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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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红绡泪

这里是最无常的地方,有人扶摇有人暗伤,可就在这里,我遥望的白衣少年是如此无暇,连带着凄凉破败的碧兰小轩,都有了几许人情味。我感觉心境无比地苦涩,就好似我曾在这里待过,所以我有资格和这里的一切共饮悲凉。

正想踏进院子问个究竟,却见阴森森的殿里晃悠出个人影,竟红得触目惊心。她二十多岁的年华,黑发散乱,头上插着的珠玉步摇松松坠坠,身披朱红撒亮金刻丝蟹爪桃花裙,衣摆间的红绡被她随意扯着,打了赤足在地上走走停停。

再看她的容貌,秀眸惺忪,痴痴笑笑,神态似癫似嗔,却仍是流露出浑然天成的**与妩媚,正是此前招摇神气的丽妃。她歪着头斜斜看向李晔,笑得身子咯咯直抖,随即一个妖娆转身,倚在了他的怀里。

李晔却还是端坐在这积了灰的石阶上,闲散远淡的眉眼波澜不惊。丽妃并不满足,抬起纤纤素手轻抚着他的脸颊,我微微皱眉,那本来套在腕间的赤金石榴镯子,如今竟能在她的小臂轻松滑动,我不由感叹,丽妃她真是消瘦许多了。

“旁人都说,我在这里勾搭你,可是我没有。既然无人相信,我便豁出了去,你这模样,可比那个老男人俊俏许多。”

“这是你的东西。”李晔不理会她狂妄轻浮的话语,只从袖口掏出一颗光滑圆润的珍珠,执过她的手,温柔放在她的掌心。可不就是被我遗落的那颗珍珠,我心知她是被冤枉了才会落此境地,有些不忍,却又庆幸她还活着。

丽妃有些出神,盯着看了许久,忽地拧了眉,恶狠狠地抬手扔了出去。

珍珠滚落到我脚边,我刚想拾,却听得她一句,“我不要这劳什子东西!”说罢又顺着珍珠看见了我,蓦地用身上缠着的红绡捂嘴直笑,“怎么又来了个白面公子?”

她竟不识我!我本就对她此刻的举动惊疑不止,如今更是猜测,她是否已经失了心智。忙抬脚走到近前,仔细端详了她,她见我投来目光,便有些得意地对李晔娇道,“你看,这位公子在看我呢。”

李晔默然,只是暗暗握紧手中的竹埙,沉默不语。

她见李晔没有反应,便更加生气,突然撒了泼地怒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个年事已高的昏君罢了,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你怎能这样对我!”

原她是把李晔当作了陛下,我心里未免有些感触,她已经神志不清,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说的话才算是心里话吧……不管之前她多惹我嫌恶,也不过是派别之争的权力牺牲品罢了,像她这样的女子,肤浅而天真,并不是罪恶深重的奸邪之辈。

她对李晔骂了几句,见李晔依

旧不为所动,便觉得没了意思,晃荡几下转身来看我,忽地眼里含了泪,踉跄着过来,拉着我哭喊道,“这位公子,你快带我走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你带我走,你带我走好不好?”

我被她闹得有些站不住脚,身上的衣袍也被她扯出了好几道褶皱,甚至于她细长的指甲勾花了我袖子上的纹饰,牵出长长的丝线。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任由她摆布。

“这个送给你,你先去旁处玩吧,乖。”李晔起身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竹埙递给她,语气轻柔而宠溺,竟像是一个父亲在哄女儿,可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丽妃闻言果然安静下来,蹙着眉紧紧盯着那竹埙,神色半含幽怨,忽地撅了嘴,有些骄矜地将其一把从李晔手里夺过来,捧在掌心低低地笑。这样自然而得意的小女儿情态,让我想到了同样任性刁蛮的云歆公主。

李晔有些宽慰地笑笑,见她衣襟滑落,又温柔道,“把衣服拉拉吧。”

丽妃又乖巧地提提领口,像个孩子般蹦跳着跑到一边,自顾自地把玩起手中的竹埙。李晔放心地看看我,对我道,“进来说话。”我便随他一起进了殿里。

陈旧的桌椅还是布满灰尘,而他洁净的衣衫却并未染上污迹,我见他满不在意,也就不拘小节地同他一起坐了,紧张地问,“丽妃……这是怎么回事?”

