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枯间
字体: 16 + -

第一章 孤星

    天下最北温玉洲,温玉最南燕青国,而精佢国便是燕青国众多附属国之一。



    精佢国有两大名城,一个是接壤燕青的杭楼城,一个为精佢国皇城,资逐城。杭楼城城北有破庙,居住于此的多为当地乞丐,无家可归之人。庙内不大,四处破旧漏风,正门入内,便可瞧见一座破旧的石佛像居于正中。



    庙内处处都是烂棉袄堆成的临时床位,初入时没有寻得方法都难以立足行走,令人意外的却是石像背面,却有较大的空地,这处只有一席床位,一看便是给这庙内有身份地位的人所占。



    事出无常必有妖,破庙石佛背面的石墙,竟然有一处被挖通的空洞。这时顺着洞口,从庙外爬进来了一位年纪六七岁的孩童,孩童面黄肌瘦,头发杂乱,是一位小乞丐。通常人们看见这样小的孩童有此境遇都难免生出怜悯之心,此时庙内的众人却面露厌恶,摞了摞身子,意图离得小乞丐更远点。



    小乞丐怀里揣着东西,偷偷摸摸的走到佛像背后那唯一的床位前,左顾右盼了一番,松了一口气,将怀中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这些破棉袄上,原来是一堆有点发烂的红薯。



    “喂!扫把星,给你爷扔点吃的过来尝尝味。”一个麻脸老乞丐瘫卧在破庙左侧,周围还有几个中年的乞丐跟着附和起来。



    小乞丐眼神狠厉的看了这边一眼,“我自己找的,不给。”



    话音刚落,一颗小石子一瞬便砸中了小乞丐的后背,“那爷爷就请你吃点石子当替张老碗照顾照顾你了”。老乞丐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堆小石子,轻抛向上,又一掌全部笼络入手,以此反复,目光玩味的望着小乞丐。



    在破庙居住的人都为一日三餐奔波,也难得有什么乐趣,所以平时最大的消遣,便是旁观一下扫把星被欺负的情景。人们目光或亢奋,或冷淡,或怜悯,却很少有人上前阻止。就算新来的人会打抱不平,但总会被人劝阻,举一些扫把星怎么克死克伤周围人的例子,最后也就成为了一名新的看客。



    至于容易被劝服的原因,一来在此居住的人都无依无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来就算这些事不是真的,但是既然有人敢说,便说后面总有编排之人。三来都不是什么豪侠俊杰,那么充当什么英雄好汉。久而久之,新来的人们便根据别人一己之言,断定了扫把星的身份,于是顺心意的遵循着这里的唯一规矩,不近小乞丐一尺。



    小乞丐挨受着老乞丐那群人的石子扔击,便捡起地上的破棉袄包裹起自己周身,在棉袄里面囫囵吞枣,吃掉了在菜场垃圾堆中翻捡出的红薯,也不知道掺着泪的红薯是咸的还是甜的。再大的人受到委屈都可能在无人之际痛哭一场,又何况一个年纪才六七岁的孩童。哭声很大,整个破庙都听得见,但是庙还是很冷,这么多宿客也很冷,习以为常罢了,世道活惯罢了。



    要说这小乞丐被当做扫把星的起因,得谈到曾经住在这破庙的另一位老乞丐,人称张老碗。他要饭要了五六十年,要遍了杭楼城的边边角角,住这破庙也有二三十年的光阴了。与先前扔石子的老乞丐,麻子脸破老帽,算是一起志同道合了三十年。



    乞丐图什么?当然是懒,坐着就有饭吃,何乐而不为?但就是懒了一辈子的张老碗,一年多前,破天荒的,找麻烦的带回了一个小娃娃,那小娃娃浑身上下都是血迹,一问三不知,说交给官府衙门吧,别人又不收,给城里的平常人家吧,别人也嫌面相不好。张老碗一拍脑壳,说他来养这孩子。破老帽成天冷嘲热讽,说享了一辈子福,总得找点罪来受。



    小娃娃也懂事,天生伶俐乖巧,总是占着小孩惹人心疼的优势,帮张老碗增加了不少铜板。张老碗也纳闷啊,这么乖巧的小娃娃,怎么就没人要,奇了怪哉。



    这一起要饭的日子可能是小乞丐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好景不长,张老碗在一次回庙的路程中,呕了一口血,小乞丐看着直心疼。张老碗笑着摸了摸小乞丐的头:“你张老爷我,破衣破鞋穿了六十年,但也饱食饱喝了六十年,现在还有你这个小鬼娃陪着,是该削削福气,没事没事”。小乞丐用手蹭蹭衣服,抹了抹张老碗嘴角的血迹。



    “老头,你福气多着呢,车拐街的那个李大婶,你还要寻思寻思每天怎么多看她两眼,你咋就自认福气少了嘞?”



