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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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文争

    天州各地百家争鸣,却又因国度不同而有所偏重,大宋自从朱大贤人出世之后,儒家便位居百家之首,学塾之中凡有大事,必须祭拜孔圣先师,此番视学自然也不例外。()祭祀之后,众人各自落座,将学生们放还家中,方才说起正事。

    苏轼官位最高,名声最大,祭祀时便做了主祭之人,此刻坐于堂中首位,轻轻砸了几口茶水,环视四座,朗声发言道:“诸位,本官此番行至长山,来意想来各位已然心知肚明。一则是外任顺路,二则是受朝中大员所托,为本县学衙裁定一任主官。这长山县,虽是偏远小县,却是交接唐、明。三国之中,若论军力,我大宋或难言胜,但若论商贸教化,彼二国皆有不及我处。是以边疆之学衙,事关我大宋体面,亦为我大宋招引他国人才之范本,各位以为然否?”

    一番交头接耳,众人各自称是。唯有周道坐于下首,双目微瞑,心中发笑。这天下官员都是一般,官样场面上,大话套话开口就来,不说以前的所见所闻,便是眼前的大文豪苏子瞻也难以免俗。

    苏轼等众人议论完毕,继续说道:“据本官所知,本县学衙自前官卸任以来,一年之间无人充任,不可不谓虚悬已久。当此国门之地,而无教化之员,岂非一件大为荒唐之事?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点头,苏轼清了清嗓子:“此事已然惊动礼部吏部,故特着本官来此主持。各位俱是本县才德双全之能士,想来腹中早有预案,还望各位不吝赐言,也好尽速解了朝廷的烦难。况且此事若是继续难决,惊动圣上亦是未为可知啊。”

    四座默然。周道暗暗冷笑,好一番恩威并济,先送给大家每人一顶高帽子,再抬出皇帝老儿吓唬人,这明显是要当堂决断的节奏嘛。谁说苏东坡只会直谏不会拐弯的,果然是史书不可尽信。

    何武平大约早已料到会有这般情形,这次水云村视学,招呼了县中各村学的先生同行,好在他还算有心,动用了一驾马车,否则虽然有官道,地势上下来回曲折,也足以让这些半老全老的书生,丢掉大半条性命去。

    一名身躯肥胖的老者,落座之后便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此时首先说道:“大人明鉴,本县前任学官卸职后,我等久候朝廷委任,却久久不至,听闻是遭了盗匪,赴了难了。之后众人数次磋商此事,却难以得出公认心服之人,是以也无从上报举荐,幸得今日有名满天下的苏大学士主持公议,必能得出一个完满结果。”

    废话,一连串的废话,难得废话结尾还加了句马屁。周道心中腹诽着,脸上却是波澜不兴,随众附和点头。

    苏轼双手悬空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前日何县令向吏部进言,推荐他妻弟冯青出任此职,不知各位可有意见?若是无人反对,此事便可定下来了。”

    众塾师议论纷纷,一小半当场大声赞同,绝大多数却是偷偷观瞧何武平与苏轼,只是暗中摇头、轻声非议,却不敢反对出声。

    “老夫反对!”蒋循伦越众而出,声音震彻学塾。

    “哦?敢问老先生是何人,又为何出言反对?”

    “苏大人,老夫蒋循伦,是这水云村的郎中。”

    “此刻是学衙议事,非是你医馆之事,既是郎中,便没资格在此插话,来人呐,把他叉出去。”何武平见蒋循伦出列,气正没处撒,开口便要轰人。

    “慢!老夫四日之前还兼任本村蒙师!这一年来,数次反对冯青任职的为首者,也是老夫!何大人,你的记性难道这么差了?敢问一声,老夫可有这资格没有?!”蒋循伦面对官差夷然不惧,须发戟张质问出口。

    “蒋老先生莫要动怒,本官明白了,就请说明反对因由吧。”苏轼打了个哈哈,将蒋循伦劝回座位。

    “正如大人所言,长山县地交三界,唐明二国时刻关注,文学教化重要非常。这学衙主官一职,若非名流才士,至少也不可由不学无术之人担当。而这冯青,……哼!恕老夫冒犯,这数年来,只听他眠花宿柳,何尝有过只字片纸流传于县内的?若以他为学官,恐怕不用三年,县中学子风气必败!”

    相貌猥琐的冯青听到蒋循伦的指责,立即跳了起来,尖声骂道:“老家伙!你说什么呐?!一个人的才学素养,和留宿娼家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知道曾有个奉旨填词柳三变?还是说你想要当场打苏大人的脸面啊?!”

    天呐!我怎么有这样的小舅子!何武平一巴掌狠狠敲在自己的眉心上,从指缝中漏过的视线,眼见着苏轼面色由白变红转而紫黑无比,此刻的他恨不得拔出佩剑斩了自家妻弟。

    苏轼端起茶盏,重重地深吸一口,本想借此平定心情,却不想手下一抖,反把自己狠狠呛了一把:“咳咳……好!说得好极了!你可就是冯青?的确如你所说,烟花柳巷与才学无关,期望待会你能给本官一个惊喜。”

    “那是必须的!”冯青趾高气扬,得意之心形之于面,“苏老大人不愧是风月场中的魁首,真真知己难得啊!”

