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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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珍贵

    树林一夜,安静得有些意外。卯时时分,天将白未白之际,杭楼城外开了一里路的杜鹃花,像浴过了鲜血,被朦胧的阳光,照得有些妖艳。



    小乞丐眯虚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张老碗墓前睡了一夜。揉了揉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猛然环视了自己周身。看到那堆已经有点蔫的菜叶,才长吁一口气。



    小乞丐吃着菜叶,在张老碗墓前又唠叨起来。



    “老头,你说我明天给不给你准备一点蜡烛纸钱之类的,听说给你烧了这些你在下面也就不用天天去要饭了。”



    “你说我哪里去给你找啊,去找别人要,是肯定要不到了,去偷,肯定你也不得要,说不定还得说上我几句。哎,好难欸,但话说到这,我昨晚说去找你的事你莫当真啊,我就说说玩玩,我还要帮你去燕青国看看撒,是不。到时候我回来也好给你说道说道,也让你涨涨见识。所以你还得保佑保佑你的小鬼娃平平安安,福福气气的,我可得靠你的福气活着去燕青嘞。”



    一个六七岁的稚童,还没开始认知世间,又怎舍得放弃世间。所以活得再苦再累,也总会有所期待未来的绚丽。对于孩童而言,只要有地方是他们倾诉的港湾,便已足够。至于记恨、抱怨、报复这些,不过都是对世间绝望的成人所执念的。于此,两者谁为先生,又谁为授师,仅成人的常理凭何所独断。



    小乞丐趁着刚啃完蔫菜叶有了点力气,便慢慢悠悠的返程,准备去城北的菜市垃圾堆中翻翻捡捡,看能不能寻点什么烂红薯之类的好东西。



    清幽小路上,小乞丐大概烦心事委屈事都吐露了干净,迎着些许刺眼的阳光,步伐都觉得轻快了许多。路旁参差不齐的小树,迎风摇曳,枝叶飒飒。



    一曲通幽小径,其上一个稚童步伐轻快,几缕阳光直射,两旁林立小树随风抖动。看着都很美好。



    在燕青与精佢的官道上,一位插着桃花枝的邋遢老人不自觉笑了笑:“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幸哉幸哉。”



    在小乞丐离开后,几位身穿黑衣,看不清面孔的人现身在张老碗坟墓所在的树林,两三个人其肩还扛着几袋麻布袋,长条状,有成人高矮。



    “人已走,我先跟上,你们清扫处理妥当再来寻我。”



    话音刚落,为首的那名黑衣人,便顺着小路旁的树林飞奔而行。速度奇快,却除了树叶因风而起的飒飒之声,便无其它声响,此人呼吸均匀,所过之处更无任何印记。燕青皇宫书玉楼有此记载:“锻体入骨,一气悠长,控己之气力,可谓游刃有余。”。



    到了晌午,树林已经重归寂静,周围被清扫过的树林也无任何痕迹。只是总会有些许边角会被遗漏,其间有已经干凝的血迹。淡淡的血腥味萦绕着周围,暗示着前不久这里才刚刚有次刀光剑影的厮杀。



    小乞丐觉得大概是因为拖了张老碗的福气,在垃圾堆中翻找许久,确实找了几块有点发烂的红薯。安安逸逸享受完这平日无多的一顿美食,小乞丐便开始在杭楼城里转悠,期许能在一些街头巷尾找到被人丢弃的香蜡纸钱。



    但这时张老碗的运气反倒不是特别好,这已经快要日落了,小乞丐也没有找到有人家扔出多余的香蜡纸钱。



    走着走着,小乞丐不知不觉便逛到了破庙旁边的那口枯井,肖夫人投井时他就在旁边。当时见到一堆人围在枯井前,他也好奇准备挤进去看看,大概自带扫把星属性,众人自觉的给他让开了一块空地。他瞧见肖夫人在那里哭得梨花带雨,听别人讨论说是因为她夫家肖书生在外面赌了一屁股债,准备用她去抵债,结果肖夫人又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来二去,便说要以死守身,这就成了现在这般情景。



