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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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看到过去的能力

    人究竟能记住多少自己的过去?

    当一个人说我很了解自己经历过什么的时候,他通常都是主观的。记忆本身是个巨大的商场,我们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重重筛选出精华,再把选好的包裹起来,放进冷冻隔,再任由其中的一部分腐烂,模糊,最后的最后,那一点仅剩的存货成就了我们。

    就像一个经常说15岁被同学欺负的人,也许早就忘记10岁的时候如何欺负别人;一个说一生只爱过丈夫的人,对结婚之前遇到那些让她心动的异性选择性的失忆。

    没人能记得曾经的每一天发生过什么,我们通过发黄的照片和信件,剪贴本和花名册寻找过往记忆的沙砾,可最后找到的只有混杂了虚构和幻想的碎片。

    对那些遥远的记忆,更多人只能朦朦胧胧记得一些味道,某种声音,一束光。根据一项研究表明,50%以上的人都忘记了七岁前发生的事,而超过80%的人对五岁前毫无印象。

    我们以为自己拥有的记忆,很有可能只是从第三者的暗示中拼凑出来的。

    很多时候真实的情况下,孩子们听着父母回忆她们在四岁的生日派对是如何大哭大闹,把它和虚构的场景混合在一起,拼凑出一段自己在超级市场走丢的记忆,这段记忆在大脑里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最后成为不容置疑的回忆。

    越早期的记忆,充满谎言的成分越多。

    只是,很少人会去怀疑。

    汪旺旺在过去和任何普通人一样,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记忆是否就是“事实”。

    直到她打开了那扇门。

    她在那扇门后面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不仅仅是某段特定的记忆,而是从她“存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的画面,包括味觉嗅觉和触觉,分毫不差的过去。

    从子宫里开始,她看到了从出生那一刻接产医生的脸,躺在婴儿床上看见床头的风铃,三岁零一个月时穿在身上的那条红色裙子,五岁夏天时坐在沙池中间,把捡出来的五颜六色的花岗岩当成宝石收集在饮料瓶里面。

    八岁在学校写的每一篇作业,十二岁暑假某一天吃过的一碗发臭的牛肉面,初中开学第一天和新同桌的自我介绍,14岁放学回家在商店里听到的流行音乐,当然还有,她最想记起来的,漫画书的每一页。

    过去十六年的每一天,每一个细节,像流水一样,井然有序地穿过她的身体。

    可这些记忆带给她的并不是真实,而是对自我的深度怀疑和对于虚构的恐惧。

    就像你一直笃定的一件事,在记忆中却并没有发生过。而真正发生的事情,却和你相信的千差万别。

    所谓的“真实”,就在那几秒钟,不攻自破,轰然崩塌。

    然后,她坠入了一个漆黑宁静的虚空中,一个十分遥远古老的地方,就像是某个没有光芒的宇宙角落,没有声音,没有光。

    她漂浮在当中,真空环绕着自己,她能隐约听见人们在她周围说话的声音,医生和护士的声音,却无法明白话语的意义。她感觉到安宁,就像回到故乡。

    直到那个叫夏洛特的护士打破了这种宁静。

    她进来给汪旺旺换吊完的盐水,顺便检查了她手指上的血压监测仪。就在她握住汪旺旺的手的那一瞬间,夏洛特的过去像海啸一样涌进了汪旺旺的脑海。

    她看到三岁时的夏洛特注视着窗外的树桠,一只蜂鸟被蜘蛛结出的大网困在了空中;

    她看到五岁时的夏洛特把一只萤火虫放进瓶子里,在黑暗中欣赏它发出来的光芒,直到第二天清晨它变成了一具尸体;

    她看到十七岁的夏洛特穿着自己缝的低胸背心,带着嵌满假珍珠的大耳环走进酒吧,和满身大麻味的男人亲吻;

    她看到夏洛特打掉了第一个孩子,在手术台上,被冰冷的钳子穿破子宫;

    她也看见她抢救病人,从在瘾君子的手臂上寻找血管,为患脑瘤的孩子剃掉头发,在一片血肉模糊里寻找失落的子弹弹片。

    这些记忆快速的涌现在她眼前,最初像一部快放的电影,随即成为一坨凝固的泡沫,粗鲁地包裹着她,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挥动双臂拼命挣扎,却无法阻止这些汹涌而来的画面和声音将她淹没。

    不!不要!

    才一瞬间,汪旺旺成了比夏洛特还了解自己的人。

    汪旺旺从病床上惊醒,她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知情的护士,却发不出声音。她只知道,夏洛特的回忆哪怕再困住她一秒,她就会疯掉。

