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字体: 16 + -

第73章 空有怨

我再也不说只言片语,兀自低头摆弄着腰间的和田玉印,指尖摩挲着那块光滑,暗暗想着心事。大哥他们谈论的无非就是朝堂上的阴谋阳谋,勾心斗角,最终却也没什么计策,只得一句审时度势,静观其变,结束了这短暂的算筹。

送走魏大哥和世渊,我仍待在大哥身边不肯离去,大哥看出我的欲言又止,便对我宽慰笑笑,招我靠近些,“究竟何事让你如此不快?跟我说说吧。”

我认真地想了想,嘴上却迟疑着说,“也许,皇长子真的没有江山王适合当一个君主。”

大哥闻言脸色一滞,却很快地恢复如常,只劝我道,“你并未接触过江山王,怎么知道他比皇长子更适合呢?就连陛下曾经都说过,他的儿女中,只有皇长子李宪的性子最像他。”

“那也许,陛下的性子,本身就不适合做君主呢?”我大胆道。

中原以西的伊舍人对我夏朝的国土虎视眈眈,这些年来战争不停,百姓流离失所,而陛下已经很多年没有上过朝了。他只顾在后宫享乐,每逢危机便召大臣秘密商议,这其中多是以高丞相为首的庶派人物,若是需要打仗,才会想起重用嫡派,难免使嫡派心怀不满,与庶派的争斗便更加激烈。

荒废朝政,用臣不当,外交手段懦弱,军队实力无能,这样的陛下,并不适合做君主。

大哥惊得忙按住我的嘴,稍低了头沉声斥道,“你这是什么话!若给旁人听去,非说我们唐府大逆不道,再牵扯到整个嫡派的人可就……”

“我当初不是因为这样才假扮唐靖嘉的。”我冷冷打断他的话,咬咬牙狠道,“你不是告诉我,哪怕我不做事,顶个名头安分守己,对唐府来说也算是一种荣耀么?你不是告诉我,我们与庶派相争,是因为江山王等人是祸乱朝政的奸邪,哪怕政斗险恶,我们也是在为百姓谋福祉么?可是你说的清君侧,保家国,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你看见什么了?”大哥皱着眉问我。

我摇头,“公道自在人心。我只是怀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大哥闻言有些无奈,勉强道,“既然你已经卷入了这些纷争,就无法再天真地相信谁对谁错。就像你看到的,我也不是这么正直,所以你认为公道的一方,也未必能善良到哪里去。”

他这话说得不错。我只看见了江山王小小年纪就拥有的成熟心智,却忽略了高丞相的老奸巨猾,以及庶派的其他牛鬼蛇神,怔了许久,蓦地只留下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一直怨我。”大哥说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俊朗神气的面容此刻显得很是憔悴,正满眼复杂地看着我,竟像是离不开了一般。我也苦楚地回望着他,对刚才的冷言冷语有些不忍,“我从来都不怨你。”

“我从来都不怨你。来帝都,假扮唐靖嘉,所有的决定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亦有我的目的。我也知道,你有你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使命,整个唐府的荣辱都仰仗着你,现在又是动荡的时局,你也寸步难行。”

“你能明白,我就安心了。”大哥微微动容,“只要天下太平,我一定立刻送你离开,摆脱这些俗世纷扰。”我却已不敢再存有奢望。

这半年,经历了太多出生入死,比起真刀真枪的血战,如今这些阴谋诡计更

让人难以招架,说不定哪天我就行差踏错,等不到天下太平了。

“这些都是后话。我本想着,江山王或许会比皇长子更适合当一个君主,可是听了你的话,也觉得很有道理。其实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即是顶了靖嘉的名,便是替他做事,他一定很希望能够在你身边帮你成就大业,如此我也就再无异议了。”

“你这么懂事,我真的欠你太多。”大哥诚对我道。

这世间人与人的纠葛实在很难分清,就像我和百里大夫萍水相逢,起先他利用我,后来因我牺牲,我自认欠他的也还不起,可是他没有问值不值得。如今我也没有问值不值得,也许我心里是觉得值得吧。

我也是有自己的目的,我顶了靖嘉的名,就能更方便地查清我的身世,只是这些我都没有告知大哥了。

“不过,我仍然很想知道,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拥立皇长子呢?”

大哥正色对我道,“只有涉足才知深浅,我们唐府一向自恃正统,爹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和嫡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要想动摇或是转变实在太难,稍有不慎,整个唐府都会随之覆灭。”

我心里恍然,暗笑自己是否又使起那些矫情别扭的小性子了,既来之则安之,尽管我有自己的想法,在没有查清身世之前,我都要替靖嘉做好份内之事。

于是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浅浅回道,“你只当是我方才糊涂好了。”

大哥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遂如往常般摸摸我额头,“没有别的事了?陛下召你进宫,所为何事?”我微愣,在碧兰小轩巧遇江山王,无意将丽妃的珍珠掉在了不该掉的地方,还有陛下有意将云歆公主许配给我,这些事我究竟要不要说呢?

