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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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蓄水池

    达尔文站在屋外,目视之内只有大片冰雪飞过,除了微弱门廊灯照亮的不到二十米的范围之外,周围皆是暗淡一片。但那种漆黑又不同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上积雪反应出天空朦朦胧胧的蓝光,用力去看的话,仍能看见一些树和栅栏的轮廓。

    雪花飘下来是无声的,但这种寂静带来的并不是平和,而是一种隐隐约约地不安。达尔文似乎听到风中有树枝被折断,又似乎是某人踩碎了冰,那声音尖锐的穿破夜空,却快的和秒针一样戛然而止。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在鲍勃之前地值班员会自杀,这片雪地让人感到一种诡异的压力。在这种寂静中,似乎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它们匍匐在暗处觊觎着这里,这栋方圆几十里唯一亮着灯的建筑。没有什么比看不见你的敌人更容易让人恐惧的了,那种恐惧早已超越死于寒冷,死于孤独和被人遗忘。

    达尔文掏出手机,和预料的一样,核工厂完全没有网络覆盖,事实上当他们几个驶进这段公路之后就没有信号了。他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手指很快被冻得又红又肿,他想起dick,几天前他们还在灰狗上吃同一块pizza,dick还在抱怨客运站的咖啡不够热,自己快在风里冷成冰柱了。

    dick很快就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了。

    他的体表温度会和所有头足类海洋生物一样降至4度甚至-10度,他的血甚至会因为自体产生的矾变成蓝色,他的发声系统将会退化,往后只能依靠腹腔里的变音器模拟人的声音。

    那时候的dick,还能算是人类吗?

    达尔文不禁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到脑后。

    ————

    与此同时,鲍勃正从储藏柜里拿出最后一批伏特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瓶盖喝了起来。

    疯兔子说的没错,酒精或许只能驱散寒冷,却无法消除他呆在这里的恐惧。

    但至少能够暂时忘记恐惧。鲍勃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用生动的语言形容自己的恐惧。他的祖先最早是在乔治亚北部上的岸,以奴隶的身份买进南部的种植园里。在那些美国人眼中,非洲人只是一些皮肤黝黑的动物,嘴唇像牡蛎一样向上翻起,把野兽的腿骨插在头发里,除了长得像人之外,甚至没有一匹马或驴值钱。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演讲,黑人们涌上街头,争取和白人一样的权利,而不是拥有卖身契的商品。他们幻想独立之后就能得到相应的公平,但这种歧视却阴魂不散直到百年之后。白人们划分着城市里的区域,白人区的精英们住在精心修饰的草坪和雪白的房子里,而一街之隔的黑人却只配拥有用铁皮和木棍搭起的窝棚。平等的口号无论叫得多么响亮,他们的孩子却也只能在“美元树”(注1:美国一个一元店连锁的名称,穷人常去的超市之一)和社区学校之间长大,在毒品和枪支中交出童年,从事着蓝领以下的工作。唯一的区别是没人会再把歧视挂在嘴边,但你能感觉到,能从他们跟你握手后下意识擦擦裤腿的动作中感觉到,能从他们在你经过时立刻反锁车门感觉到,那种憎恶的感觉在几百年的积淀中有增无减,悄无声息,却无处不在。

    正如此时此地,即使你看不见,却仍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暗处发生。鲍勃不知道他的恐惧是来自于疯兔子的突然加入、这两个孩子、还是十年不遇的暴风雪。这栋房子里没有人知道鲍勃其实在上个礼拜已经决定辞职了,鲍勃的教育程度虽然不高,很多事情也看不通透,但他隐隐约约能知道这份高额工资的清闲工作背后,需要承受的也许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代价。天底下没有白得的便宜,尤其是在他亲眼见过“闪灵”之后。

    鲍勃的爸爸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家乡的传说,在肯尼亚埃尔贡山上生活这一个自称为苏克的巫师,他有降妖伏魔的法力,还能让人起死回生。某些相信苏克的非洲人把至亲的尸体运到山上,巫师重新让死人睁开眼睛,有了呼吸,能够说话和行走。可人们很快就发现,复活的人早已不是自己当初熟悉的亲人,因为他们得到的是邪灵的力量,他们被死魂灵驱使着行走,而失去了原本的灵魂。被复活的非洲人将永生永世受苏克的摆布,总有人能看到它们出现在月色之中,出现在荒无人迹的荒野之上,直到太阳升起才会钻入土里。

    第一次见到着“闪灵”的时候,鲍勃就想起了这个传说,因为他在那群人里看到了苏珊娜。

    她本该早就死了的。

    他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向外人说过,他不知道疯兔子是从哪里听到的,毕竟轮换的值班员不止他一个。可他没有想到,疯兔子会真的来找苏珊娜。

    该死!他早就该想明白了,从疯兔子让他带两个人进来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这两个孩子降低了他的警惕心,如果是疯兔子直接要求自己带他进来,他是绝不会同意的。他们所有人,都是冲着“闪灵”来的。

    鲍勃开始后悔起来,那时候明明只要发一封辞职的邮件,他将永远不需要在踏入这个鬼地方。但辞呈发出去之前偏偏接到了疯兔子电话,他又被钱迷了心窍。只是带两个人进来而已,就能得到一万美金,几乎小半年的生活费,听上去易如反掌,没有任何危险,为什么不呢?