    汪旺旺最初也怀疑过,她所经历的会不会是lsd剩余药效带来的幻觉,可当她在高速公路上遇到艾琳。

    艾琳是第二个人。

    她把保温杯递到汪旺旺手里的时候,汪旺旺就看到了她的过去。

    和夏洛特相比,艾琳的过去就像是被锥子戳烂的冰雕。

    她十三岁的冬天,被继父叫进书房,让她脱掉衣服躺在床上。

    十七岁六月的星期日,一个卡车司机给了她一颗充满华丽气泡的糖果,叫做爱情。

    可惜好景不长,她第一次挨打是因为那个男人在赌桌上输了四千块美金。他用衬衫把她反绑在暖气上,一个耳光过来,她昏死过去。

    汪旺旺看见艾琳结婚后的每一天,都在暴力中度过。

    艾琳怀孕了。

    八年前六月中旬的午夜,她独自驱车去医院生产,随即而来一天一夜的疼痛几乎要了她的命,直到医生把那个柔软粉嫩的小生命交到她手中,一切痛苦烟消云散。

    艾琳以为,女儿能唤醒丈夫对家庭的责任,在最初的几年,她还抱有这种幻想。

    直到上个月,她在给女儿洗澡的时候,发现她下体大片的瘀伤和抓痕。

    是谁干的?艾琳问。

    爸爸说,我不是好孩子。女儿说。

    汪旺旺不但感受到艾琳的颤抖,感受到她如坠冰窟的心。还经历了她在两天前,寒流来临的那个傍晚,用一把生锈的铁锤击穿了那个被称为丈夫的人的太阳穴。她把他的尸体拖进了地窖中,把女儿交给了邻居照顾,谎称出门采购,驱车直奔美国边境。

    在艾琳行凶的那一瞬间,汪旺旺已经不分不清,举起铁锤的到底是她,还是自己。

    汪旺旺能感受到艾琳的每个呼吸,眼泪划过脸颊的温度,身上每一条伤口的疼痛,和跌入深渊的绝望。

    被强奸的人是谁?

    打掉孩子的人是谁?

    要为父亲报仇的是谁?

    杀死丈夫的人是谁?

    汪旺旺抬起沾满艾琳丈夫鲜血的双手,在心里问自己。

    我是谁?

    一秒钟,只有一秒钟,艾琳所有的记忆蜂拥而至,侵入汪旺旺的脑海。她开始分不清分不清自己是谁,是夏洛特,还是艾琳。她的记忆开始混乱,三个人的过去重叠在一起。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努力不在这种错乱中迷失,维持着自己的思维,然后一句话从她的脑海里浮出。

    蜉蝣的一个下午。

    蜉蝣的一个下午。

    蜉蝣的一个下午。

    这是一句看似毫无意义的话,在初一下学期教师节刚过的午后,一个男孩用英文把这句话写在纸上,折成纸飞机抛向半空,飞机掠过汪旺旺的前额,她看到这一行并不太漂亮的字。

    人类的生命有近百年,而蜉蝣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天,为了完成生命的全过程,这种小虫子只能把它的时间发条拧紧再压缩,在十几个小时内经历出生,成长,恋爱,婚姻,繁衍,衰老,死亡。

    对人类而言,蜉蝣的生命何等短暂。

    而蜉蝣呢,它们对自己短暂的生命浑然不知。

    蜉蝣的一个下午,相当于人类的几分之一秒呢?

    当艾琳的记忆在千分之一秒内穿过汪旺旺的脑海,她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朽的神明,他在审阅众生的时候,是否和她现在的感觉一样呢?

    只是当时的艾琳并不知道,坐在她车上的亚洲女孩,在眨眼之间经历了她的前半生。

    “所以你刚才也动用了这种能力?”以撒的声音把汪旺旺拉回了现实。

    “嗯,当我触摸那只小牛的时候,我能看见他成型之后的记忆和感知,我感觉到了他的痛苦不是来自压迫,而是窒息——它的脊椎被卡住了,位置不对。”汪旺旺叹了口气:“我还能感受到它的恐惧,尽管只是一头牲畜,可它也会有纯粹的恐惧。”

    “这就是你说的病吗?我不觉得是一件坏事情啊,”以撒好奇地看着汪旺旺的双手:“而且你不用担心别人对你撒谎,你只要碰碰他,就能知道他的过去了。”

    “没有这么简单,”汪旺旺苦笑了一下:“经历别人的过去并不快乐,反而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每经历一次,我都觉得原本的自己会消失一点……我正在变成另一个人。”

    “可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

    “如果我也有这种能力,我一定会去拥抱我爸爸,”以撒垂下眼睛:“我觉得爸爸离我越来越远了,他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夜晚的客厅里,关着灯,不说话,直到第二天天亮。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让他像以前那样笑……我还会去拥抱妈妈——在她离开以前,我想知道她到底还爱不爱我。”

    “我也羡慕你,”汪旺旺扬起嘴角,眼里有朦朦胧胧的雾气:“我以前从没羡慕过谁,但我现在羡慕每一个普通人。和你正相反,我连我最喜欢的人都没有勇气拥抱。”

    “为什么?”

    “我怕看见他真实的想法,他对我的保护会让我懦弱,我把他卷进一个漩涡,并且依靠了他很久,但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汪旺旺低下头:“没有我的生活。”

    “神会帮助你……”

    以撒话音未落,就听到牛棚那边一阵嘈杂,那个叫惠特尼。布莱曼的手套女人尖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上帝啊!”

    汪旺旺和以撒跑进牛棚,只看见那只出生的小牛犊全身青紫,身体肿胀变形,瘫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以撒跌跌撞撞爬到多加斯身边,那只可怜的奶牛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了,正用舌头舔舐着尸体,企图唤醒倒在地上的小牛犊,可这一切并没有阻止小牛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常的怪味。

    汪旺旺认出了那种味道。

    过去她总是闻到,那是烂鸡鸡每天身上备着的药瓶儿发出的味道。

    mk-58的味道。

    “你们……对多加斯干了什么……”汪旺旺喃喃地问。

    “祝祷会快开始了。”

    亚伯没有回答汪旺旺,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就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