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同尘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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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游月?他怎么在胥国?”千绍有些惊讶,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轻笑一声,“怪不得祁国说要派使臣过来。”

    莫夏也惊讶地看向千绍。云游月能避开他那么多眼线悄无声息进入胥国,而祁国居然神通广大到比他们都先知道他的行踪。

    千绍随意瞥了莫夏一眼就知道他的想法,在桌子右上角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奏折中翻出一本递给莫夏,自己则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等莫夏迅速看完以后接过奏折随手扔在桌面,半睨着上面的字笑道:“明知道我们这边闹了灾,居然还想着过来买粮。我道是祁国新皇烧坏了脑子,却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千绍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讳莫如深地笑道,“他既然要和我们做买卖,只要他给得起,我便卖得出。”

    祁国的人来的很快,千绍收到折子以后不过七八日他们就到了。一行人轻车简行,还来了个小王爷,左看右看都不像是过来做买卖的样子。不过按照吩咐,礼部的人安排祁国的人住进别宫,还告诉他们可以随时去皇粮铺里看看。那小王爷却说不急,反而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歆帝。接待的人仿佛早知如此,淡定地回答第二天晚上歆帝就会设宴,到时他们就可以见到歆帝了。

    礼部的张大人安顿好他们以后连忙进宫禀报,千绍听完以后只点了点头,张灵文一时摸不准千绍的意思,便只能一直站着,思量自己刚刚的话中是否有什么纰漏,偷摸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千绍刚刚只是走了个神,想到了别的事。回神以后看见张灵文还在跟前站着,胸前的朝服都隐隐透了点汗渍,只觉得好笑。挥了挥手让张灵文退下。

    张灵文刚走下几步台阶,就看见莫夏和韩墨棠,“下官见过将军、小侯爷。”

    莫夏惯常的只沉默颔首,韩墨棠笑眯眯地回礼,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略带疑惑地问:“今天很热吗,张大人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张灵文尴尬地笑了笑。好在韩墨棠也不打算再取笑他,跟着莫夏进了殿中。

    千绍连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是他们来了,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韩墨棠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丢了几份折子上去,“我让人审了抓回来的一个流民首领,他本来是个土匪头子,专门打劫边境往来的商队。后来饥荒,一群流民走投无路来到边境,他就趁机煽动流民攻击锦关城。”韩墨棠灌了一口茶,“一个土匪自然想不到这个浑水摸鱼的法子,就算想到也没这个胆子。他自己也说了有人一直给他出谋划策,这个人就是云游月。”

    韩墨棠说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下来观察那两个人的反应,莫夏还是八风不动的样子,千绍倒是坐直了,但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撇撇嘴,卖了个关子,“前几日我收到了一份折子,你们猜是谁的。”

    莫夏不理他,千绍冷冷吐出几个字,“你说不说?”

    “说说说!”韩墨棠脖子瑟缩了一下,没出息地开口:“是赵立的。之前西边不安定,信使在路上耽搁了,不然这封折子早就送到了。”

    千绍在韩墨棠带来的折子里翻开看了一下,里面果然有一份是赵立的。

    “严秦打开那封飞鸽传书的时候,赵立就站在旁边,看见落款是个月字。有人也告诉他在流民里看见了云游月,以为他被那群人抓住了,所以才想办法向严秦求救。后来他有天晚上想去找严秦商议军情,严秦看见他来了很慌张的把桌上的东西藏起来了。不过赵立觉得很眼熟,想起来那是一张城防图。”韩墨棠看了一眼莫夏,“那个土匪说,他们手上确实有锦关城和邺城的城防图。”

    韩墨棠最后一个字落地,莫夏用力闭了闭眼睛。

    这样,很多事情都能解释清楚了。为什么敌人能短时间内攻下三城,为什么严秦会带着那么多人去了别君岭。

    千绍的手指在赵立的折子上点了点,半晌才缓缓开口,“严秦是朕亲封的三品将军,和我们一起厮杀过,又在邺城驻守三年。若他真是内奸,这么多年不可能毫无破绽。墨棠,你再去查。”

    “是。”韩墨棠比任何人都早得到这些消息,却还是觉得心情沉重,“那他的尸首呢?”

