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月诛心
字体: 16 + -

第70章 江山王

道不同不相为谋。尽管我心里有过短暂的欣赏,我此刻都不想与他相对。紧紧将冰凉的手相握,就要站起身来,不料他温柔按住我的袍角,笑意没有退却一分一毫。

我半弓的身子只好复而蹲下,仔细打量了他,他亦坦诚回望,低低对我道,“只是如常的暴雨,用不了多久就会停,等雨停了再走吧,小心着凉。”

他身上的锦衣华服昭着那抹荼白惹我不快,我便闷不做声地蹲在他身旁,也不看他。他见我别扭的样子,轻笑一声执过我的手,覆于白烛上方,薄弱的暖意淡淡漫过我的掌心。我惊愕于他的自然,刚想质问便迎上他云淡风轻的眉眼,却怔怔问不出声了。

他忍不住取笑道,“是冻傻了么?”

我忙回过神来,干咳了几声以掩尴尬。指间忽地滴下水珠,正好打在烛芯上,“噗”地一声便灭了火,只余一串烟气缓缓升腾开来。我不由觉得窘迫,忙瑟缩地收回了手,故意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噙了嘴角的笑,悠悠道,“这里是碧兰小轩,原用作宫女住所,后来宫女们被整体分配到临华四宫,这里便废弃了。前朝时还曾用来关押犯错的宫女,如今已经荒芜许久。”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才是你打的灯吧?”此话一出便觉愚钝,这里只有我和他两人,不是他打的灯又会是谁呢?他遂解释道,“我路过这里进来避雨,本来燃了些白烛,仍觉昏暗,便点了殿里的四角灯,没想还因此迎来个贵客,不胜荣幸。”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何以见得我是贵客?”我不解道。

他带笑的视线稍往下移,盯着我腰间的和田玉印扬了扬眉,我心下了然,便抱了拳低头对他道,“臣靖嘉参见江山王殿下。”

如此生硬的礼数并未让他不适,他对我的称呼也一点都不意外,更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是随意笑笑,“帝都风传,公子天下无双,如今这并立的江山王和唐氏竟都相聚于此,看来冥冥中自有缘分。”

“臣不敢逾矩,怎可与殿下相提并论?那些风言风语,还望殿下不要计较。”

“哦?”他饶有兴致地看向我,“刚才还你啊你的对我说话,现在倒这般刻意了,莫非我脸上写着江山王三个字,令你看了如此敬畏?”

“启禀殿下,臣只是看殿下容貌出众,气质非凡,衣着打扮也高人一等,这才猜出殿下的身份,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恕罪。”我仍是固执地守着礼数,坚持与他划清界限。

他未免觉得好笑,“这样啊,本王蹲着,你应该趴下才是。”

我惊了一下,许是冻得僵了,竟没有察觉自己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忙规矩地俯首趴在地上,动作匆忙鼻尖点地,不慎吸入诸多脏灰,忍不住大咳起来,又是掀得一阵粉尘飞扬,好不狼狈。即便这样我也不曾移动分毫,只在心里暗骂,江山王果然不是好惹的,我谨慎对他,不住地阿谀奉承,他不仅不领情,还如此整我,真没良心。

他见状,大剌剌地在我身旁抖了抖宽袖,故作嫌弃道,“啧啧啧,你看,你把本王的衣服都给弄脏了,怎么办?”说罢又朝我靠近了些,我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竟把眼泪给激了出来,忙紧张地用手去擦,手上的粉尘落入眼里,我“哎呀”一声,眼泪越揉越多。

“别动。”他轻言制止我,我觉得眼睛生疼,便也听了他的话,可怜兮兮地睁着一只眼乖乖不动。他靠过来,一只手扶住我的半边脸,温而干暖贴在我冰凉的肌肤上,我“腾”地害羞起来,脸涨得通红,不自觉地想要躲,他语气有些斥责,“叫你别动。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这才觉得自己太矫情了,便不断暗示自己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应端住身份,本来这样的姿势就很暧昧,我若再扭扭捏捏,倒真弄得像有什么似的。

于是他一手扶住我的脸,一手从怀里扯出丝帕,动作轻柔地在我眼边仔细擦拭,鼻息间扑腾出甜甜的脂粉香,我皱了皱眉,“这丝帕,恐不是殿下的吧?”

