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安稳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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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噩梦公馆(六)

    我还记得我刚考上大学那会,报到那天拿着学院发给的文件袋和宿舍钥匙,沿着长廊挨个找宿舍的场景。从遥远的南方城市来到北京读书的我尚未褪去年少时的羞怯,费了半天功夫找到对应的宿舍时,站在宿舍门前,竟然没有勇气拿出钥匙开门。

    隔壁寝室的门大敞开着,里面的哥们儿已经开始谈笑风生,从家乡谈到高考再讲到日全食和游戏,气氛热乎的很。然而我深吸一口气,掏出了钥匙,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把门开开。

    “兄弟你是这个宿舍的?”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去,就看见一张咧嘴笑着的脸。见我回头,他不好意思似的歪了歪脑袋挠了挠头发,伸出了手,“我也是这个宿舍的,我叫白陆,工院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老白的场景。

    老白也算是我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这家伙虽然长了张拾掇拾掇就很能吸引小姑娘的脸,心思却完全不在这方面。多亏了老白,我被拉着玩遍了当时流行的所有游戏,从网游到盗版单机,也混成了半个高手(但是显然在老白眼里我永远都是菜鸡)。不过我也借着游戏迈出了人际交往的第一步——宿舍最后一个到达的轩哥后来也成为了一起开黑打团的兄弟。

    第一次一起下副本的时候,老白一个冲锋就进怪堆里大风车了,而我作为一个不熟练的牧师,愣是没奶上,没一会儿老白的兽人战士就哗哗躺尸了。随机排到的路人dps默默退了队,我很是沮丧。

    老白潇洒地从对面桌前起身,过来大力拍肩:“放心好了丁奅,这次是我失误。没奶就死的t算什么好t!等我装备起来了下次带着你拿脚过本!”

    说这话的时候北京火烧一般的夕阳把他的脸映得红彤彤的。

    再后来我们有了轩哥作dps,再后来我成了团里第一大奶,再后来流行起了英雄联盟,我们宿舍轮流五黑到熄灯,再后来我们又玩了基三,偶尔打点dota,再后来我们毕业了。但是游戏轮番换,我们三个基本上还是在一个队里,老白t,轩哥输出,我奶。

    现在,老白死在了这里。

    我愣愣地看着坐在马桶上的老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一个无比真实的梦里。

    卫生间暖黄的灯光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地狱,映照在老白的脸上,一如当年那个北京的傍晚。

    “没奶就死的t算什么好t!”

    然而他一动不动,笑容凝固,地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是喷射上去的血迹,显然已经死了。

    所有人像被震慑住了一般无法动弹。我强迫自己发出声响,哑着声音,不成语句:“白陆?”

    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有人回答。

    身边的轩哥颤抖着,一脚踏进了血泊中,似是要去拉老白起来,像是之前他说“马桶里都是血水”的时候那样。

    鲁叔伸出胳膊拦住了他,“别动。”

    轩哥没有再动,维持着一只脚迈出的姿势,僵硬地停在那里。大家在此刻被淹没在死寂的水面下,情绪停滞,大脑空白,连呼吸和心跳都似是停止。

    然后仿佛有气泡咕嘟咕嘟从水底升起,啪地一声在水面上破裂。气泡接二连三地升起,引燃了不知名的火焰,死寂的水面顷刻间沸腾。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多少个声音在尖叫我已经分辨不出来,我只知道自己喊不出声。大家在一片尖叫中混乱着撤退,没有人愿意落单。我发现自己也跟着跑了起来,跑了没两步就撞进了前面的人堆里:大家都在大厅里停住了。

    “开灯啊!快开灯!”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好像是安老板,又好像不是。我被冲上来开灯的人挤到了墙边。脸上似乎有什么液体,我艰难地抬手摸了一把,发现自己满脸是无知觉的泪水。奇怪的是,我心里并感受不到多少悲伤,情绪被隔绝在身体之外,至于泪水,那可能是某种反应表达机制吧。

    去他妈的理智分析,去他妈的恶作剧,去他妈的聚会,这根本就不是现实!

    我突然很想咆哮出声,但张开嘴还是哑的,用尽全力也只有微弱的不知所云的音节。现实和非现实的界限已经混淆不清了,我的身体不听使唤,灵魂也像是离开了此处,留下的只是一团莫名的集合。

    “好了好了大家先不要推,我摸到开关了,这就开灯。”从上方传来鲁叔的声音,令人意外的是他听上去并不慌乱。

    死的不是你的好兄弟你当然不慌乱。我的心里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一时间我怒火中烧,朝着声音的方向挤过去,想狠狠打在他那张想必冷静理智的脸上。但没等我移动到,啪嗒一声轻响,鲁叔按下了大厅灯光的开关。

    细微的声响让大家安静了下来,但这份安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的时间。

    人群中爆发出新一轮更为严重的恐慌,“灯怎么打不开了???”不同的声音吵嚷着,大家又开始各种推搡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有更多的勇气。

    不远处卫生间的灯光还是亮着,但我们都缩在大厅黑暗的角落里,无人想靠近那片暖黄的灯光。

    几个小时之前,这个大厅还充满着我们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现在这里除了黑暗和恐慌,什么也没有。沙发、吧台、地毯、椅子,所有家具都蒙上了阴森森的色彩。我们在试了好几个灯光开关发现没有能开得起来的之后,陷入了可怕的静默中。墙上的挂钟不为所动地走着,发出规律的声响。还有不久就要天亮了,我双手不安地握紧又放松,催眠般地告诉自己。

    马上天就要亮了,然后我就会醒来,所有人都会醒来,什么都没有变,我们没有这样聚会过,我们还是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读书、工作,都活得好好的,我周六还能约上老白和轩哥吃顿羊蝎子火锅……

    “等等!花神怎么半天都没有出来??”二毛突然颤声说道,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和这份寂静。

    冰冷的感觉从脊背缓慢向上升起。

    “我们还是一起去他房间再看看吧。”轩哥说着便扭头向花神房间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还是不稳,鞋底的血迹与地面摩擦发出不详的音符。

    我们都没有动弹。

    “我也很害怕,但是一直这样等着没什么用。你们该报警的报个警,我们一起去看看花神出了什么事。”他转过身,昏暗中看不清表情,“要是再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被他后半句话所暗示的可能性震慑住,我们默默地跟了上去。

    “我手机没信号了!”栗子球喊了一句。

    走在前面的轩哥脚步一顿,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向前走。

    我摸出自己的手机,按都按不亮。

    旁边的兄弟也是一样的状况。我们已经连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只是各自收了手机跟着轩哥往前走。

    很快就到了卫生间门口。

    轩哥停了下来。我们也都停了下来。卫生间的门还是大敞着,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片黄光,不忍心再往里看,扭过了头。然后轩哥却突然高声叫了起来,“老白!老白!”声音凄厉,听着让人心里一阵难受。

    我实在没办法再听下去,回头想拉住他,“轩哥,老白已经……”我的后半句话硬生生憋在了嗓子里,再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