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中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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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何如一浇胸中郁垒

    thu sep 22 21:55:21 cst 2016

    上京的冬天颇有些闲散适意,大概因为新年快要来临的缘故,还洋溢着些许兴奋。不过,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上京城老人们来说,这个冬季让他们更多了些许记忆中熟悉的气息。

    厚重的铅云笼罩在高空,愈发寒冷。王朝的战备机器高速运转,城内守卫比往日森严数倍,一道道封命从内廷下发,传达到各路将军府邸。米价肉价上涨,蔬果开始紧俏,一些大家族大宗门不断囤积粮秣,年轻的子弟们佩刀悬剑,跃跃欲试。战争,展现出这个古老帝国强悍的生命力。

    学宫子弟更早得知消息,不少人擦拭自己的佩剑,希望能走上战场,愿逐雪原,勒石荒冢,封万户侯。孙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在书楼看书。不敢说所有看过的都了然于胸,起码囫囵吞枣一番,各方面都有涉猎。开阔了眼界心胸,知道万里山川之锦绣,无边碧海之壮阔,更坚定了一颗修行道心。

    从第一场雪开始,学宫便停止授课,学生们或留或走,稷园冷冷清清。

    “孙离,你在干什么?”一个娇憨的声音糯糯的响起,惊得孙离差点手一抖把一本珍贵的孤本扔到雪地里。

    寻声望去,淡淡红梅下,一个小脑袋东张西望,“公主殿下,原来是你。”不明白这大夏的小公主为何出现在学宫,难道皇族的人有这么大的特权吗,竟然可以随意进入学宫。

    “别那么吃惊呀,我也是学宫弟子哦!”从树下走来,一袭雪白狐裘,双髻掩住精致的耳垂,皓腕凝霜雪,温润如玉。轻开檀口,红润的嘴唇儿上下开阖,若春风一顾,“我学乐,名家家主是我老师。说起来你在我后入学,还要叫我一声师姐呢,嘻嘻!”

    “公主殿下・・・・・・”

    “在学宫不用多礼,你比我大,是我师兄,就叫我宝儿吧。”

    “这怎么可以,公主・・・・・・”

    “让你叫我宝儿就叫我宝儿,不许再说公主殿下。”

    “那,师妹总行吧。”

    “真是胆小,一点都不可爱。”宝儿心里嘟嘟囔囔。

    “师妹突然来学宫有什么事么?”

    “我在宫里好无聊啊,出来找你玩。”

    “呃,”孙离摸摸鼻子,心道:“我有什么好玩的。”于是放下手中书卷,向着梅林伸出一只手道:“不如观梅吧。”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树下,积雪簇簇落下,白了头。宝儿忽然站定,手抚梅花道:“谢谢你,我也可以修行啦。”凝神细观,果然与普通人不一样,细微的天地元气在体表轻轻起伏,脉搏呼吸诸般圆润自如。

    于是真诚道:“恭喜师妹。”

    每一任大夏皇帝是不允许修行的,即使天赋卓越,要登临人间至尊,必须放弃修行。治大国如烹小鲜,修行求道之人寿命绵长,性情寡淡,如何能时时以苍生社稷为念,说不得为求长生,举国之力为自己营造生祠庙宇,或寻天才地宝以供修炼,届时天下动荡,龙蛇起陆,又是一番群雄逐鹿。大夏高祖皇帝定下祖训:继帝位者,不得修行。

    是以,直系皇族对于修行一直敬而远之,偶尔有天赋出众的,也不加以引导,任其逐流。小公主经历那次事件后,突然开窍,推开一扇另一个世界的门,欣喜一如当初的孙离,甚至犹有过之,也知道父皇母后对此不感兴趣,想来想去,决定偷偷溜出宫来找那个便宜师兄孙离庆贺一番。

    二人边走边谈,以孙离两地生活所遇所闻,自然逗得宝儿花枝乱颤,很是香艳,不过却没有那种想法,只是当做小师妹一样呵护。

    门前是一辆精致马车,一个垂垂老矣的马夫打着瞌睡,眼皮耷拉,腐朽的气息侵染四周。没由来的,孙离看到这个马夫的第一眼,打了个寒颤,有一种尸山血海堆砌眼前的感觉,一瞬间,又恢复正常,但他知道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这个老人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惨烈厮杀,从尸骸枕藉的战场上走下来的真正军人。对于军人,孙离有一种天生的敬意,这是四岁那年逃出来后内心不断告诫自己的信仰:我的姐姐,守国门而死。

