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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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进退难

依循着世渊的话又走了许久,直到打在衣袍间的小雨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黄昏将近,沉沉而落的夕阳也显现出来,我终于看见了后两道小宫门。

带着满身污迹回了定安将军府,老崔正指使着下人为我的生辰做采买,见到我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忙紧张地上前来迎,满脸的担忧心疼,“靖嘉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故作轻松地对他摆摆手,偏头看见一众奴仆正恭敬地等他吩咐,便温言道,“没事,眼见暴雨躲闪不及,又不慎摔了一跤,幸好摔在旁若无人的地方,没出大丑。”说罢还有些得意地笑起来。老崔见了连连叹气,拍拍我的胳膊,眼里满是无奈。

“那公子可有摔伤么?”

“没有没有,我怎么说也是待过军营,上过战场的人,身体强壮得很呢。”我自诩道。

老崔又上下端详了我半晌,确认无事后才语气关切地嘱咐,“公子快些回房吧,让绿翘准备些热水,好沐浴更衣。”

见他还是百般不放心,我忙笑着点头,“好了老崔,我都知道的。你且先忙你的吧,我回听雪斋了。”辞了老崔,便抓紧地往房里赶,生怕再撞见谁,给看到我这般模样,拉着我嘘寒问暖的。然而绿翘早就在听雪斋的门口等我,自我进门后便惊呼连连。

“你是被谁打了么?”她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对我急道。

我有些头疼,“没有,谁敢打我?”

“没有人打你难道你自己打自己么?”她又问。

“我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有疯症啊,怎么会自己打自己?”我没好气地反问道。

“你可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怎么能弄成这样?我可是挑了好久才选中的这件衣服,也就几个时辰而已,竟然被糟蹋成这样……”

我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扳着手指道,“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这几个字我已经听了无数遍,麻烦你不要再重复。还有,当务之急不是可惜这件衣服,而是给我准备热水让我沐浴更衣。”绿翘这才反应过来,连着急急点头,“哦哦哦,对对对,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看着她慌忙离去的身影,我有些哭笑不得,遂摇摇头,顿觉一股疲惫在心底油然而生。真想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换件干净的衣服,躺在温暖舒适的**,不顾一切世事纷扰地睡过去,睡到累了,睡到太平,睡到世间没有争斗。

绿翘很快就备好了热水,见我面露惫色也不再聒噪地问东问西,精心服侍我一番,见我沐浴完就爬上了床,便替我掖好被角,在房里燃了安眠的沉水香,又关了窗熄了灯,还贴心地留了道小缝供我透气,这才掩了门轻步出去。

我果然一沾枕头就困意蔓延,将睡未睡之际,闻着房里浅淡轻柔的沉水香,便想到了李晔身上的零陵香,也没有什么郁结烦闷之气,只觉身心都舒适豁达,便无忧地翻了个身,不作他想般沉沉睡去。

三日后,陛下召我进宫。

自那日陪云韶公主赏荷,我已对宫里的环境适应许多,想来好记性还是很派得上用场的。陛下刚好在芙蕖宫苑召我觐见,我便没绕多少路,顺利地到了。

陛下正与丽妃,云歆公主坐在芙蕖宫苑最正中的风月亭。夏光和煦,红莲满目,偶有风来,吹得丽妃和云歆公主发间步摇叮当作响,而陛下已换上了锦绣的玄色常服,佳人作伴,女儿娇俏,彼此间相谈甚欢,自是龙颜大悦。

只是我远远看着,仍觉得陛下这般亲近显得很是刻意,这着实不过一种感觉,隐隐意会却无法捉摸。加之他身旁正是我所厌恶的两人,这样一来更不知陛下召我何事,也不知如何应对,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收了满脑子的杂乱思绪,多作几步稍微上前,跪在亭外朗声道,“臣靖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紧接着又稍一侧身,“参见云歆公主,丽妃娘娘。”

这样说是没错的,丽妃的品阶不高,未及夫人,四妃,贵妃,皇后之位的后妃,外臣皆不用参拜。只是丽妃得宠,一向被娇纵惯了,如今听我这般敷衍,难免不快,便稍抬了下巴,自高往下地轻蔑瞥我。

“起来吧。”陛下稍一扬手,对我笑道,“靖嘉啊,过来坐。”

我又惊又疑,惊的是他怎么对我如此厚爱,我不过第二次见他,他便要我与他同坐,我是个外臣,坐他身旁的是公主和妃子,我哪里能得此殊荣?疑的是苏城水患还未听闻得到解决,怎么他这般高兴,神色里是止不住的喜悦。

“臣不敢。”我忙惶恐地回道。

陛下却佯装了怒意,板着脸说,“有何不敢?朕准了你的,你不用拘谨,过来坐。”

他即这样,我便不好再

作推辞,若是真的惹怒了他可就不好了。于是站起身,仍面带恭敬地坐了过去。

陛下见状很是满意,又对云歆公主笑道,“如今见着靖嘉了,可还高兴?”