看着他疲惫而强装笑颜的样子,我有些心疼,此时告诉他也是无济于事,便乖巧地摇摇头,直道,“并无特别的事,左右不过陪陛下随便聊聊,也不敢多说什么。”

大哥这才放心地收回了手。

很快,由我承办月夕夜宴的旨意就下来了,大哥等人只当我是得陛下青睐,还能在江山王风头更甚的时候,为嫡派长点脸面。我却更加担忧,日复一日地做着噩梦,丧亲那天的惨状又开始在午夜侵扰我的心神。

月夕夜宴不能不办好,但随之而来的会是公主下嫁,我的身份一旦被拆穿……每每想到这我都不敢继续,只能头疼地独自叹气。平日里与我最亲近的绿翘自然也发现了我的变化,只是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更加小心谨慎地伺候着我的起居。

然而丽妃是真的失宠了,她的父亲被贬了官职,昔日风光招摇的娘娘,只消一个夜晚,便销声匿迹,再无人提起。我心里纳闷,想知道陛下究竟是怎么处置了她,她遭此大祸也和我有关,倘若来得及,我还想要帮她挽回。只是深宫本就是非地,我真怕已经置身事外的自己,也会跟着被波及。因着月夕夜宴的事我常常要去宫里走动,便琢磨着向宫人们打听此事,但他们大多讳莫如深,我也只好作罢。

再说承办月夕夜宴,陛下要我弄些新奇玩意儿,我一时也没什么好的想法,只能常常往御制监跑,吩咐些寻常打点的事宜。御制监是宫里专门负责这方面的署局,这日,我刚从御制监出来,便远远看见世渊路过,想着同他一起出宫,我忙唤道,“世渊。”

他听到动静,驻足等我,“月兄弟又去御制监,是为月夕夜宴的事情么?”

我点点头,“是啊,暂时也没什么好的想法,就只好去御制监吩咐些常用东西。”

他笑道,“确实辛苦,不过我相信,月兄弟你一定能做好。”

我不顾他的这些客套话,只反问道,“你呢?进宫做什么?”

“噢,我陪芙儿的。”他说起来有些害羞,“芙儿在长安宫等我呢。”

我脸上有些不自在,他一个外臣大张旗鼓地在宫里乱窜,还不是靠着准驸马的身份,得了陛下准许与云韶公主作伴,我怎会问出这么愚钝的问题,平白招致尴尬?

“那你先走吧。”我呵呵笑着,故作轻松地说,“原以为你要出宫,还想同你一起,看来是不需要了。”

他也不和我多作寒暄,隐隐中像是有些躲我的意思,“嗯,我就先走了。”说完便迅速地转身离开,往长安宫的方向去。我有些不解,他对我的态度从未如此唐突生涩,偏逢着单独相处时,他就诸多忌讳。我有些**地看看自己,都是如常的男子装扮,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好猜测他是新婚将近,决定珍惜眼前的云韶公主,与她多多发展感情吧。

突然就有了失意,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说过永远不会丢下我,如今也要成家,整天绕着别的女子转,再不可能像军营里那样,毫无嫌隙地与我作伴了。我突然想到许久未见的尉迟晟,不知他在京师馆待得如何,任性叛逆的少爷脾气改了多少,有没有晒黑,有没有变瘦,有没有想去找锦瑟……

就这样边想边漫无目的地逛着,也没有急于出宫的念头,宫人们见到我都毕恭毕敬地施礼,刚开始我还很不习惯,但是三五步就要碰见一群,便也逐渐适应了这本不属于我的身份。百无聊赖之际,突然想到丽妃一事,心里存着好奇,便决定再去一次碧兰小轩。

依旧是那条隐蔽无人的小宫道,只是刚踏过第一道宫门不久,便听见有埙声隐隐传来。

这埙声呜呜咽咽,空而悠长地回荡在我周身,却好似久久盘旋而去不到更远的地方,令听者心生凄凉哀怨,又忍不住泛滥怜惜之情。我便走得更快了些,埙声也越发清晰起来,正是从碧兰小轩里传出,我不禁疑惑,会是谁呢?是谁的惆怅吹出了这般凄清的埙声?

直到我站在碧兰小轩的门口,踌躇着不愿转身进去。

因为我听得有女子在唱,“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这唱词,字字句句都是悲凉之意,让我也跟着心酸,再仔细听去,歌声里又有了哽咽的哭腔。她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中途蓦地停了,只余哭泣和着那低低的埙声,压抑而悲苦。

我稍侧了身,正对着碧兰小轩那破败的院子。

李晔一袭荼白色的宽袖华服,正毫不在意地坐在殿前积满了灰的石阶上。他迎着光,眉眼却出尘不染,只有修长的指节捧着唇边的竹埙,发出那摄人心魂的乐声。我遥望着他,甚至不敢踏进院子,生怕扰了这触景伤情的一幕。

唱词的女子想是在殿里,她不再唱,李晔便也没了心思,黯然放下手里的竹埙,抬起眼来远远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