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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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祝祷会

    以撒透过未干的泪水看着亚伯,他的语气似乎透露着自己的对儿子的厌烦,也许是厌烦他的矫情,也许是脆弱,在爸爸的心里,和祝祷会相比死掉一两头牛犊不算什么。寒冬里有很多作物都会轻易死掉,我们生活的世界有这样那样的事故,新闻里一个孩子被蚌割伤,不到半天时间就死于某种致命的真菌。一个跳楼自杀的人,无缘无故砸死了碰巧走过的另一个人。医院里每天都有新生儿致死率,即使现代医疗已经这么发达,都无法阻止死神守在那些可怜孕妇的床头。

    因为他们没有被神庇佑。以撒在心里安慰自己,爸爸是这么告诉它的。

    他努力憋住眼泪,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没那么伤心,他甚至不敢问亚伯多加斯之后会怎样。他不怕抄经文,但是怕看见爸爸愤怒时看他的眼神。

    “走吧,我们去祝祷会吧。”以撒拉住汪旺旺的衣角,垂下眼睛不再看地上的尸体。

    “可是多加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汪旺旺没有动:“她的孩子死了,你……”

    “多加斯只是一头牛。”以撒打断了汪旺旺,学爸爸的口气说。

    说这句话时,他的心底似乎也有一部分被抽空了。

    汪旺旺看着以撒,最终没有说什么。她跟着他穿过一片低矮的尖角房屋,到达镇子的正中间,那里有一块夏天晾谷物的空地,祝祷会在这里举行。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一些黑色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涌出,聚拢在空地上。入夜后气温骤降,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过山谷,可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衣着单薄。统一的棉麻大褂,却没有穿羊绒外套,一些壮年男人们甚至脱掉了上衣,露出深深浅浅的纹身,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零度以下这么干都是寻死的行为。

    可他们似乎丝毫不觉得寒冷,汪旺旺在朦胧的夜色中分辨着这些模糊的脸,有垂暮之年,有背脊朝天,有壮如铁牛,他们面目模糊,手里举着烧煤油的风灯,眼睛里却闪烁着同样的狂热光芒。

    汪旺旺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她的睫毛和脸上很快因为这口寒气结了一层冰霜。

    在这种严寒中举行祝祷会,而不是在温暖的室内,是有原因的。她心想。

    她曾经听过一个理论,在极端环境中人类会逐渐丧失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在沙漠里徒步的人不会思考柏拉图的哲学问题,或者就民主的弊端思辨善恶,酷热只会让他的大脑剩下一些简单的念头:走路、喝水、离开这里。这时候如果你告诉他,美国明天要石沉大海,肯尼迪总统其实是外星人,大屠杀是正确的,他都会相信,甚至会深信不疑。

    人越来越多,汪旺旺把手缩在袖子里,避免接触到别人。一个麦克风尖锐的声音划过天空,就像粉笔擦过黑板。

    镇子上没有任何的电线杆,也没有供电系统,汪旺旺一下想不明白麦克风的电力是从哪里来的。

    人群前方出现了一个女人,是下午给多加斯接生的戴手套的惠特妮。布莱曼。她的脸颊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兴奋。她告诉所有人稍安勿躁,祝祷会将会马上开始。在祈祷之前她会分享自己被救赎的经历。

    这应该不是她第一次分享了,和以撒说的别无二致,她提到自己曾在70年代如何凭借两张专辑火遍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人群中有一些认出了她,发出很低的惊呼。她谈到自己的“堕落过程”,一个艺人告诉她海洛因能够帮她连续唱完五场live仍不绝疲惫。最初她只是鼻吸,可日复一日的定时定量让她很快感觉生活浑然无味。从把针管扎进静脉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戒掉。她开始日益消瘦,食之无味,推掉演出,倒在家里的地板上和白粉度日。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了解雇信,娱乐行业风云幻变,人们像忘记昨天的大便一样忘记了她。

    最艰难的时候,她为了换三克毒品,答应给布鲁克林那些九流成人公司拍一部三级片。碟面上印着巨大的“昔日摇滚巨星”,却没有卖出去超过五十张。因为再厚的粉也遮不住她脸上的药斑和身上的的针孔。她大小便失禁,每隔半小时就要去一趟厕所,她想过自杀,可笑的是连刀片都切不开她已经硬化的血管。

    “然后,我在那一天遇见了它。”惠特妮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它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说完,她扭动着有点圆润的腰肢站起来,轻轻转身一圈,让现场所有人看清楚她的容光焕发。

    “我彻底好了。因为它的存在,我相信了这个世界存在神。它并不只是一种信仰,或者神父嘴里的胡说八道,它就在我们身边。我愿意为它做任何事,我来到这里,为了全心全意侍奉它。”

    掌声雷动。

    第二个上台的人是个退役军人,也许三四十岁,微微秃顶,赤裸的胳膊上有刀和子弹的疤痕,不确定是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他自称“雅各布”,当然这不是他的本名,和以撒、亚伯一样,是来自圣经里的圣贤名字。

    他说他在伊拉克战场上服役,在枪林弹雨里厮杀,在突击行动中用光最后一颗子弹,和敌人徒手搏斗。在战场上混久了,见过的死人越多越麻木,谁的手上都或多或少粘着无辜的鲜血,除非你有信念,否则无法坚持下来。

    雅各布的信念很简单,他为国家工作,他站在正义这边,而有的时候到达正义的道路肮脏泥泞,他弄脏双脚,只为了邪恶早一日被铲除而已。

    可这个信念在服役第三年的某一天被打碎了,上头的命令要求他们去屠杀一个村子的“反动武装”,那里看起来和普通农村没什么两样,并不在两军交火范围。当他带着战友杀光了所有女人和孩子,焚烧了所有的房屋后,美军带着工程团队在废墟之上驻扎了长期营地。

