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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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雨赋

    “妙!太妙了!”苏轼拍着桌子高声赞叹,“贤,哦不,周先生这副下联真是绝妙!以出世心对廊庙气,以读书修身本意对官家地位之别,妙!高!实在是好!”

    一众老儒也是放声吐气,喜形于色,纷纷翘起了大拇指。*  *冯青的“后援团”虽然面色不愉,却也不得不承认周道的高明,其中一个青年更是直直看向周道,目不转睛,可惜此时的周道背对于他,并不知晓这个情形。

    何武平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狠狠地瞪了冯青一眼:“周先生果然好才学,这第一场是我们输了。”

    “本官宣布……”

    “且慢。”周道打断了苏轼的话头,“周某以为,这一场应当以平局论。若无如此绝妙的上联,又怎么可能有周某的下联?金玉居前,方衬明珠耀光;泥泞满地,必使玛瑙蒙尘。苏大人以为如何?”

    “好!好!好!周先生不仅才学出众,连心胸也远超常人。那本官便依先生的意思,这一局双方以平手论。”苏轼哈哈大笑,任谁都能看出他对周道的欣赏之情,“下一局便该周先生出题了,是否需要时间再做一些准备?”

    周道笑着摇头,袖中取出两个准备已久的布袋,眼看所有人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心中一阵大乐:“周某这里有两个大小完全相同的袋子,一个袋子中装满了棉花,另一个袋子还是空的,不知苏大人可否借几锭银两给周某一用?”苏轼爽快地掏出了两枚十两重的小银锭,递与周道,要看他有何下文。

    周道将银锭装入空袋中,恰好填满,便收紧袋口,转向冯青:“这第二题,周某便要请问冯大才子,这两袋物品,在不施加外力的情况下,在同一高度同时下落,哪个袋子会先落地?”

    “如此简单的问题,你当我是傻子么?当然是银锭先落地了!这袋棉花能有二两就不错了,二两棉花与二十两纹银……姐夫,你说他是把我当傻子了呢,还是他自己就是傻子呢?”冯青看着周道的笑脸,一心的忿忿不平。

    何武平脸上也是布满了不屑,原以为自家妻弟已经够废物了,想不到这个对手更废物,连这种脚趾头想想都明白的事情,都正儿八经当成一道文斗的题目,实在可笑之极。

    老儒们心中都有些埋怨周道,便是蒋循伦也觉得莫名其妙,有心让周道重出一题,却看到周道神秘而自信的微笑,反倒说不出口了,只好安慰其他同伴莫要心焦。

    “冯大才子可确定答案了?”见冯青自得地点头,周道将两个袋子交与苏轼,微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由苏大人亲手试验一番,也好做个见证,以免待会有人说周某舞弊。”苏轼疑惑地看着周道,见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便双手各持一袋,平举双手,洒脱一松。

    “这不可能!”冯青尖声跳起,何武平与一众儒生也惊呼出声,——彻底出乎他们的预想,两个布袋竟然同时落地。

    “你们莫非认为本官舞弊不成?”苏轼脸色一沉,唤来一名下人,“将地上的两个袋子送与何大人,请何大人再验证一次。”注视着何武平又叮嘱了一句:“何大人务必注意,万万不可施加外力,否则便是徇私舞弊了。”

    “有苏大人见证也就是了,又何必让下官多此一举?”何武平嘴里谦让着,手上却不停顿,接过两个袋子之后还都掂量了几下,确定了其中并无猫腻,又仔细比划了半天,将两个袋子高度调整得一丝不差,双手一松……

    “怎么会这样?!”何武平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两个袋子,“谁能告诉本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先生,本官对此也有不解,这两个袋子分明重量相差甚远,为何竟会同时落地?”虽然对何武平佯装恭敬心中还有些不爽,苏轼却显然对周道的题目更感兴趣,迫不及待询问起来。

    周道心道,这是伽利略的地心引力实验呗,原理解说出来,你们也听不懂啊,嘴上却不能这么说:“这是西域极远之处,大秦国人发现的一个现象。周某幼年时偶然得到一卷译本,其中的理论深奥难解,至今也没全学明白,不过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实验,因此今日特意拿来与二位大人众位先生共享。”

    “如此说来,这并非我东土学问了?”冯青“后援团”中,仅有的一名白头之人,便是那不停擦汗的肥硕老者,站起身来质询道。

    “先生说的不错,这并非东土三国的学问。”

    “那么此题岂能作数?!我东土华夏,以圣贤之道立身治国,外域番邦小技,如何能上得庙堂谈论?!”老者手里擦着脖颈,脸上苦大仇深,嘴里义正辞严。

    “呵呵!”周道冷笑不已,“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不过看来治学并不严谨啊,连《四书》经义都没背全。”

    “竖子焉敢污蔑老夫?!”

    “污蔑先生?周某可不敢当。敢问先生,可知《大学》篇中,‘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的前面两句还是什么吗?”

    “老夫如何不知?!自然是‘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

    “那再敢问‘格物’二字作何解释?先生口中的‘外域番邦小技’,是否符合圣贤所云的‘格物致知’?”

    “这……”老者脸上的汗珠比之前流淌地愈发快速,双手擦拭都已来之不及,“你这是强词夺理!这等无关道德之技,如何能与德行礼仪诗书文章相比?!”

