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同尘与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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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胥国地处宁水下游以南,西边毗邻辽、晟二国,再往西去就是封闭而神秘的锦国。宁水以北则被玳、祁、清、贺四国分别掌控。

    自二百多年前大庆朝覆灭,又逢饥荒,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军把手中长剑对准了平民,各个州府的百姓揭竿而起,数不清的野心家妄图在乱世中建立政权。世事风云变幻,王权几度更迭,到如今八国鼎立,分据宁水两岸的局面已维持了将近百年。在这百年间各国抓紧来之不易的和平休养生息、积蓄兵力,彼此间签订了一系列条约互通有无、各取所需,用表面的虚情假意维持着平衡的假象。到了近三十年,从祖辈继承的不安于现状的血液又开始沸腾,先是商业上的制约打压,再到边境的试探,现在则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野心。

    而胥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宁水沿岸还有别国垂涎已经的大片优质农田。辽、晟、锦三国达成联盟时常侵扰边境,每到冬季,与胥国隔宁水相望的玳国还会借河水结冰时攻入高平城。胥国从先帝在位起就不堪其扰,多次派兵与外敌交战,然胜败参半还不足以威慑四方,更不必谈统一天下。

    “今时不同往日啦,有定远大将军在,他国又怎敢进犯秋毫!”一位书生模样的少年难掩仰慕之色,攥紧双拳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呵。”一声嗤笑不合时宜地响起,少年循着声音怒瞪而去,角落里那灰衫青年满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又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到嘴边时好像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似乎惹了别人不快,于是自以为好笑的补充,“若是如你所说,莫夏岂不成了胥国第一号闲人。”

    少年涨红了一张脸,指着那人“你你你”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是什么人,敢直呼定远大将军名讳!”

    灰衫青年还想逗逗这嘴拙的少年书生,门外却开始骚动,隐约能够听到一阵马蹄声。他眸光一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回身拿起筷子一粒一粒地夹花生米下酒。

    少年忿忿地一甩袖,随众人挤去门口,翘首着只盼能远远地看那位威名远播的定远大将军一眼。

    莫夏十五岁就随军出征,到如今封侯拜将,定边关、安胥西,整饬军队重整长宁军,七年间历经大大小小不下百次战役,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的次数更是一双手也数不过来。胥国能在内忧外患的时候喘口气,大部分都要归功于他。

    凡起战事之地,只要看到飞扬的长宁军军旗,便不用担心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而莫夏也成为了胥国人心目中战无不胜的战神

    此刻莫夏骑马路过长街,身边只跟着几位亲信,他看着街道两旁满怀倾慕敬佩的百姓,胸中却沉着一团郁气,面上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行人在宫城外下马。

    宫门已经大开,百官相迎,恭维祝贺不绝于耳,莫夏谢过众人,径直向大殿走去。

    灰衫青年面前的一盘花生已经吃得精光,喝尽最后一滴酒便随意扔下几个钱就向外走,一眨眼就淹没在人群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殿极高极广,钦帝坐在龙椅上俯瞰众人,丞相莫裴站在殿前,神情肃穆。跟在莫夏进殿的百官按品级分列两旁。莫夏与父亲对视一眼就收回目光跪拜在钦帝面前。

    “臣莫夏,参见陛下。”

    “定远大将军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平身吧。”等到莫夏他们起身,又道:“这次边境遭他国流民侵扰,以至边境三城民不聊生,多亏爱卿及时赶到才得以平定祸乱。当赏。”

    总管太监来福适时上前一步宣读圣旨,论功行赏。莫夏叩谢圣恩,一抬头,与钦帝目光相撞。两个人拥有一种多年培养起来的默契,钦帝微微敛目,来福便机灵地屏退众人。

    偌大一个宫殿里只剩下三个人,钦帝千绍、莫夏以及小威信侯韩墨棠。

    韩墨棠是威信侯的幺子,虽说是武将的孩子,但韩家三代单传,到这一代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所以不太愿意让他插手军中事务。但到底敌不过血脉,骨子里对沙场的向往是磨灭不了的,和莫夏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竟也闯下了一身功绩。