    “小鬼娃你才几岁哇?老爷我真怕把你给带坏了嘞,你可放宽心喽,老爷我以后还准备去燕青国看看,那里才叫壮观哩,咋可能福气弱嘛。”



    爷孙两人欢声笑语就回到了破庙。



    原以为风平浪静,当晚张老碗却咳血不止,竟然惹来了官府的人,称怕疫病传染,要张老碗搬离杭楼城,众人面对官府唯唯诺诺,小乞丐奋身上前阻止,却被官衙小兵一手便撂在了地上,张老碗看不过去,要去扶起小乞丐,也吃了一杖。这可有点不对路,破老帽准备出言训斥,但被张老碗瞪了一眼,便把话咽了回去。小乞丐爬起身,挽起张老碗对一众官兵说道:“我也要陪张老头出城,你们敢挡我,我可就去你们官衙门口拉屎拉尿了,天天去!”。



    出人意料的是,官衙这边并没有任何阻挠的意思,好像小乞丐本就该随张老碗一起出城。破庙久历风雨的人可能看出了一点蹊跷,但又能怎样。民与官斗,无异于自断生路。破老帽跟了一路,目送着爷孙俩出城,摇了摇头。



    “潇潇洒洒了一辈子,怎么老了就糊涂了,找个扫把星回来。”



    “哎,老张啊,人就该狠一些,不狠吃亏的终究还是自己撒”。



    返程的破老帽碎碎念了一路,走路的姿势好像都比以往歪扭了许多。



    张老碗离开杭楼城已经三天,也不知是不经意还是故意,小乞丐的各种流言顿时成了杭楼城北边坊间的饭后谈资。



    “卖菜的周大嬢天天给那小乞丐卖剩的菜叶萝卜,不曾想过了一段时间周大嬢就得胸闷的怪病,最初还查不到原因,这最近小乞丐不是出城了吗?你猜怎么着,周大嬢的病不药而愈,哎,周大嬢也是,好心没好报,那个小乞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近听说北边李府,就是去燕青游学的李二公子回家探亲,一入门就说破庙那头黑气笼络,怕是有孤星之命,命格克亲之人在那居住,劝说李府的人不要靠近那座破庙。”



    “都在说那破庙的小乞丐,我才想起来上次我家小姐就是在施舍那小乞丐几块铜板之后,回家手上就生起了浓疮,哎,我家小姐从小金枝玉叶,又何时受过这种苦,全是那个小妖孽害的。我觉得就应该把那小扫把星抓入牢中,省得出来祸害我们这些无辜百姓。”



    流言蜚语,亦真亦假,但不关自己的事,又何必去质疑对错,顺从一下,图当给自己找点乐子,岂不美哉?



    距离那晚已经半月过去,这一晚风雨交加。破庙安稳了半月后,官衙官兵又来到了破庙,不同上次,这次官兵还带上了本该在城外的小乞丐。破老帽在小乞丐出现的那一刻,便猜到了因果。让他觉得眼皮有点抬不起来,有种昏昏沉沉的倦意。人一辈子悲伤得太多,最后泪水也就流不下了。有人没心没肺了一辈子,同样也就不会懂得该怎么流泪了。破老帽是哪种,或是前者,或是后者,谁知道?这种看尽看透常人的老人,又能有几个人能把他们看透。



    小乞丐眼泪,鼻涕已经糊满了全脸,挣脱了官兵奔向了破老帽。企望破老帽能给他需要的一点慰藉。破老帽一脚便踹开了小乞丐,瘫倒在地,这一倒,也就没能再站起来过。对着小乞丐吐了一口痰:“扫把星,滚远点。”。



    这以后破庙的佛像背后便被划为禁地,小乞丐为了能自由进入破庙,无奈在破庙背后打通了一个洞,这样可以不用接近破庙的其他人。



    破庙同时多了一条规矩:“不近小乞丐一尺。”其实这条规矩为官府而定,不过由破老帽代替提出。规矩还有一个补充,破老帽没说,只觉得其中讽刺。



    “小乞丐可生不可死。”



    燕青国历庄舒十七年,春分之后,谷雨之前。小乞丐偶然听到路边几位大婶谈论,后天就是一年扫墓的日子,名为清明。他顿了顿,攥紧刚刚在菜场垃圾堆中被遗弃的菜叶,一路小跑,后来实在太饿,改为步行,一直快要日落时,才到了城外。之后熟车熟路的绕过行人大道,来到一处偏僻的树林,一座坟被安置在这里,墓碑就是一块无字的断木枝,周围却干干净净。小乞丐蹲在墓碑前,头抵着墓碑。



    “老头,听那些大婶说马上就要清明了,是专给死人扫墓用的日子,虽然我也没咋读书,但是这个扫墓的日子我就有本事教你了,你服气不。你说我三天两头的跑来给你拔草,算不算够义气。别人一年才一次,你看我两三天就来一次,你也别感动,多保佑我明天多找点红薯就好,那个甜,比这菜叶好吃。说到这我也不得不说你,你也不要嫌烦。当初你让我答应你要好好活着,我是看你当时可怜,都要不行了,才勉强答应下来。但是我感觉活着真的不如在破庙旁跳下那个枯井的肖夫人来得安逸。现在城里面的那些人都不给我铜板了,我要自己去垃圾堆里面找吃的,回去还要被破老帽他们欺负,我能不能毁约啊?就这一次,我就可以来陪你,然后我们去讨遍地府的铜板……”



    小乞丐头抵着张老碗的墓碑,大概话说得太多,太累,不知不觉就睡去了。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周围不时有嗖嗖的树叶抖动。不知月亮已经被云层遮掩了多少次,一只虚虚实实发光的手掌凭空出现,摸了摸小乞丐的头。



    “小鬼娃嘞。”



    庄舒十七年,清明节。杭楼城,南城门,来了一位邋遢的老乞丐,走是走在城内主道,其间也不乞讨饭食铜板,一路摸摸这家姑娘的屁股,扯扯店铺正在算账的大婶发簪。唯一的本事是跑得快,惹了事匆忙逃窜,不一会就不见人影。要说他惹眼也挺惹眼的,鬓发间插着一根桃花枝,其上桃花两朵,如世间娇娥,贵而不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