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同尘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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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常山山间云雾缭绕,时不时传来钟声,佛音悠扬,好似不在人间。常山山顶有一座无常寺,主持法号皆忘,先皇还在世那会时常让他入宫讲经论法,颇得倚重。大抵是因为皇帝信佛,是以从皇亲国戚到平民百姓,无不笃信佛法,尤以无常寺最盛。皆忘让弟子每月月初给穷人施粥看病,此举很得赞誉。不久以后便时不时有无常寺佛祖显灵、皆忘大师佛法无边的传闻,来无常寺的香客更多,寺门前的石槛都凹下一块。

    歆帝千绍登基以后,崇尚佛教的风气就得到了遏制。上过战场的人大多都不信佛,前生后世因果循环在见过血光的眼里只当是一场笑话。

    千绍命人拆除了胥国内大大小小总共三百多座寺庙,只留下规模较大的几座。现有僧人需登记在册,外出云游必须提前报备,不许大肆宣扬佛法。无常寺因在都城,又得先帝看重,所以划为国寺,需日日为国诵经祈福,不再许百姓上山,非极显贵者不能踏足。

    早些年莫艾年纪还小,和母亲一起来无常寺的时候还是香客络绎、香火鼎盛,现在偌大一个寺庙,不算皆忘方丈和十来个弟子,只住了自己和另一个男人。

    莫艾绕过一段回廊,到了后院,一个小沙弥正在清扫院中的落叶,见到她来,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便继续扫地。

    已经是深秋了。树上的叶子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从前热闹时人们挂上去的祈愿牌,每当有风吹过,木牌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显得这里更加宁静。若不是今早母亲差人送口信说哥哥回来了,莫艾倒是真想在无常寺中住上一辈子。至少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她的父母兄长对她卑躬屈膝唯唯诺诺,自己也不用踏上那条一眼看不见底的路途。

    “遗世而独立的恐怕不止有北方佳人。”

    莫艾思绪惊断,偏头看去,是住在无常寺的另一位客人,看起来和哥哥差不多年纪,面容的线条很锋利,眉眼深邃,不太像胥国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的很旧,但气质不凡,隐隐有逼人之势。

    在无常寺住了快小半个月,对这个人仅有的印象就是早上去大殿念经时,皆忘方丈看着他下山的背影叹气的情景。莫艾不是多事的人,即使心有疑惑也并未探究。

    此刻他突然搭话,莫艾只是浅笑,自谦地摇摇头。

    青年用那双黑得极沉的双眸看着莫艾,有探究、有审视、还有若有似无的玩味,莫艾面色无异,其实已经绷紧了精神。

    “我叫齐别。”青年敛目,微微笑起来,好似肃杀秋日里透下一点阳光,叫人终于有些舒畅。齐别刚刚只是远远的站着,现在朝莫艾走来,“莫小姐前几日是否在殿内求过一支签?”

    不过是看贴身侍女洛田求签,自己突发奇想也去求了一支罢了,他怎么知道?

    莫艾淡笑,“兴起而已。齐公子怎知?”

    齐别从袖中掏出一支签,正是自己那日掉落出的那支。莫艾接过,却盯住他的手。齐别立刻把手收回,莫艾一愣,连忙道歉。齐别虽说了不要紧,莫艾却看见他眼中的嫌弃,和被冒犯后的恼怒。

    莫艾知道自己无意间触到他人逆鳞,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借一点日光看着手中的竹签。

    当日竹签落地,管签文的皆净和尚看到这支签后很是震惊的样子。而后深深叹息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这才开口:“这支签乃是牡丹签,极贵极盛,凡有所求皆可成真。”

    莫艾扯出一抹笑谢过皆净,回到客厢静坐了一日。

    此刻这支签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莫艾来回摩挲着上面的文字,紧抿着唇,不安的情绪渐渐弥漫。

    “莫小姐当日所求何事?”

    这句话有些唐突了。莫艾冷冷看去,齐别居然嘲讽地笑了一声,像在笑莫艾,又像在笑自己。

    扫地的沙弥已经走了,齐别走进空旷的院子,莫艾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孤独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浑身上下透出的寒意,让莫艾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几日一直是阴天,在山林间更觉得天地黯淡,好似哪个神仙打翻浓墨,朝人间劈头洒来。齐别孤身立于院中,一身灰衫和四周融合,像要被拉扯进无边黑暗,可他绷紧脊背,让人觉得他藏有无穷的抗争的力量,随时要从灰烬中涅槃。

    “……求什么,也无甚区别。”