    如今他只盼望着清晨在酒醒之前就能来到,这些人就能和他瞥清关系,他会开着皮卡带着钱离开这里,永远不再踏足这片地区。

    ————

    达尔文回屋的时候,里面已经开始暖起来,疯兔子在沙发上打着盹,鲍勃懒懒地躺在行军床上,半闭着眼睛,手上还拿着一支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达尔文的视线落在了鲍勃身后的监视器上,里面的图像大多拍摄着白茫茫的雪地,只有其中一块屏幕勾起了他的兴趣。

    那块屏幕的监视器应该处于非常高的地方,或许是两座冷却塔其中一座的顶端,它以略微俯视的角度对着距离核电厂不远处的一块空旷地。虽然地上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但借助雪光反射的轮廓,仍能看见地面上有几个圆形的凹陷痕迹。

    “这些是什么?”达尔文指着屏幕问鲍勃。

    “唔……就是些蓄水池。”鲍勃睁了睁半闭着的眼睛:“核电厂废弃后也没有人打理,很多已经干涸了。”

    鲍勃的解释听起来没什么毛病,因为内部冷却后的水温太高,不能直接排到海里,许多核电站都会在外部设立蓄水池,用于核反应堆的紧急降温。达尔文把脸凑到监视器之前仔细看起来,画面里的水池有大有小,成几乎完美的正圆形,分布没有什么逻辑可言。他在心里数了一下,摄像头可及的范围内至少有四五个,以铁丝网为参照物的话,最大的直径有三四百米,最小的也有一两百米。而在监视器画面的上方,向外绵延数十公里,隐隐约约都有这样的凹陷存在。

    “为什么要挖这么多小型蓄水池?而不直接挖一个大的?”

    “北边确实有个大的,里面还有水,这会应该结冰了。”

    “这个核电站是什么时候修的呢?”

    “我他m妈怎么知道……”鲍勃又喝了一口酒,有些不耐烦:“就是一些蓄水池而已,你以为能从里面找到金矿吗?(注:内华达州曾经在1905年发现过金银矿,大量淘金者因此涌入,所以后来用这个梗讽刺那些好奇心重的掘金者)”

    “这个核电站建于五十年代。”不知道什么时候疯兔子已经站在了他们后面:“鲍,你跟一个孩子生什么气,他只是个好奇宝宝。”

    “我收的钱里面可不包括回答莫名其妙的问题。”鲍勃哼了一声。

    “你最好别得罪他,”疯兔子一边说一边拉着达尔文向厨房区走去:“我可不想在这种天气里被轰出去——想喝点什么?冰箱里存货不多,但也够我调出三杯约翰克林(注:john collins一种用简单鸡尾酒)了,你也来一杯吧,这里可没人会查你的身份证。”

    达尔文没有接话,疯兔子从冰箱里拿出威士忌和苏打水,慢悠悠地调了起来,没多久行军床上就传来鲍勃的呼噜声。

    “我没记错的话,八十年代之前的核电厂都没有外部蓄水池。”达尔文这才缓缓地说。

    “小子懂得挺多的嘛,我都有点佩服你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懂得去摸姑娘的屁股。”疯兔子仍是嬉皮笑脸地跟达尔文调侃。

    “这不是重点,”达尔文有些恼怒:“那些凹陷不是什么蓄水池。”

    “对,不是蓄水池,是核弹坑。”

    疯兔子调酒的手忽然停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面色凝重。

    达尔文愣了一下,在这之前他心中有猜疑,但他完全没想到疯兔子跟他想的一样,甚至比他发现得更早、更肯定。

    “你也看出来了……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不告诉鲍勃?”

    “小子,你还太年轻,有很多事情,要做到'看破不说破'。”

    “鲍勃被蒙在鼓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份工作有多危险。”达尔文心里明白,核辐射产生的影响至少持续五十到两百年,鲍勃很可能一直工作在这种污染之中而浑然不自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疯兔子摊了摊手:“告诉他除了让他害怕之外没有任何帮助,余生他无时无刻都会活在核辐射的恐慌之中。还不如等这件事结了,找个更好的由头,劝他把工作一换,以后还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达尔文没有再说什么,接过疯兔子递来酒杯灌了一口,眉头一皱:

    “这才不是什么约翰克林……这里面是什么?”

    “确实不是约翰克林,是我的特调饮品,苏打水和半杯柠檬汁,是有点难喝,但却能帮助你瞬间清醒起来,相信我,这时候酒精对你一点帮助都没有,你不会想变成鲍勃那样,”疯兔子忽然压低声音:“一觉醉过去,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什么这里会有核弹坑?谁会在核工厂附近投射核弹?这无异于在成顿的tnt炸药旁边点鞭炮,自取灭亡啊。”达尔文又抿了一口。

    “所以我们更应该提高警惕,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诡异,”疯兔子说:“不应该存在的冷却塔,核电厂周围的弹坑,我还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些脚印。”

    “脚印?”达尔文的心中打了个冷战:“在哪里?”

    “在屋子背面,人类的脚印。从鞋印来看,不是雪地靴,也不是登山鞋,所以不是我们的。”疯兔子压低了声音:“今晚不太平。”

    达尔文刚想再说些什么,一个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鲍勃整个人从行军床上弹了起来,他手里的酒瓶已经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其中一块屏幕,哆哆嗦嗦地说到:“出……出现了……闪……”

    屏幕上一望无际的雪地里,出现了几个衣着单薄的人影,他们手里提着风灯,背对着镜头,白色的罩衫几乎和雪地融合在一起,为首的两个人似乎正拖着一个人缓慢向前行走,拖着的人在雪上摔了一觉,本来带着的帽子滑落了下来,露出半张脸。

    达尔文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这……这是哪里?!是哪里?!”他几乎抓住鲍勃的衣领。

    “北……北边不到一公里……”

    达尔文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