    “这肖夫人平时多么霸道,自己卖豆腐的钱少了一块铜板都能从街头吵到街尾。在家里面也是死命扣着肖书生银子,都说屋里屋外皆是头母老虎,却不曾想被自己耙耳朵的丈夫给卖了。”



    “这我就得吹吹事后风了,如果这肖夫人平时多给丈夫点银子,又何至于让肖书生乱赌。她还强占保管了肖书生的房产地产,搞得肖家鸡犬不宁。现在夫家有难,还不服从夫君的安排,事情一闹大,一家子的丑事就这样都被漏出来了,肖家家门不幸啊。”



    看着夫家人的威逼,听着周围街坊邻居的言论。肖夫人停止了哽咽,神情渐渐淡定下来。“错在老娘?老娘一人双手拉扯大肖家一双儿女,每晚还要去背回这个滥在酒坊的肖窝囊。他肖窝囊敢说这些年做过啥对得起老娘的事?老娘无愧肖家,你们这些杂种都给老娘听好喽,李花艳此生无愧肖家!天道好轮回,你肖家必遭报应。哈哈哈哈”说完肖夫人一跃入井,大笑声久久不息。舆论倾向却没有随着肖夫人的投井,有任何变化,最多惊讶一下真投井了的疑惑声。



    小乞丐当时看得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周围人躲他都来不及,又有谁愿意给他说清。可大体上还是明白的,所以他一有空就想想这件事,图当个乐趣。但有个问题很久都没怎么想明白,错在肖书生滥赌,但是为什么都说错的是肖夫人。



    明日便是清明节了,小乞丐放弃了找香蜡钱纸的念头,坐在枯井旁歇息。看着夕阳落下山头,小乞丐又想了想肖夫人,直到最后一点余晖没入山头,小乞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回头对着井口喊了声:“肖夫人,我没读过书可能想错了,但我真的觉得你没错嘞!”



    小乞丐说完感觉解决了自己多日的吃食问题一样,没有找到香蜡钱纸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转身回破庙里去了。不知现在寒风是否有点大,枯井底有声,如泣如诉。对错本难断,亦于人,亦于世间。



    小乞丐绕到破庙背面顺着洞口爬了进去,轻车熟路的躺到石佛后的床位上。瞧了眼破老帽的方向,便把破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准备睡觉。破老帽自从踹开他那一脚后便没站起来过,还好有几个以前跟着他一起要饭的中年乞丐愿意照顾他。



    “帽老二,你说这扫把星是真睡还是假睡。”破老帽问着旁边的一个中年乞丐。



    “假睡呗,老大,要不要我去找些石子逗弄逗弄那小子。”帽老二起身欲出庙去。



    这几个中年乞丐的名字就是按辈分排着叫帽老一,帽老二,帽老三,帽老四。



    小乞丐以前听张老碗说,破老帽在年轻的时候,用刚讨的铜板买了几个馒头送给这四个快要饿死街头的亲兄弟,从此他们就执意拜破老帽为老大,什么事都跟着破老帽。起初破老帽强辇人走,这四个就像死脑筋一样,任凭破老帽的乱打乱骂,就是不走,后面破老帽就习惯了,也就妥协了。接着几个人干脆名字都直接跟着破老帽。当时张老碗还玩笑着说:“小鬼娃,要不老爷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叫碗老一,咋样?。”。小乞丐当然不同意,说以后有机会要去问读书人讨个名字,至于姓,倒是可以跟着张老碗姓张。



    虽然整个破庙还正是吵闹的时候,不时还有小石子扔过来打到小乞丐。但或许是奔波了一整天,实在太困了,小乞丐想着以前和张老碗的开心事,慢慢就入了眠。



    庄舒十七年,清明节。天还没亮,小乞丐就爬出了破庙,说不定有人家昨晚会扔些多余的香蜡纸钱出门,出门碰碰运气。



    世间总有些事是这样,不会事事都顺自己心意。小乞丐吃着刚从垃圾堆翻出的蔫菜叶,甩着手走出城外,绕开大道,窜进一片小树林。



    来到张老碗墓的树林,小乞丐开始在周围捡取落叶枯枝,在张老碗墓碑前堆起来。小乞丐蹲着身子,头抵着张老碗的破墓碑,又开始新一轮的吐槽。说什么那些有钱人家都舍不得丢香蜡纸钱,小气得很。说什么破老帽那几个人昨天又怎么欺负他的,没有张老碗,就没人对他的小鬼娃好了。这一唠叨,又是小半天的事了。



