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次日清晨,唐磊早已使人悄悄地将早膳顺着书房里四通八达的密道送进来,至于外头送来的食物,自然是另外处理。
萧景暄和江尘渺也不理会。
用过膳,两人在院子里探讨武学,闲聊拆招,或者萧景暄抚琴吹箫,江尘渺唱歌,又或者讨论曲谱试演新曲,闲逛花园侍弄花草,日子过得平静而闲适。虽无十分亲密,但也的确算得上知己唱和君子往来。
旁人看来,这二人哪里像是被幽禁,简直是隐居避世的神仙眷侣。
这天,两人在竹林里舞剑拆招,飞扬的剑气带起片片纷飞的竹叶,竹林沙沙作响声如落雨,暗伏的眼线无趣地撤走了,盯了半个多月,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混账,你们能不能给朕报点有用的消息!”萧崇烈耐着性子听了半个月烦琐无用的报告,这日终于忍无可忍地拍桌子爆发了。
来报的侍卫垂着头一言不发,额上冷汗涔涔,心中连连苦笑,他也想报点有用的东西,可是摄政王和王妃,偏偏每天不是诗酒唱和,就是练武比试,要么就是品茶赏花谈古论今,他能怎么样?总不能胡编乱造吧?
萧崇烈停顿许久,深呼吸平息下怒火,不耐烦地挥手道:“以后,这些事情可以不用再报。”反正没用,报上来又心烦意乱。以前他还有心思拿这些去刺激林逐汐,现在他都不知道受刺激的到底是谁了。
“是,皇上。”侍卫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礼退了出去。
萧崇烈的脸色仍然阴晴不定。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萧景暄。
那天,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令萧景暄自行交出了兵符,他不是没怀疑过他的用心,所以将他幽禁,暗中埋下眼线,实际上是试探他的反应。
整整半个月,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是真的沉得住气,还是确实深陷温柔乡中?
越想,萧崇烈的心里便越觉得烦躁。
萧景暄到底想干什么?
想不明白的大有人在。
这个冬天,因为摄政王无故囚禁和时疫未解两桩变故,过得很是低调萧瑟,连除夕和新年都没能热闹起来。朝堂和后宫都笼罩在低落的气氛里,所有人都觉察到那种诡异的气氛,安安分分地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坚决不冒头。
似乎是所有的霉运都聚集在建业四年的年末,翻过年后的建业五年里,总算迎来久违的好消息。
正月二十,林逐湄挣扎两天,总算生下一名小皇子,母子平安。萧崇烈大喜过望,于宫中设宴庆贺。
这个孩子的出生似乎给萧崇烈带来他预想已久的转机和祥瑞,折腾得大羽上下人心惶惶的时疫,终于传来彻底解决的好消息。
许太医医治时疫颇有见效,出宫南下医治百姓时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广受赞誉,萧崇烈也不曾吝啬,颁下大量的赏赐,许太医在这场时疫里功成名就。
消息传回皇宫,正好临近林逐湄的儿子满月宴,算得上双喜临门。大喜过望的萧崇烈下令大办满月宴,又在宴上给林逐湄母子俩赐下大量奇珍异宝,升了林逐湄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林逐湄的欢喜得意
,大抵如是。
与她形成对比的是林逐汐,同为姐妹,同样是膝下得子,两人的经历形成了鲜明对比。门庭若市的如绘宫和安静沉默的未央宫,两相对比之下难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
传到林逐汐耳朵里时,她正在窗下修剪一枝开得旁枝过多的杏花,闻言不过淡然微笑。
山河不稳,朝堂上瞬息万变,连萧崇烈本人都有力不从心之感,又何况是她们这些依附他生存身不由己的女子?这样张扬刻意的庆贺,到底是想安谁的心?还是想自欺欺人地掩饰什么?
她一笑而过,旁人难免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在她面前说什么了。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三月初,北疆急报,兵部尚书匆匆进宫,打破了丝竹笙歌金粉旖旎,所有的歌舞升平花红柳绿,也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皇上,北疆军情……”兵部尚书也是个天命之年的老人,急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连话都说不匀称,“北疆科伦部异动,首领伊勒德排兵边镇。”
萧崇烈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兵部尚书满脸苦笑,“皇上,塘报在此,臣认为事态紧急,丝毫不敢耽误,赶着就进宫来报皇上……”
萧崇烈握紧双拳,脸色微沉,“好个伊勒德,刚与我大羽结为姻亲,便翻脸不认!”其木格还是他的清妃,仍在他手里为质,他居然连这个疼爱已久的妹妹都不管了,白费了他一番功夫。所幸北疆还有三十万兵马,照这个来说,科伦部便是生出叛心,也不足为虑。
“命金奥前去平叛,务必将逆贼击退,撵回草原。”三十万大军不是摆设,又怎么会压不住区区一个科伦部?