我微愣,余光瞥见她含羞点头,蓦地又抬起眼来看我,我忙吓得收回了目光,无神地空望风景。这些小动作尽数落入陛下眼里,他笑不作声,暗自揣度着,片刻后又对我道,“靖嘉是喜欢御花园以东栽植的玉蝶虎口,还是这芙蕖宫苑的红台莲?”

“既然都在御花园里养着,那就是珍稀品种了,各有千秋之色,着实难以取舍。”我嘴里应着好话,心里明白陛下是意有所指。

陛下却并不理我的圆滑,有些刁难地继续问,“那你真是太贪心了,人总会对某一个事物偏爱些,若没有偏爱则说明都不感兴趣。你倒说说你偏爱的是哪个,不用顾忌什么。”

说是不用顾忌,就果真没有顾忌么?伴君如伴虎,我越发地谨慎,恐怕就越发地让他丧失耐心,于是壮着胆子天真道,“臣喜欢玉蝶虎口。”

旁边的云歆公主闻言不乐意了,登时倒吊柳眉,对我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芹儿。”陛下故作嗔怪地瞪她一眼,丽妃在旁煽风点火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呢?他陪芙儿赏荷,你冷不丁要去插一脚,还以为能怎么样不成?”

陛下脸色微恙,此时也不再纵容丽妃,无声看她一眼,她便老实地闭了嘴,陛下这才转而笑道,“靖嘉你看,人人都说莲花高洁,但说的人多了反而觉得俗气,莲花的品性如何,不过是看的人存了怎样的心思罢了,与莲花自身又有何相干呢?”

我觉得很有道理,那日巧遇李晔,我再明白不过,外界的传闻与揣测不过是强覆于他身上的,庶派人觉得他好,嫡派人觉得他不好,却都是与他无关。

“你可知那满池清漪的玉蝶虎口是何人所种么?”陛下紧接着问我。

我不解地摇摇头,陛下又道,“是朕的皇后,她已经故去许多年了。”丽妃闻言有些紧张,本来慵懒的身姿也跟着收敛地坐好,微微抬眼去看亭外盛开的红台莲,偶尔有意无意地往陛下那里瞄。云歆公主倒是用手支着脑袋,饶有兴趣地听着。

“朕的皇后喜爱玉蝶虎口,朕便修整了这里专门扶植莲花,连名字也由从前的风月宫苑改成了芙蕖宫苑。皇后将这玉蝶虎口栽种于东边的小池塘里,只因她觉得其他花种乃是烟火俗物,应当远离。后来朕的宸贵妃进宫,见东边景色宜人,而西边荒凉无物,便在这风月亭四周养了红台莲,花开之时绚烂至极,倒衬得那一池子的玉蝶虎口凄凉冷清,于是有心人看了常说,那玉蝶虎口更甚红台。”

“因为人们总垂怜看起来孤零无助的。”我幽幽出声。

陛下赞赏地看我一眼,笑道,“你很聪明。所以也就只是看起来罢了,朕要你记住,在这宫里,凡事都不要用眼睛去看。朕赏识你单纯的性子,也看出你心地善良,望你能够一直这样行走于世。”

我敛了眉目,忙跪到地上,“臣谨遵陛下教诲。”

“起来吧。”陛下带着叹气对我道,丽妃神色也有些松了,便娇腻地倚到陛下怀里,“陛下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些来?还提及故去的皇后……”

“人老了,便有诸多感慨,你父亲不也如此么?在丞相那里做事,越发地优柔寡断,不知是否年事已高,慈悲心作祟了?”陛下沉声说出这样一番话,丽妃便惊得怔住。我在心里暗暗思忖,丽妃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依仗着父亲与高丞相同党而进宫,又经高丞相亲自举荐才得宠,而陛下已经纵横江山几十年,如何会与她交付真心呢?

只不知陛下言里的优柔寡断所指何事,我便规矩地坐着,当作什么也没听到。再看云歆公主,虽然隐约有些察觉,但因与丽妃不太亲厚,便也闷不做声。

“陛下……”丽妃有些惶恐地试探道,纤纤素手不自觉地绞着衣带。

陛下的脸色却是高深莫测,转而面向我,“靖嘉,朕此次召你进宫,其实是为了朕宝贝的云歆公主。”云歆公主闻言面露喜色,我仍是矜持着。

被冷落的丽妃更是委屈万分,却听陛下对我道,“芹儿与你年纪相当,看着很是般配,加之她对你有欣赏之情,依朕所见,不如就将芹儿许配于你吧。”

我吓得一激灵,又是慌忙跪地,“启禀陛下,臣万万配不上云歆公主。”

“朕喜欢你的性子,若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芹儿也不讨厌你,愿意与你相处,更何况在百姓眼里,你与江山王都已并立,没有什么配不上的。”

“陛下,那些风言风语只是信口胡说,怎能代表黎民百姓?再说

,臣兄唐靖恩还未娶妻,臣先他成家,于礼数不合。”我急急推辞。

陛下却好似冷笑出声,缓缓道,“你兄长怕是近几年都不会成家的,朕也由着他去了,即是特例,你便也不用依寻常礼数。朕亲定的婚事,旁人还敢说什么不成?”