    “噗……”周道实在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你小子笑什么?!”冯青回头看来,双目阴鸷狠毒。

    周道努力收回笑容:“不不,没什么,只是觉得,尊驾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

    “哈哈,你也这样觉得吧?现在看你小子可顺眼多了,要不要考虑做我小弟,以后就跟着我混吧!”

    “够了!冯青你给我住嘴!”何武平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站了起来,“你他·妈还嫌丢人不够么?!”

    “我丢什么……”看到姐夫又要爆发,冯青脑袋一缩,躲去了一边。

    苏轼用力掸了掸衣袖,仿佛是要赶走晦气一般:“方才蒋老先生已然提出反对,不知各位可还有反对意见?”

    “老夫反对!”“学生反对!”“老朽不认可!”或许是冯青的一番表现太过拙劣,反而壮大众人的胆子,一时之间反对声不绝于耳。

    “你们……你们这些老家伙!小爷我迟早要……”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将冯青打倒在地,“你给老子适可而止!”

    “姐夫,你打我?!你居然打我?!我姐姐可是你最宠爱的夫人!……”

    苏轼眼见学衙议事将要演变成家庭闹剧,立即插言打断:“如此看来,反对者众,不过县令大人的意见也不可不采纳。既然这样,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

    “哦?”何武平不理坐在地上耍赖的冯青,虎目直视苏轼,“敢问大人,却是何种方法?”

    苏轼对何武平的失礼不以为意,洒然一笑:“自然是文斗了,本官便做这仲裁之人。若是冯大才子能得胜,想必各位老先生也得承认他才华出众,再也不会反对了。”

    “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历来惯例,文斗必须双方各出一人,如今只有冯青,却不知敌手何在?”

    “这……”苏轼有些犯难,他倒是希望周道出场,却又不知这些老塾师们有何打算,况且作为仲裁方,他也不好太过偏向。

    “老夫推荐周道周先生。”还是蒋循伦出场直言,其余反对派见是己方“首领”发言,便也一致同意了。

    “此番文斗,事关学衙,胜者可得本官荐奏,保举为长山县学正,败者回家读书三年,期间不得从事教职。你二人可愿意?”周道微笑点头,冯青捂着脸老大的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同意。

    “既如此,本次文斗便由本官主持。我朝进士科最重诗、赋、论三题,今日仿此,即以三题决胜负,先胜二题者便为胜方。前两题你等二人互相出题,若二题之后无人连胜,则由本官再出第三题,以此决胜,你等可听明白了?”周道冯青俱都应是。

    “既如此,一刻钟后,便由何县令一方冯青先行出题,你等二人可各自准备了。”

    二人各自退下,双方阵营立刻泾渭分明。周道一方除他之外全是些老者,以蒋循伦为首,一望而知皆为饱学宿儒;冯青一方则以县城学塾教授为首,虽然也是各自文华,但官府气息更是直冲云霄。一一回应了前辈们的关心问候,周道的谦逊有礼也博得了老儒们的极大好感,而那份八风不动的悠然,又给了老儒们莫大的信心。

    一刻钟转眼即逝,周道起身走入堂中,对面的冯青早已等候在此,脸上写满了自信得意:“姓周的小子,我劝你还是自己认输罢,免得待会既丢面子又丢里子。”

    “文约都立下了,周某即便想要避让,也是退无可退了。”周道微微哂笑。

    “说的倒也是,那你就听题吧。我这第一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未必,就是一副七字对句,你且听好了——‘《风》《雅》须寻钟鼓奏’,听明白了没?”

    周道沉吟片刻,鼓掌称赞:“不错,是副好上联,皇皇正正,一派庙堂气象,还隐隐规劝周某不要与官家相争,如此才思如此规模,恐怕不是冯大才子眠花宿柳所得吧?”

    “你管我呢,只要能赢了你,是不是我作的又能如何?”

    一众老儒个个摇头,苏轼也为周道有些担心,此联仅从字面上来看,对出下联并不困难,难就难在规模气象与隐喻讽劝之上,便是自己,一时片刻也难立就。

    周道望向冯青的“后援团”,那里坐的多是些青年中年,想来此联作者也在其中,就是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可惜自己本是地球上的汉语言文学硕士,而且还是诗词方向的,当年上学之时,恰巧读过清代龚自珍的一首《咏史》,其中一句略改两字,竟是绝巧妙对。缓步走到对面众人跟前,抱了个罗圈揖:“不知此联是哪位先生赐教,周某这里先谢过了。不过文约既立,周某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且听周某下联,还望各位先生指正。”

    走回大堂正中,周道清了清嗓子,目视苏轼,微微一笑:“周某的下联是——‘《诗》《书》岂为稻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