    那个村子不到20共里的地方,有一个油矿。

    然后他终于明白,这些被称为“正义”的战争部署,只因自己的国家想拿到原油开采权。

    随即而来的行动并不顺利,他们遭到了一系列突击,在两周后的一次交战中,一个手榴弹落到了雅各布的背后。

    他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脖子以下的身体毫无知觉。

    “我被送回了美国,医生说我应该回家静养,所以我被扔在空无一人的公寓,躺在冰冷的床上——但我的身体连'冰冷'都感觉不到。我以为我为这个国家战斗过,但我却是为了它的什么而战?贪婪吗?狂怒吗?还是好战?这个国家已经变了,它被人类的原罪控制着,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上杀戮,可当我们回到这里,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得到了我的惩罚,我永远躺在了床上,失去了自由。”

    雅各布的声音铿锵有力,人群逐渐骚动起来。

    “这不是我们要的世界……”一个男声从人群里传出来。

    “神啊……救救我们的国家……”另一个人带着哭腔。

    “然后它出现了,出现在我的床边,”雅各布的声音温柔下来,他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它问我,如果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愿不愿意和它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改变这个世界,不仅仅是推翻某个政府,修正某项法律,而是摧毁旧世界,消灭所有的罪恶——狂怒、好战、盲从、冷漠、贪婪、色欲、傲慢……创造新世界秩序。”

    “创造新世界!创造新世界!”人群中的呼声越来越大。

    “你知道么,他们会给每个士兵发一本这样的书,”雅各一边说一边布转过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本残破的圣经。

    “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但里面有答案吗?——没有。这里面只有结果:上帝摧毁巴比伦;洪水淹没索多玛城;在末日审判中,罪恶之人被地狱之火灼烧,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毁灭地上大部分的人。信仰他的人从死亡中醒来,和活着的信众一起升入天堂——你们看,这本书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应该如何引导恶人向善,因为他们注定化为灰烬。”

    “他们不配得到救赎!”人群里又有人叫到。

    “我们是被选中的少部分人,”雅各布的声音让汪旺旺毛骨悚然:“所以你们应该准备好,因为末日审判很快就会发生,街道上将会血流成河,罪人们将一个个死去,而我们将和神一起,进入新的纪元!!”

    “新的纪元!新的纪元!”

    随着呼声此起彼伏,一个身穿斗篷的人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搀扶着他的,正是亚伯。

    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狂热,每个人都在躁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汪旺旺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极力踮起脚尖,努力向前挤,视线越过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集中在那只斗篷身上。她有备而来,也预期到自己会看到什么。她在心里暗暗祈祷着,那个曾经牵着她在树荫下奔跑的年轻人还存在于这只被称为“神”的斗篷里面,在它的灵魂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昔日的单纯与善良。

    他曾经是她唯一的朋友。

    可惜灯光昏暗,斗篷下只有黑色的阴影,人群将他俩冲开。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被推了上来,她的头发一根也不剩了,带着呼吸机,像一具僵尸。

    “救救我的女儿吧……她才十二岁……”推着她的男人把手放在胸前,向斗篷祈求。

    亚伯从一只银盘里拿起一块刀片,割破了斗篷里伸出来的手指。手指轻点女孩的额头,顺着她的鼻翼向下滑,掠过女孩的眼睛,伸进她嘴里。

    “神行过的神迹曾把水变成酒,而今日它将血变成药!”亚伯大喊。

    一分钟,两分钟,猛地一下,轮椅上的女孩抽搐了起来,呼吸机在空中晃动,没一会,她睁开了原本半闭着的眼睛,那神情,就像一个躺进棺材的人突然活了过来。

    “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亚伯问。

    “艾……艾玛……”女孩嘴里传来一段模糊不清,哆哆嗦嗦地断字。

    “感谢神!”

    “感谢神!!”众人顿时像吸了兴奋剂一样狂舞起来。

    在众人的祈祷和祝福中,女孩颤颤巍巍地从轮椅里爬起来,轮椅后她的父亲早已泪流满面。可汪旺旺并不关注所谓的“神迹”,她紧紧盯着那只斗篷,内心波涛汹涌。无数话语在她的喉间,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而那只斗篷,似乎在杂乱的人群中感知到了什么,它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朝汪旺旺这边看过来。

    光线依旧昏暗,斗篷里的整张脸笼罩在阴影之下,唯独眼神闪烁着寒冷和温暖交织在一起的光。

    那个眼神只在汪旺旺脸上驻足了不到一秒就一闪而过,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

    “张朋……张朋!!!”

    她终于叫了出来。

    可她的声音瞬间被人群爆发出来的欢呼声掩盖,癌症女孩艾玛已经和父亲相拥在一起,空地之上盘旋着祈祷声和祝福声。

    汪旺旺努力冲出人群,企图用肩膀和手肘打开一条路,可信徒们沉浸在神迹的欣喜当中,丝毫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让步。

    “不要走!!”

    她声嘶力竭,情不自禁伸出双手去拨开前面的人。可这些赤裸上身的信徒们像是为了阻碍她而精心准备的,当她接触到他们皮肤的一刹那,无数段陌生的记忆蜂拥进她的脑海。

    她坠入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的记忆。

    一个家暴经历者的记忆。

    一个屠夫的记忆。

    一个囚犯的记忆。

    ……

    她被父母打得满地找牙,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十年,每天用锤子敲碎公牛的头,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计算着时间。

    她陷入这些记忆里面,经历着每个细节,跟随着它们度过了无数年,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却最终被淹没。

    咣当一声,汪旺旺栽倒在人群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