,远离尘嚣,独自在寂寥如墨的夜幕中,静静流淌着月华,流过了春夏秋冬,流过了岁月年华。沧海桑田,百世已过,它依旧这般,只是静静的流淌着,不匆匆,不悲不喜,亘古如此。
它又是否懂得人间的悲欢离合?!
“白姑娘。”
这声唤,似遍布漆黑的天际深处,隐隐现出一道浅淡的阳光,照在雪山冰峰之上。照在那岩石丛中的一朵雪莲,瞬间绽放。
白芯蕊醒过神来,定定的看着夏嫣,依旧脸戴面纱,依旧只露出一双凤眸,仿佛月华全融入了那双眸中,美得令人不敢相看。她轻声询问,“你没事吧?”
夏嫣垂下面去,取出手帕轻轻拭去面纱下的清泪,待回过眸来,对白芯蕊淡淡道,“让白姑娘担心了,我已无事了。”光华倾泻,在湿润的面纱上透出异样的光泽。
白芯蕊微微颔首,面露愧疚,“对不起。”
夏嫣眼眸中隐隐含笑,道,“与白姑娘无关,不过是我想起一些旧事罢了。”
白芯蕊此时早已不想再问下去,尽管一切还是自己内心的假想。既她不想道出,何必强人所难?!便让这一切假想变作空白罢了吧。
正在白芯蕊准备起身之际,夏嫣突然轻声道,“白姑娘,以后若有机会,我会亲口告知你。”那个声音如天外飞来,清亮如涧间窜出的冰泉,将她所有的思绪瞬间冻结。
白芯蕊猛然凝眸于她,只见那双在夜色里空濛的眸子里闪着一抹亮光,又或只是倒影着天上的星光,覆在羽睫上的轻雾早已褪去,那双眼眸愈渐明亮,那心似也从迷雾中脱身。
“好。”白芯蕊一脸平静,波澜尽退。其实,比起想知夏嫣的过去,她如今更想知的,却是她此时的心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