    在小乞丐出城半晌后,破庙又来了个邋遢的老乞丐,头上插着根桃花枝,看着别有鲜花插牛粪之架势。这老乞丐也算手脚灵动,在破庙里自由穿梭,丝毫不像是第一次来杭楼城的北边破庙。老乞丐最后来到石佛的后面,准备在那破棉袄搭成的床位躺下,这时帽老四跑到那老乞丐旁边,扯起老乞丐的衣服。



    “来这住,就得有这的规矩,这你睡不了,要睡,自己滚去找其他的床位。”



    “哟?这是要干架啊?实话告诉你,我这个糟老头子别的不咋样,就是打架比你们这些只欺负我们这些糟老头的人要厉害那么点。”说完老乞丐装势要撸起袖子,摆出一份有本事就来打我啊的不要脸架势。



    帽老四怒气上头,但想到以壮欺老也不是什么事儿,突然想到不妨让这老乞丐吃吃苦头也好,冷冷道:“糟老头,别怪我没劝你,这是灾星住的地方,有本事你就在这里住着,看把你能克成什么模样。”。



    激将之法,最为露骨而又直击人心。



    “呵,我老头子读万卷书,就没啥子鬼怪霉运来惹过我,休要扯这种破理由。”老乞丐悠然的躺下,嘴里还哼起了不知何地的异域小曲。



    帽老四装怒,转身就走,“读万卷书?那爷爷我岂不是一国状元了?”。



    “老同道不要赌一时之气,住那的确是位我破老帽此生难以一见的扫把星,如果你不信也罢,我也就求心安理得就好。”破老帽瘫在那里,看到这番场景,想到以往与张老碗的成年旧事,难免心肠软了一回。



    可惜那老乞丐就像没听到一样,在大白天人们劳作之时,打起了呼噜。破老帽也就自认无趣的在地上练起了字,人活了大半辈子,唯一遗憾就是没读过书,现今腿不行了,倒是可以做做以往觉得无聊透顶的事,反倒有了点意思。



    黄昏映黄了整片树林,小乞丐清扫了一下张老碗墓前树叶烧完的灰烬,找不到香蜡钱纸,只有把落叶当纸钱,枯枝作香蜡了,小乞丐虽然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这样想想也就没有太多歉意了。



    清扫完后,小乞丐飞奔而去,城门快要关了。



    庆幸的是,气喘吁吁的小乞丐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最终还是进了城。想着今夜不用在城外吹一夜冷风,小乞丐感觉不是很饿了,精神也好了几分。在回去的路上,小乞丐抬头一直盯着月亮,不管自己走了多远,这月亮就一直在自己头上。以前问过张老碗,结果张老碗也解释不出一个所以然。所以小乞丐一直就在幻想着自己不会是月亮上的神仙吧,要不为什么这月亮天天都跟着自己呢?



    “别跟了,别跟了,你都不能给我点红薯,还当不当我是你的主人了。”小乞丐低头喃喃自语,说来好像有点害羞自己的不要脸,傻笑出声,跑着回了破庙。一路上的人看着这个傻笑着跑的扫把星,心想大概真的是傻了。



    小乞丐顺着破洞爬进破庙,却看见自己一直以来没人敢睡的床位,被一个全身上下破烂,白头发杂乱不堪,白胡须几乎遮挡住了面目的老乞丐所占。



    不知情况的小乞丐,眼眶开始湿润,大概这几天都累得身疲力竭,精神也恍惚不少。不忍吵醒已然睡着的老乞丐,默默偎进老乞丐怀里。嘴里呢喃着。



    “老头儿,明早别忘了叫上我去讨饭。”



    人之所思最为珍,人之所念最为真,都在说失去了才懂得珍贵。那从一而终所珍贵的,失去了,又是怎样的懂得?心死一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