“可是臣与公主年岁尚小,臣毫无功业在身,怕委屈了公主。”我仍是固执地推脱着。

“朕相信自己的眼光。”陛下决断对我道,说罢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这样吧,每逢八月十五的月夕,宫中都会举办夜宴,只是来来去去就那么点门路,当真是毫无新意。此前我大夏为战争所扰,不可铺张浪费,你心思灵巧,如何能将夜宴办得别出心裁需要仔细琢磨,这事便交给你去办吧。”

这果真是个烫手的山芋,若办得好,陛下定会借这由头将云歆公主许配给我,别说我与云歆公主处不来,要是女子身份被拆穿,整个唐府都会跟我一起遭殃;若办得不好,君恩无常,陛下很有可能处置了我,如此也会牵连他人。

我已经进退两难了,却只能苦涩地说,“臣遵旨。”

“唔……”陛下沉吟道,“眼见六月将底,你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万不可让朕失望。”我闻言忙回,“月夕夜宴一事,臣定当倾力而为。”

云歆公主听了很是满意,陛下微抬了眼,与他宝贝的女儿相视一笑。

“起来吧。”陛下对我道,我刚站起身,便见那油头粉面的老宦官远远跑来,喘着气跪在了亭外,“陛下……”

“何事啊?”陛下懒洋洋地说,那老宦官答道,“启禀陛下,高丞相进宫求见,正在礼明殿候着呢。”陛下眼神微微一亮,沉声道,“去礼明殿。”

“诺。”老宦官捏着他那尖细的嗓音,躬身起来随陛下离去。云歆公主见状,忙取笑丽妃道,“娘娘,父皇都走了,你还在这做什么?”

我微微皱眉,这就好比一物克一物,丽妃可以对云韶公主毫无顾忌,如今却也要在云歆公主面前吃瘪。丽妃性子要强,便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吟吟站起身来,发间的珠玉步摇闪闪发光,“芹儿,别说我不看好你的亲事,靖嘉公子刚好在这,你倒亲口问问他,可曾喜欢过你半分么?”云歆公主闻言气结,“谁准你唤我名讳了?”说罢又怒气冲冲地绕到我面前,“你说,可曾喜欢过我么?”

我不禁汗颜,这云歆公主未免太霸道了,才见过两次就觉得别人会喜欢她,会将她捧在手里疼爱呵护,若不是她从中作祟,陛下又怎会如此逼我,陷我至两难境地?想到这又是一阵厌烦,便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冷冷道,“还请公主自重。”

云歆公主一双杏眼瞪得滚圆,有些不敢相信我说的话,丽妃倒是在旁笑得花枝乱颤,“唉哟,咱们尊贵的云歆公主啊,人家请你自重呢。一个姑娘家,会错了意还如此理直气壮,怎么没有半点羞耻之情?”

“啪”地一声响,许是有什么东西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叮叮铃铃。丽妃那抹了朱红胭脂的脸颊瞬间印上了五个指印,红得更甚,如鲜血欲滴。我被唬得吓了一跳,打她的人正是气急败坏的云歆公主,云歆公主眯了眯眼,狠狠道,“你有什么胆量敢说我?”

丽妃本就骄傲,如今被打却又屈于云歆公主的身份无法发作,便气得眼含热泪,狠狠瞪了我二人一眼,匆忙离去。侯在亭外不远处的宫女见她这样出来,也吓得不敢作声,只是她刚看见宫女便上去狠踹了一脚,撒了泼气地径自往前走。

云歆公主见了满脸不屑,我亦是看得五味杂陈,从刚才陛下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可以料想定是他的父亲犯了什么错,本就是靠此拥有的荣宠,这样下去,怕是守不住了。

“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云歆公主转脸来问我。

我敛了眉目,不想与她过多纠缠,“陛下即已允诺公主的心意,公主更应恪守本分,不要因靖嘉而损了公主的名声。”

她不耐地挑挑眉,“我一向如此。”

“靖嘉不喜过于招摇的女子。”我只好这样回她,她闻言怔住,思虑半晌终是妥协地收起了骄矜之色,“你喜欢李芙那种性子的?”

我淡淡回道,“只要真心相待,何种性子又有什么重要呢?只是过于招摇,总归不好。”

她听了有些尴尬,见我眼神诚恳,也不好与我争辩,支吾几声硬是跺着脚走了。我目送她仓惶奔逃的背影,自傲中带着生涩的羞意,原也是生动的小姑娘情态。她应该没什么坏心,不过是这深宫中,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罢了。

妖娆的红台莲簇着风月亭,如今只剩我一个,正要走,却瞥见一粒小而圆润的珍珠掉在地上,幽幽发着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