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同尘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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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莫艾几乎是在莫夏动身的那一刻就跟着一起出去了,但是莫夏实在走得太快,他走到书房前的时候莫艾被拉下了一大截。

    莫夏对着站在廊下的莫艾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莫艾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下人缓缓关上门,莫艾微微喘着气,支撑不住似的扶住了柱子。洛田搀住她,低声道:“小姐,先回去吧。”

    她木然的顺从着洛田的力道走着,脑子里繁杂的线索终于沿着一点脉络,把所有事情清清楚楚地摊开在脑海里。

    莫氏先祖是胥国的开国功臣之一,近两百年间出过四位丞相、两名将军、三个皇后,莫氏一族在朝为官者不下百人,门生更是不计其数。莫家可谓是世家中的世家。

    先帝还在时就对莫家颇多忌惮,但那时皇子相斗,党争激烈,先帝终究还是没有下手。歆帝继位的手段并不光明,登上皇位后流言四起,再加上老臣凋零、军中无主,他只能对内仰仗父亲维稳朝局,对外依靠哥哥巩固江山。

    任何一个希望有所作为的皇帝都不会让自己被别人掣肘太久,歆帝想要革新、想要培养自己的人就势必要动世家的利益,莫家可以退,但背后无数的世家不可能让莫家退。哥哥手中的兵权是他们最有利的筹码,也是歆帝最大的威胁。

    严秦虽然与哥哥交好,但始终是歆帝旧部,调严秦入京担任禁军统领,哥哥不会有任何异议,如此京城的禁军就顺理成章的回到了歆帝手里。父亲又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他要让赵立构陷严秦,不管严秦是死是活,云游月出没出现,歆帝都再没有理由调回严秦。

    莫艾捂住心口,只觉得隐隐绞痛。

    自古忠孝两难全。哥哥护得了她,却没人能护住哥哥。

    “小姐。”洛田握住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大少爷从书房里出来了。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该是这样的。

    去问出一个早就知道的真相,却什么都做不了,然后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继续做旁人的棋子。

    心口的疼痛令她头晕目眩,她抽出自己的手,躺到床上。

    “我乏了,要躺一会。你先下去吧。”

    莫艾辗转反侧良久,终于睡去。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她一直听到江水拍岸的巨响,她觉得自己来到了宁水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江水中央,踩着薄薄一层冰,还能看见冰下水流奔腾,她环顾四周,冰面上除了她就只有浓重的雾气。她提心吊胆地一直走啊走,江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走了很久,终于看见前面透下一点光亮,她追着那束光走,就在她快要追上的时候,莫艾睁开眼,醒了。

    天还未亮。

    惊雷阵阵。

    莫艾出了一身的冷汗,夜风透过层层纱帐吹得她浑身冰凉。她太疲惫了,想张嘴叫人的时候声音都发不出来。她闭眼喘息了两口气,才集中力气敲了敲床沿。

    洛田很快进来了,不放心地探了探莫艾的额头,吃了一惊。手下的温度烫得吓人,洛田给她掖好被子,忙去叫人喊大夫。

    等到莫艾喝下熬好的汤药再睡下时,父亲和哥哥已经下朝了。她醒过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清晨,洛田一直候在旁边,她一有动静,洛田就捧着一杯温水伺候她喝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的嗓子有些沙哑。

    “辰时了。”洛田指了指外面,“大少爷昨夜赴宴回来就一直守着,刚刚去上了早朝才回来。”

    “我睡了那么久。”莫艾震惊的低喃。

    “我去拿药。”洛田放下茶杯走了出去。

    哥哥不一会便进来了,很担忧的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莫艾不想让哥哥担心,强撑着半坐起来,“好多了,哥哥无需担心,回去休息吧。”

    “等你喝了药我再回去。”

    莫艾精神还不太好,却想着一件事,揪揪被子,问:“昨夜的宴席发生了何事?”

    “你还病着……”莫夏叹气,心疼她病中还要费心思虑,又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朝事,可知道她的性子,到底还是半无奈地告诉她,“祁国使臣来果然是为了云游月。他们可以给胥国提供比市价便宜三成的精铁,条件是要找到云游月并交给他们。”

    莫艾暗叹,祁国为了抓住云游月真是好大的手笔。祁国铁矿最多也最好,用来制作兵器盔甲再好不过。而精铁每年开采出来的就那么多,价格自然也高的离谱。现在肯低三成卖给胥国,胥国军需省出来的银子就够全国百姓吃上一年。

    莫夏似看出莫艾心中所想,“皇上答应了。不过也有条件,云游月算是这次流民之乱的谋划者,抓住他以后要先扣一个月,把来龙去脉都问个清楚。押送回祁国的路上也要有我们的人在。现在皇上下令封住了全国的边境渡口,到处都在通缉云游月。”