    齐别前面的话消散在风中,后面几个字像有意说给两个人的,一字一字落在莫艾心中。莫艾脚下微顿,低垂下眼眸,还是离开了。

    第二日莫艾早早醒了,天光将亮未亮。伸手拂开一点纱帐,屋内只有树影重重。

    洛田听见动静进来侍候她洗漱更衣,穿衣至一半,洛田小声惊呼,“小姐,你的背……”莫艾走到镜子前,看见背上一道道红痕,了然。

    她从小锦衣玉食,就算入了夏也要在凉席下铺上三床褥子,再加上她天生皮肤白嫩,身上一有印子就显得触目惊心,难怪洛田堂皇。

    “你去看看我床上有什么东西。”

    洛田在床上摸了一遍,递过来一支竹签。莫艾也不接,眯起眼看了半晌,淡淡吩咐道:“扔了吧。”

    等到细细用了早饭,洛田才告诉她哥哥已经到了,就在寺外等候。莫艾难掩欣喜,疾步向外走,才与哥哥目光相交,便扑进哥哥怀中。

    莫夏无奈而又宠溺地拍了拍妹妹的肩,低头看见她发间的玉簪,略带遗憾地说:“你及笄那日我竟不在场。”

    “不要紧的。”莫艾从莫夏怀中出来,笑着摇头,“哥哥守护河山,便相当于守护着我了。”

    莫夏轻抚过莫艾的长发,“嗯”了一声,平素坚毅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以后你有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莫艾还来不及思考哥哥话中深意,哥哥的目光就越过她,向皆忘等人颔首致意。

    “多谢方丈照顾舍妹。”

    “将军多礼了。”皆忘步下石阶,离他们还有三步时站定,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莫艾说:“施主今生贵不可言,身带牡丹之相。然聪慧太过、思虑太深,恐有不利。望施主谨记慧极必伤之理,惟愿糊涂一世。”

    皆忘言罢,随即入了寺中。

    莫艾日后每忆及此,总觉得皆忘的脸和大殿中的宝相重合,菩萨低眉,为普渡她而来。点破她内心最深的忧惧,世间凡事物极必反,从极富贵处陡然倾覆,便如牡丹凋零成泥,任人践踏。

    然而当心莫艾心念几转,真心实意地对着皆忘的背影道了谢意,再将这无常寺看了个彻底,这才决然转身上轿。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这样清净的日子了。”

    莫夏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本不信佛。却不知为何,回首看了一眼寺门上端正庄严的“无常寺”三个大字,心中生出几分信仰,虔诚地闭眼祈祷。睁开眼时,一抹灰色身影匆匆掠过,莫夏觉得很是熟悉,但那人身形步法不像胥国人,只有一眼并不能想起究竟是谁。莫夏略一沉吟,便也上了轿。

    轿内二人皆怀有心事,一路沉默着回到家门口。管家看到自家的轿子,连忙上前。

    “少爷、小姐,一路辛苦了。老爷说了你们回来以后不用请安,今晚好好休息。”

    莫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跟在莫艾身后送她回房。行至院门前,莫夏吩咐下人把东西先拿进去,门口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

    莫艾微微挑眉。

    “你在无常寺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吗?”莫夏问。

    莫艾不知道莫夏何意,但脑海中立即出现了一个人,她点头。

    “一个叫齐别的人。他的五官很深,不太像胥国人。还有他的右手,”莫艾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手腕处点了一点,“有一道很深的疤痕。”

    电光火石间,莫夏脑中跳出一个人的名字,瞳孔有一瞬间微微放大。

    “竟然是他。”莫夏喃喃自语。

    “什么?”

    莫夏一脸凝重,“你以后不要再对别人说你见过这个人,知道吗?”

    莫艾点头,也郑重道:“我知道了。”

    莫夏伸手拂过莫艾眉间,想赶走她的疲惫和忧愁,“有哥哥在,无需烦忧。”

    “我知道了。”莫艾直视着莫夏的眼睛,认真重复刚刚的回答,语气中是全然的信任。

    正如答应哥哥的那样,第二日早晨莫艾向父母请安时,母亲问起莫艾这段日子的生活时,她也只是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回答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的日子里更是深居简出,每日绣花看书,和在常山时差不多。

    但近日她却总觉得心神不宁,一本书看了三天也才翻了十几页。她索性把书搁置在一旁,去院子里透透气。

    洛田刚从小厨房端来一碗燕窝粥,就看见自家小姐一身单衣的站在外面吹风,连忙拿了一件披风。

    “还没入冬呢。”莫艾略无奈。

    “这天已经够冷的了。”洛田不知是感叹还是抱怨地嘟囔了一句。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莫艾冷不丁问。

    洛田踟蹰地对上她的眼睛,复又低下头,“祁国派了使臣过来,还是个小王爷,已经住进别宫里了。今晚皇上在宫内设宴,大少爷也会去。”

    莫艾捻住一片落在肩头的落叶,在指尖上转了几圈。

    “祁国的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听说……听说是因为祁国二皇子云游月逃到了胥国。”

    “云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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