“是。”
朝堂风云再起,自然瞒不过众家耳目。连未央宫里深居简出的林逐汐都得到消息,竖着耳朵捕捉动静的大臣们更不例外。
林逐汐听到消息时怔了很久,发现自己努力数年依然跟不上萧景暄的思绪和反应。她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透彻,所以她的反应总是慢一拍。
若说没有灰心遗憾是不可能的,可这世上并不是每对情侣都能做到心有灵犀。她终究只是她,她做不到为了迎合他的生活而彻底改变自己。
猜不猜得透他的行动,也没那么重要。她知道结果,又何必在意每个细节和过程?
她想无论萧崇烈派谁去北疆,这个结果都是一样的。
北疆军中必然会生变,科伦部肯定也会打进泰州,萧崇烈最后肯定会再请萧景暄出面,乖乖地将兵权再还给他。
不然萧景暄苦心筹谋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心底仍免不了泛出凉意。
她终究做不到心如止水。
“娘娘。”门外突然传来芷蜜欲言又止的通报声,声音细细,带几分怯意和忧虑。
林逐汐心底一沉,“怎么了?”
“娘娘。清妃服毒自尽了。”芷蜜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一个死死压在人心头难以摆脱的梦魇。
清妃,其木格,自尽。
心里像是有根紧绷的弦刹那断裂了,她茫然地瞪着瓶子里盛放的杏花,心头涌起兔死狐悲的悲凉。
青春韶华,少女如花
,中途夭折,血染红纱。
其木格入宫不过两年,放在普通人家里,她还算得上新婚,这朵备受呵护自由烂漫的草原之花,还来不及褪下新妇的娇羞、还不及走完她四月牡丹般绽放的年华,便已随着战火和野心烟火消散。
男人们的明争暗斗,却总要无辜的女子来承担后果。伊勒德曾那样疼爱器重这个妹妹,然而行事之前从未考虑过她的处境,这般轻易地,宛若放弃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般将她舍弃……
她只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和疲倦。
“去看看吧。”
出了这样的大事,她不可能袖手旁观,宫嫔自裁是要祸及家族的,其木格在京中没有家人,就算放在伊勒德没发兵时,也不可能为此惩罚科伦部,但不能让旁的宫嫔有样学样,该有的惩罚不可能轻纵。
这件事牵扯到朝堂,已经不是她可以处理的。慈和宫和御书房都不可能置之不理,还要看他们是什么意思。
春日的夜晚,寂静的深宫里倒有份难得的宁静,林逐汐带着执素,缓缓行在宫内的巷道中。
“娘娘还是坐了轿辇去吧,现在露水都起了,容易着凉。”执素瞥一眼她脚上的凤头丝履,鞋尖上的东珠沾上一层雾蒙蒙的寒气,如同蒙尘般黯淡下来,只看着就觉得不舒服的很。
林逐汐心情烦闷,只想借着这月下独步让自己清醒些,心里发凉,但她又不能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愤怒和怨恨,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往肚里咽。
杜婉馨和萧崇烈都已各自派来亲信宫人传话,杜婉馨那边只让人念叨了几句,让她按规矩查办。萧崇烈那边也听说了,只是尚有朝廷上的事情没有处理完,无心过来,也让内侍过来传了话,让她秉公处理就是,若是有人在宫中逼迫人致死,也不能轻饶。
他们的意思她明白,杜婉馨重的是宫中的规矩礼仪,不希望再出现下一次。而萧崇烈则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故意逼死其木格挑起他和伊勒德的矛盾好从中得利。
死后尚不得安宁。
人死如灯灭,无论其木格的死是自愿还是被迫,有谁在意过她的悲欢喜怒?有谁在乎这个死因?不过是想借她的死制造有利于自己的借口和假象,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打扰她的英灵?
林逐汐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心里凉如霜雪,踏入其木格的寝宫时脚步都在发飘,像踩在棉花堆上。
其木格的贴身婢女正抱着她的尸体嘤嘤哭泣,凄婉的哭声如十里哀歌幽咽不绝。
林逐汐有些恍惚。
如果她死了,又有多少人会为她这个人真心哭泣?
调查、审问,连套程序走完,林逐汐心里也沉甸甸的。
其木格的贴身婢女跪在她面前,这个女孩也来自草原,从小跟着其木格长大,是她唯一留下的草原人。
“皇后娘娘,奴婢想去为主子守墓。”婢女的汉语还不太标准,咬字有些生硬,红肿的双眸紧盯着她,神情坚定。
“好。”林逐汐缓慢点头。
其木格知道自己已成弃子,不愿受辱而自尽。这个答案,即使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也足够让他们接受。其木格离开后,这个毫无根基的女孩子如何能在宫中生存?守墓,或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