唯一睁着的那只眼突然瞥见他若有似无的笑,笑里带着邪肆,“本王刚回宫,就有春心荡漾的小宫女傍着,硬要塞过来,结果给你用上了。”

他擦拭一会儿,又轻轻触碰我眼下,缓缓吹了口气,顿觉有什么东西被吹了出来,几滴眼泪翻涌而出,他紧接着帮我清理干净,温柔道,“好了。”

我闻言还不敢睁开,想用自己的手揉,却被他赶紧按住,“手上有灰。”随即又是耐心地擦了一番,他疑惑道,“你这手不是带兵打仗的手啊,竟如此细腻,骨节这样小,有点像女孩子。”

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毕竟此刻我们之间离得过近,我甚至能闻到他熏在衣料上的零陵香,有如暖阳下的花田绿野,便慌忙抽回手,小心地揉揉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无恙,低头瞥去,双腿还跪着,见他正不明意味地盯着我,眼里暗藏了诡谲的笑意,便谨慎地往后挪了挪。

他忽地将丝帕丢过来,恰如其分地蒙在了我脸上,“瞧你的花猫脸,还不快擦擦。”

我闻言就要去取,谁想刚一抬胳膊,伴着轻轻声响,束着的发带却蓦地挣开了。已经湿透的发丝软软松垂在肩,打了几个卷颓颓地耷到胸前,脸上蒙着的丝帕也应声而落,缓缓滑过我的脸,我吃惊地愣了一下,正对上他不动声色的眸。

本就没怎么消退的红晕此时更甚,我一时怔住,显得手足无措。他稍抿了唇,幽幽扬声,“咦?你竟生得如此清秀。”

我不由粗了嗓子叫道,“生得清秀怎么了!生得清秀我也是个男的!你休要瞧不起我!”

他好看地对我笑起来,“我从不曾瞧不起你。”

我明白是自己反应过激了,他紧接着对我道,“我来此避雨,见空置了许多白烛,想到苏城水患诸多百姓伤亡,便燃起烛火来为他们祈福,更愿死去的人能够安息。没想你闯了进来,实在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贵客。我待你如朋友,便没有那些架子,可你非要弄君臣之礼,令我失望,我只好捉弄你一番,果不其然,你又变了回去。”

他笑着凑到我面前,轻轻道,“若你骨子里没有俯首称臣的心意,便无需勉强。对我跪拜的人多了去了,朋友却没几个。”

我不免往后退缩几分,忙用丝帕掩面,擦拭起脸上的污灰,暗自

思忖着。他遍地燃烛,竟也是存了对苏城水患一事的善心。只是皇长子李宪一早便开始念佛祷告,他却到了今日才从宫外潇洒回来,因着避雨一时兴起而有此举动,想到这我便多了几分厌恶,之前的好感瞬间全无。

“殿下聪颖机智,不会不知道朝堂之上嫡庶两派争斗激烈,自然也清楚谁对你真心,谁对你假意。我是否甘愿俯首称臣,得看那人是否配为君主。”我敛了眉目大胆道。

从之前关于他的听闻和刚才对他的观察,可以大致猜出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我也是仗着这点才敢如此出言不逊。

他微微叹道,“这是怪我的意思了?”

“苏城水患,民不聊生。皇长子日夜抄经祈福,敢问殿下身于何处,所做何事呢?”

“你为此事对我不满,看来你心怀慈悲,果然是初来乍到,还未被腐朽恶劣的官僚气所染,好事情。”说罢又略停了停,修长指节玩味地摩挲着如刀刻般的下巴,“只是你有时间来指责我,怎么没时间出谋划策,为陛下分忧,解救苏城的百姓呢?”

我有些气结,擦干净了脸,将丝帕丢至一旁,愤然道,“我对此事内情毫无了解,也没有任何治水的经验,如何出谋划策?”

他笑意更甚,唇边隐约带着股邪气,“你是正得父皇青睐的靖嘉公子,是初封的少将军,只要你想了解,就一定能了解,左右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你想救,就肯定有办法救,不会像现在这样坐视不管。”

他当真一语中的,我面上便带了几分愧色,他无奈地摇摇头,提醒我道,“有想的功夫,便放手去做,永远都别等。”

我抬起头,紧紧盯着他,认真端详着这张夺目的脸。从我进门,他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闲散的笑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算筹在握。

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身形还单薄,还无法支撑起陛下想要交付的整个江山,可是他的心智已经超脱了别人这么多,纵先不问他的作为,便在城府上,就先赢了皇长子吧。

略略心寒,他能荣宠到这样的地步,我怎能天真地以为他只知玩乐,而庸碌无为呢?

江山王,必有过人之处。

我终于展颜对他笑了笑,随即利落地拾起发带,将湿漉漉的头发重新束好,随即拍了拍衣袍间的灰尘,有几处已经沾了水,污迹糊成一片。

“唐雍月。”他突然唤我,他竟这样唤我。

微微支起蹲得酸麻的双腿,有些不稳地站好,眼见他又像初始般仰了面对我无暇地笑,我有些眩晕,抛却礼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强装镇定地说,“何故这样唤我?”

“在宫外听过你的字号,觉得雍月这二字清透纯粹,更衬你。”

“雍月也觉得李晔这名字,灿烂华盛,让人心生暖意,比之江山王这般尊贵的封号更好听。”我微笑着回他,听得窗外雨声渐弱,便顺手抱拳向他躬身,“雍月有事在身,不能多作逗留,还望见谅,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这破败的碧兰小轩,临走一刻瞥到李晔独自站起,青中带白的宽袖优雅垂在腰身两侧,地上烛火未灭,凄凄映出他颀长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