    “他是想把那个内奸找出来。”莫艾接过药一饮而尽,摆手示意洛田出去。

    云游月费尽心机要来胥国,还要弄得人尽皆知,唯一的可能就是胥国有他的人,而且身居高位不好接触。

    “是……”莫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时又放下,“明日严秦的家人要回崇城了,我想去送严大哥最后一程。”

    莫艾本来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只是一时不好问出口。

    严秦是利益争斗下无辜牺牲的一枚棋子,他的死与父亲有莫大的关系,哥哥不能还他以清白,只怕内心早已内疚得将自己鞭笞了千万遍。

    “好。到时候也替我倒一杯酒,就当作是那支骨笛的谢意……还有道歉。”

    哥哥说完这些事便走了,莫艾独坐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哥哥还是瞒着她一些事情,千绍……歆帝那人手段凌厉,他既已下定决心削弱兵权,又怎会因为小小严秦而放弃。

    莫艾才喝了药,药力上来让她颇有些昏昏欲睡。心里再想替哥哥分忧,也是有心无力。

    这一病,到了要入宫前才堪堪有了起色。

    钦天监算得准,近日都是好天气。

    莫艾百无聊赖地坐在池边喂鱼,鱼儿们你争我抢,都涌到莫艾面前,好不得意。她露出一点笑容,把手中剩下的一点鱼食都洒进水中。

    “真是好兴致,竟跑来这里偷闲。”

    莫艾一惊,回头一看,哥哥带着个讨人嫌的韩墨棠站在不远处。莫艾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他们一起走进旁边的亭子里。

    “你身子才好,怎么出来了?”哥哥有丝责备意味。

    “我都闷了这么久,该出来透透气了。”她一顿,略有些无可奈何,“洛田带着一堆人替我收拾东西,今天说落了这个,明天说落了那个,总不让我安静。”

    她不过小小抱怨,哥哥却不说话了。她回过神来,知道哥哥是在担心她,遂笑起来,宽慰哥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千绍又怎么会委屈你。”韩墨棠似笑非笑,“他把那块帕子还给你了吗?”

    莫艾笑容一僵,瞪了韩墨棠一眼,“关你什么事。”

    那块帕子。韩墨棠不提起的话,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哥哥自小和歆帝他们交好,自己出生的时候哥哥还带着他们来看过。小时候母亲时常拿一件事情取笑自己,说当时自己出生时未足月,小小一个人还皱巴巴红彤彤的,那时的歆帝便指着自己惊奇地问道:“阿夏,你娘怎么生了一只猫!”

    等到能摇摇晃晃自己走路的时候,哥哥就总是偷偷抱着自己出去,韩墨棠没少嫌弃自己碍事,哥哥按住他就是一顿揍,这时候千绍就拿出一块奶糕,极细心的一点一点喂她,笑眯眯的给韩墨棠下了评语“蠢货”。莫艾深以为然。

    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日子没有多少年,先皇皇子众多,各宫之间明争暗斗是家常便饭,他是先皇十一子,非嫡非长,母妃也不受宠。建桓二十三年,千绍刚过十五岁生日,母妃便因溺水而亡,也是那一年,天寒刺骨宁水结了百年难遇的坚冰,玳国大军压境情势危急,千绍出乎意料地请求随军。无母之子命如草芥,人人都盼他死在战场上,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忤逆父亲跟着千绍一起出征。

    自己那时已经六岁,有了生死的概念,一想到他们有可能一去不回便伤心欲绝,可事情无转圜之地,就只能在哥哥出征前把求来的平安符给他系在衣襟内。哥哥怕自己心软不舍,居然真舍得不看她一眼,任由她哭得肝肠寸断,反而是千绍策马回身,把她抱在怀中,用帕子给她擦干眼泪,用温柔而又悲凉的眼睛注视自己。

    “你别哭了,好吗?我会护着你哥哥平安回来,你把这块帕子送我,让我留个念想好不好?”

    那一刻的千绍是毫无掩饰的脆弱。他和从前任何一刻都不一样,明明还是少年模样,神情中又满是历经千辛万苦的沧桑。他的眼神,是透过自己,对从前种种的怀念与决绝。

    他贵为皇子,确实真正的风雨飘摇、无依无靠。

    莫艾渐渐在这样的眼神中停止哭泣,他离开的背影给自己一种不知如何言说的感觉。

    后来莫艾在回忆中把那个场景描摹了无数遍,直到画面中其他人和事物都成了可以忽略的背景,唯余千绍身上每个细节都愈发历久弥新时,她才明白千绍身上那种感觉。

    像是赴死,又似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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