    周道并不在意老者的失态,依然呵呵微笑:“如此说来,依老先生之见,子有横征税款、自我不服三年之制、墨家机关巧技、兵家奇谋诡道,这些自然都是远远比不得老先生你的。”见老者语塞,周道方才正色道:“德行一途,并非在于言辞之中,而在于身体力行。周某此题,也是为了让各位知晓,求知应当多多实践,而非席地空谈,试问孔门七十二贤人,又有哪个是清谈误国之辈?!”

    这老者的意思也并非仅仅代表了他一个人,原本众人都有这般想法,然而在听了周道一番言辞之后,沉默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学塾,每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半晌之后,苏轼打破了缄默:“此局理该周道获胜,诸位以为如何?”这些儒者虽有分歧,终究不敢违逆圣贤精神,一致首肯了周道的胜利,更有不少人对着周道眼露钦佩。两局过后,周道一胜一平,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时间也花费了不少,天色已然不早,近于晚饭时分,蒋循伦身为地主,开言邀请众人先行用膳,却不料正当出发之际,堆积了一整天的阴云,如泼水一般倾下雨来。

    “如此大雨,山道必然泥泞湿滑,看来今晚是走不成了,不知贵村可有客栈?若是无有,还要有劳蒋老先生费心安排了。”苏轼看着屋外大雨,居然毫无愁态,一派潇洒自如:“这雨来得倒是正好,第三局文斗,便以‘雨’为题吧。不拘诗词歌赋,亦不拘现构往作,只限两刻钟内呈文,文理优者得胜,各位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此正是我大宋文人本色。”“苏大人果然才学高明,随景命题,信手拈来,能常人所不能。”一派阿谀不绝于耳,即便苏轼再旷达,也有些飘飘然了。

    冯青原本因为遥遥落后的郁闷,被这题目一扫而空,一步跃到苏轼跟前,满脸兴奋:“大人大人,这题简单得很,我先来我先来。”

    “哦?那便有请冯大才子道来,本官洗耳恭听。”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句如何?”

    苏轼眉头微微皱起:“确是好句,不过这应是唐国王摩诘的诗句,冯大才子记岔了吧?”

    “哦哦,对对,是我记岔了,我换一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周道呵呵一乐:“这句若是周某没记错,当是唐国杜子美所作。”

    “哦,我又记岔了?那这句呢?寒雨连江夜入吴……”

    “唐国七绝圣手佳构。”

    “沾衣欲湿杏花雨……”

    “本国诗僧志南名句。”

    “这……姓周的,你是不是非要和我作对啊?看我的杀手锏!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够了!”苏轼脸上怒容隐现,“冯大才子,之前你还大肆宣扬风月无关操行才华,言下有自比柳三变之意,如今竟拿此句以为进身的手段,莫非不知这正是耆卿之语么?!”

    “呃……苏大人,我要解释,我真不知道!这句是我前几日听倚月唱的,以为大家伙都没听过……”

    “啪!”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这下直接把冯青的鼻血都打了出来。“我让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听歌姬卖唱!竟然还敢大放厥词!你姐姐怎么会有你这样丢脸的弟弟啊!”一众儒生尽皆露出鄙夷的神色,便连那肥硕老者也不例外。

    苏轼乜斜了冯青一眼,不再理睬,转而问起周道:“不知周先生可有佳作?本官甚是期待呀。”

    “佳作不敢当,倒是有一现成的旧文,只是不知各位先生有否听闻释家佛门‘普陀山’?”对于这题,周道也只能暗呼侥幸,如果不是当年大学暑假游览普陀山,曾经写过一篇酸文,现在还真只能交白卷了。

    苏轼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周先生说的,莫不是观自在大士道场,不肯去观音院之所在?”诸老儒中似乎也有听闻过这座小岛的,各自与交好解释着。

    周道见众人多已明白,便点头继续说道:“周某曾经乘槎海上,有幸途径灵岛,下船游览之时,恰好遭遇一场大风大雨,偶然迸发灵感,便作了一篇小赋,就恐怕入不了各位先生的法眼。”

    “菩萨脚下,必有灵文,周先生且请诵来。”

    周道不再谦辞,向着众人抱了抱拳,缓缓吟诵道:“仙岛竦峙,修篁遍植;松涛偶至,海浪频嗤。”

    “一般一般,老生常谈。”肥硕老者摇着头,几滴汗珠洒落地上。

    周道并不理他,继续吟道:“俄而烟霞幕空,氤氲席地。炎阳失势,甘霖将莅。”

    “嗯,有点意思了。”周道一方的一位老儒略作沉吟,点头说道,“确有些灵山气象。”

    报以一个善意的微笑,周道口中文辞并不中断:“云渺渺以布露,水汤汤而连天。山合十皆朝圣,风守一即颂贤。是时也,燕雀敛翼,蝉蛩噤声。荇藏鱼迹,莲掩龟行。”

    “嗬!这雨看来还真不小啊!”蒋循伦捻着胡须笑了起来。

    “菩提未泯,渔樵息畋猎之嬉;金刚须怒,虎豹忘血食之饥。撼轻舟之归路,状似酷烈;涤俗世之红尘,实则慈悲。”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堂上一片诵佛之声,周道心说,这些老儒倒并不迂腐,佛道之间全无忌讳。

    “乃知疾电骤雨,未必无情,春花秋月,何尝有心。惜凡人多不解尔。”周道诵完,双手笼于袖中,不再多说一言,直直向苏轼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