    当年在太学里亲密无间的三个人,都以为能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可当真是世事难料,“君臣”二字不知不觉已横亘在他们之间。

    千绍走到他们面前,像从前一样用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莫夏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千绍眼中晦明不定,双手慢慢负到身后,似是无奈地说:“莫夏,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他哪里是和你生分,分明是迂腐过头罢了。”韩墨棠想到了什么,便继续取笑道:“再过一个月,你就成了他的妹夫了,看他还怎么跟你生分。”

    千绍也笑起来,边向书房走边说:“他那么宝贝那个妹妹,倒是我以后在他面前要小心了。”

    进了书房甫一坐定,气氛便严肃起来。

    “查到什么了?”千绍端起茶盏,拨了拨浮起的茶叶。

    韩墨棠看向千绍,欲言又止。千绍抿了口茶,淡淡地瞥他,“说。”

    “据严秦手下的将士说,严秦曾收到过一封向他求救的飞鸽传书。严秦看完以后很震惊,马上就把纸条烧了。”韩墨棠顿了一顿,“有人告诉我,在流民里看见了云游月。”

    杯子落在桌上,千绍眼中也有丝意外。

    云游月是祁国二皇子,祁国老皇帝突发疾病暴毙而亡,未来得及立下遗诏。大皇子云游夜为长,云游月是嫡出,祁国先皇还在时就他们之间就是暗流涌动,大皇子母妃受宠,朝中人多势众,二皇子虽受信任手握兵权,却时时被派外征战,无论是父亲的宠爱还是朝中口碑都落于下风。祁国先皇去世前一个月云游月被设计,兵权被夺,连亲手培养起的八千精兵也被打散编入各个地方军。云游月先机尽失,夺嫡无望,便在亲信帮助下逃出祁国。

    “……那他现在在哪?”

    韩墨棠摇头,“不知所踪。”

    “严秦虽然是祁国人,但他不可能是内奸。”一直不语的莫夏忽然开口。

    千绍眯了眯眼,想起零星几个片段都是过去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严秦那时候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打仗的时候为他挡过好几次刀,喝醉的时候哭着骂祁王暴政,杀死他父母,害他无家可归。

    “那他为何带着这么多精兵去了别君岭?”

    别君岭已经是胥国国境之外了,那里易守难攻,就是莫夏也不敢轻易踏足。严秦不仅去了,还带上了主力军,副将赵立为救他也不幸遇难。没有守将,锦关城再次失守,连邺城也在五天之内被攻下。

    莫夏回答不上,偏过头皱起眉。韩墨棠的目光在另外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右手在半空中随意一挥,“严秦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们把严秦原来的兵将和家眷都带回来了,若严秦是内奸,不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若他不是,我们就找出诬陷他的人。”

    韩墨棠喝了口茶,在心里默默叹气。

    “墨棠,”千绍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缓缓道,“此事交给你全权处理。不管查到谁,一律格杀勿论。”

    莫夏与韩墨棠从对方眼里都看见了相同的东西。书房静默一瞬,那股杀意便冷冷袭来。千绍还是个皇子时狠辣嗜杀、诡谲莫测的性子就是出了名的,坐上那把椅子的过程也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这几年韬光养晦,差点让人忘记了他从前的手段。

    千绍在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看什么。

    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叫人心里也无端多了几分阴霾。今年年景不好,春天雨下的少,宁水好几条支流都断了流。入夏以后又逢旱灾,旱灾之后又有蝗灾,庄稼活不了,连人也快活不下去了。

    胥国虽旱却无蝗,国库还算充盈。千绍登基以后喜用重典,负责赈灾的官员心有戚戚不敢盘剥太过,民怨很快就平息下去。

    只是打了这不大不小的一战,多少也伤到了元气。

    现在倒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千绍想。

    再转回身的千绍脸上已经挂了点淡淡的笑意,“钦天监说下个月初就放晴了,是新嫔妃入宫的好日子。你这次回府休整,好好陪陪你妹妹。”

    莫夏目光沉沉,颔首。

    与韩墨棠宫外分开以后,莫夏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重重深宫,只觉有千斤重压朝他劈头盖下,他攥紧手中缰绳,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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