    模糊的回忆一闪而逝,老人远远地跟在后面,悠闲自在,半眯着眼,背着双手,佝偻着腰,如果忽视他身上溢出的阴森气息,与上京城内出门晒太阳的普通老人并无任何区别。

    宝儿公主有意无意挨着孙离胳膊,叽叽喳喳诉说皇宫的无聊沉闷,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孙离静静地听。走到夏何桥上,云梦河水从不枯萎,经年不息。流经上京的这一段,四季如一,逆游的鱼,恰好依偎在一起。两岸是白雪如画,桥上是璧人玉立,河中是游鱼依偎,灿烂的阳光投入水面,波光粼粼。

    宝儿公主站立在桥上,如痴如醉。她忽然说道:“你看水中的鱼飞翔,空中的鸟遨游,若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孙离一时无解,不知道她此时想要表达什么,却想到自己和小小岂不就是这水中逆游的鱼,从凌云渡的小水坑游向上京这条涛涛大河,相依相偎,相濡以沫。不由得有一丝出神,看着水底招摇的水草,轻轻道:“是啊,多像这水中的鱼儿。”

    宝儿看了眼远处遥遥跟随的老人,转过头来,双手搭在冰凉刺骨的石雕栏杆上道:“自从通窍以后,我翻遍石渠阁,无数功法秘籍眼花缭乱,反而不知道选择什么,”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因为流水而扭曲,别过脸道:“那位算是我第一个修行意义上的老师,他曾在空泽之甲任斥候长,退伍多年,父皇调拨给我,保护我的出行安全。我要他教我修行,我再也不要体验那种生命掌控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可是他教给我的全都是怎么杀人。”

    宝儿紧紧抓住栏杆,小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隐隐带着哭腔,“可是我不想杀人,我只想保护自己啊。”

    孙离看着她,这一刻的眼前不是尊贵的大夏公主,只是一位迷茫的少女,在向他倾诉内心的彷徨。尽管觉得有些唐突,还是轻轻将手抚在她微微颤抖的双肩上,“路怎么走,都是自己决定的。要保护自己,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如果当初我不杀人,我和小小就会被人杀。善恶对错,孰是孰非我不执着,我只要能和小小活着,”他顿了顿,接着道:“即使是与天下人为敌,我也愿背负。”他不知道的是,一语成谶,将来他或许不仅仅与天下人为敌。又有什么好担忧的,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要害怕,不要迷茫,你要相信,即使命运要将我们踩在脚下,也要抬起头,看着它落脚,举起刀,捅它个窟窿。”语气愈发坚定,过往种种浮现心头,化作一股洪流充斥心神,“谁甘愿被踩在脚下卑躬屈膝呢,要保护自己,就要有让人没有伤害到你的能力。即使你是公主,生来高贵尊荣,但命只有一条,无分贵贱,身死一切皆空,要好好的活,唯有强大起来。哪怕杀人,亦在所不惜。”

    孙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住情绪,如此慷慨激地与人长篇大论不是他的风格,他是那种人前正正经经,偶尔耍些小聪明,却能够隐藏心思的人。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呸,自己才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想做所谓的英雄。自古英雄多末路,书楼承载万年的历史告诉他,英雄都是死后最出名。但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英雄气,这一段时间日以继夜地看书,古往今来多少天骄人物都付谈笑中,胸中郁垒不得平。

    看不得慷慨悲歌多英烈,看不得西风白马啸孤独,手中有剑,遇不平当斩不平,心中有剑,畅快胸臆即可。

    宝儿被孙离的话震撼,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告诉她,身为大夏皇帝最受宠爱的公主,提起剑,亦可亲手杀人。

    北风一起,吹乱枝头雪,迷人眼,依稀可见桥头那位老人佝偻着腰,半眯着眼,驻足在白茫茫的夏何桥外,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