“她疯了。”李晔的回答如此直接,丝毫不懂拐弯抹角,我心一沉,又接着问,“怎么会这样?”

李晔的神色有些黯然,“父皇说她企图勾引我,品德尽失,秽乱后宫,念在往日恩情上,遣至碧兰小轩静养忏悔。”

静养忏悔……不就是打入冷宫的意思……何况这碧兰小轩,比冷宫更加破败。

“那日我与你在这里巧遇,被过往的宫人瞥见,当时你披散了头发,被误看成是女子。后来传到父皇耳里,便疑心是后宫嫔妃,谁料又在这殿里找到了慧妃步摇上的珍珠,父皇很是恼火,便将她送到这里,为了顾及皇室名声,不准宫人私下议论。”

事态果然按着我料想的发展了,还发展得如此糟糕,我不禁又急又愧,忙道,“那珍珠是我无意中掉落在此的。当日陛下召我进宫,丽妃和云歆公主都在场,陛下走后,她们起了争执,云歆公主便动手打了丽妃,那珍珠正是这样掉下来被我拾去的。后来我又到过这里,突然有宫女来,我一时心急便翻了窗户出去,谁料把珍珠遗落在此。”

我深吸口气,顿了顿又说,“这着实是场误会。”

“原来是你啊。”李晔幽幽叹道,茶色的眼眸突然明亮起来,“其实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知无法救她,便得了空闲功夫来

看看。”

“你为什么不解释?明明那日是我们两个在这里,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去跟陛下说清楚不就好了么!更何况你是江山王啊,陛下那么宠爱你,你要说救她就肯定能救她!”

李晔笑着摇摇头,“此事有我一半责任,父皇却从未问过我,再说丽妃那日明明是在自己的寝宫休憩,可她宫中上下所有的宦官宫女,都口口声声地说,她独自出去,且命令不许任何人跟着。若不是我避雨之前,碰到给我丝帕的小宫女,听她提及丽妃因家事不快,而在寝宫休憩,我不会发现其中蹊跷。”

“你的意思是,丽妃有意被人陷害?”

“嗯。”他轻轻点头,“即便你不掉珍珠,也会在那里找出些别的东西,但都一定和丽妃有关系。丽妃的父亲在苏城水患一事中失职,父皇也容忍像他这般庸碌无为的冗官许久,所以丽妃的失宠是必然的,左右不过寻个借口罢了。”

我这才恍然,原这一切都是陛下所为。

“那丽妃,当初究竟是因何得宠呢?”我不解道。

“苏河贯穿苏城及洛城两地,常年水患民不聊生,如今嫡庶两派争斗不休,嫡派的人大都是掌握兵权的武官,父皇只好从庶派的官员里挑选有力的人去整治。高丞相便趁机举荐了丽妃的父亲,丽妃的父亲早年对水患有所研究,只是后来越发固守陈规,父皇只好先允他为苏河太守,高丞相又送年轻的丽妃入宫,父皇也就卖了个面子给庶派。”

“也怪丽妃和她父亲不争气,否则也不至于会落到这般境地。”我悄然叹道,恃宠生娇的恶行,陛下全都看在眼里,所以一旦失了利用,便会毫不留情地丢弃。我亦在心里清楚了然,这一切即是陛下定的局,我的动作便也被他看在眼里,他不声不响,日后定会寻个时机,将我这小把柄拿出来,加以利用。

而我对陛下最好的利用,便是牵制嫡派,相助李晔了。

只是李晔竟可以如此寡淡地与我相谈两派之争,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着实让我钦佩不已,“庶派的人也是在为你卖命,你怎么这种语气?”

他低眉笑笑,眼里自是温顺,“他们为我卖命,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前途卖命呢?不过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罢了,而我本身,从未想过与人相争。”

这话听得耳熟,倒像是曾经的我有过的天真想法。可我也知道,在这深宫里,真正天真的人是没有资格说这番话的。

隐隐听到丽妃在殿外哭起来,又是涩涩唱道,“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