    “我记得严秦的妻子是崇城人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千绍继续道:“贬为平民,不许发丧。在崇城找块好地方葬了吧。”

    韩墨棠点头。

    “……还没有找到云游月的行踪。”莫夏的声音略有些嘶哑,像累极却又不得不振作精神。

    “那就先不用找了。他既然让我们都知道他来了胥国,就绝不会一直躲着我们。”

    莫夏表示知道了,站起来向千绍告退。韩墨棠紧跟着出来,用力握了握莫夏的肩。没人能比他们更懂彼此的感受,如果连交付过后背的人都不可以相信,那么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谁能相信了。

    莫夏从宫内回到府上,小厮便说莫艾已经等候多时。他压下自己的情绪,走进屋内。

    “你怎么来了?”莫夏坐下,温声问道。

    莫艾抿了抿唇,反问:“是他吗?”

    虽是没头没脑的三个字,莫夏也瞬间明白了她所问何事。

    “是。”

    “祁国的人来也是为了他?”

    “嗯。”

    莫夏看着莫艾的表情,那些被压抑下去的苦涩反噬般淹没了他,让他喉头发紧,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份注定他这辈子必须要和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打交道,但莫艾不是。莫夏懂事以后就很庆幸自己有了一个妹妹,她是偌大一个莫府里最干净的人。那时他就暗自发誓,要尽快强大起来,让莫艾能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长大。

    可是就像皆忘说的,莫艾的心太早慧也太柔软。她总想帮自己分担,试着感受自己的痛苦。不过一眨眼,他费心保护的女孩也积聚了自己的力量,想要参与进来。而他自己只能勉强支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伞,连虚妄真实都分不清了。

    在洛田告诉莫艾云游月和祁国使臣来到胥国的那一刻起,她几乎是在瞬间就知道那个在无常寺遇到的灰衫男人是谁。再联系起边境这一仗,她很快就明白了哥哥这段时间为什么总往宫内走动,为什么哥哥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严大哥呢?”莫艾还记得那个有些粗犷的男人。那时哥哥已经是正二品的安远将军,凯旋以后带着她去军营逛了一圈。严秦那个时候没有娶妻,脸上挂着一把大胡子邋里邋遢的样子。那时候还小,即使知道是哥哥的朋友,还是被吓得埋头躲进哥哥怀里,隔着哥哥肩头偷看。

    哥哥当即就不高兴的让他出去,严秦憨厚地笑了两声,从身上摸下一支骨笛送给她。

    “这个是我家乡的东西,我五大三粗的不适合这玩意,送给你玩了。”严秦挠了挠脑袋,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莫夏把骨笛挂在她脖子上,“他叫严秦,是哥哥的朋友。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你要好好爱护。”

    一晃经年。

    现在,莫夏才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苦涩道:“过几日嫂子就带他回崇城了。”

    莫艾的心好像也酸胀起来,哪里算“回”呢?不是故土,也不是沙场。

    莫夏叹了一口气,在安慰莫艾,也在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能入土为安都是好的。严秦、赵立、还有那么多兄弟们。”

    “是啊。”莫艾附和的点头,听到哥哥口中另一个熟悉的名字,又说,“也可惜赵将军了,本来过了年就要回京赴任,和家人团聚了,谁知道……”

    “回京赴任?我怎么不知道。”

    莫艾先是惊讶,而后像是想到一些事情,神色越来越凝重,眼神中还有不可置信的震惊。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四个月前兵部尚书季饶平说中护卫一职空缺已久,向歆帝推荐了赵立。”

    京城的夫人小姐总喜欢找些由头聚一聚,前段时间由兵部尚书夫人牵头在静水园办了个游园会。母亲和自己喜欢清静,这些聚会一般不会来邀请她们。但静水园新种了几株从玳国引进的月季,正逢花期开得极好。

    季夫人母家姓莫,是莫氏不起眼的旁支,但季饶平曾经是父亲的门生。因着这点关系,再加上她知道莫艾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便投其所好的递了帖子来。

    母亲身体不适,又不好拂了人家一番美意,便让莫艾在上常山前去赴会,也好玩一玩。也正是在园游会上,莫艾寻了一处树荫乘凉时,恰巧听见赵立的夫人向季夫人道谢,为的就是季饶平提携赵立的事。

    不过是官场上拉帮结派的事,莫艾听过后并未放在心上。今日再提起,又有了不同的意味。

    听她说完,莫夏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既愤怒又悲哀。

    不等莫艾开口,莫夏就疾步走出院子,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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