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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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接生

    汪旺旺是被一阵从楼下传来的嘈杂声惊醒的。

    她翻了个身,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烧退了大半,闹钟告诉她,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内华达州冬天的黑夜往往来临的很早,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太阳已经下沉到和远处山尖平行的位置。汪旺旺顺着声音跑下楼,一开门就看见以撒,他一边帮亚伯把干草搬上马车,一边朝汪旺旺喊:

    “多加斯要生了!”

    “多加斯是谁?”

    “一头牛。”亚伯头也没抬地说。

    “多加斯是我最好的朋友——”以撒拨了一下发潮的头发:“你要去看看它吗?”

    垒上最后一摞干草后,汪旺旺就跟着父子俩往牛棚的方向走。一阵风吹过,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很明显,这两件亚麻长袍和羊毛衫并不保暖,它们太单薄了,甚至在南部大城市的冬天也不止穿这么一点。可走在前面的亚伯和以撒,却丝毫没表现出寒冷。

    牛棚大概有四五百平方米大,分隔成二三十间牛厩,其中最大的一间是专门隔出来的产房。汪旺旺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围了三四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其中有一个带着一只长长的塑料手套。

    一头奶牛侧卧在产房中间的干草上,半张着嘴巴,使劲喘着气,看起来十分虚弱。它的胎膜已经破了,旁边放了一桶接出来的羊水,骨盆高高凸起,屁股后面伸出两只纤细的蹄子。

    “多加斯!”以撒叫着冲进了产房,他蹲在母牛的面前,轻抚着它的额头。

    母牛明显认出了自己的小主人,它低唤了一声,想把头向以撒身上靠,尝试了两下还是放弃了。它已经奄奄一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睁着圆圆的眼睛,流出两行眼泪。

    “它这样已经两个小时了。”戴着手套的女人说。

    那个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岁,一头松散的红发,灰色眼睛,和中产阶级随便一个普通大妈没什么两样。

    “我觉得是难产,或许是胎儿受胃瘤压迫出不来,你知道的,牛有四个胃。”手套女人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尽力了。

    “你到底懂不懂?难道我们这只有你一个女人了吗?”亚伯显然对她的回答并不太买账。

    “我17岁的时候在厕所自己接生了我第一个女儿,”手套女人愤愤地说:“我女儿分娩时也是我接生的,雌性哺乳动物的分娩都差不多。”

    “约书亚来看过吗?至少他是医生。”

    “他是脑科医生,”手套女人补充道:“再说,他半小时前才来过,’或许是胎儿受瘤胃压迫出不来’这句话,就是他留下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羊水流干之前,我们把小牛的骨头敲碎,硬扯出来,”手套女人看了看多加斯:“要么就只能手术了,可你知道,我们这个镇子上不会有手术设备,我们从来不需要手术就能治愈。”

    说到这里,她狡黠地看了一眼汪旺旺。那种眼神,甚至有一点自豪。

    “别当着我的儿子的面说这些。”亚伯的脸沉了下来。

    手套女人的话明显吓到了以撒,他惊恐地看了看多加斯,又看了看亚伯,忽然拦在母牛的前面。

    “不,我不同意……”以撒带着哭腔:“你们怎么能敲碎它的骨头……”

    “你先出去,儿子。”亚伯一边说一边伸手拽以撒,以撒扭动着身体奋力抵抗着。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不能杀了多加斯的孩子呀!”

    “难道你想看到多加斯羊水流干,一尸两命吗?现在我们只能保一个。”

    “不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以撒被吓得冷了一下,随即喃喃地说。

    “让我试试……”

    一直没说话的汪旺旺,突然开口了。

    产房的几个人都纷纷砖头看着汪旺旺。以撒尤为疑惑。

    “你给牛接生过吗?”

    “没有。”汪旺旺老实说。

    “你是医生?”

    “也不是。”

    “那你……”

    “我们不能让你碰多加斯,”手套女人打断了以撒,明确地回绝了汪旺旺:“多加斯是我们的生产力,她不能出意外。”

    “我不会碰多加斯。”

    汪旺旺一边说,一边走进产房,她在母牛的后方蹲下来,搓了搓冻红的双手,伸出其中一只握住了那双从母牛产道产出来的小牛蹄。

    “嘿,你干什么?你至少应该戴手套!”手套女人怪叫着。

    汪旺旺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她忽然转过身,对手套女人说:“不是瘤胃压迫……”

    “那是什么?”

    “……是小牛的姿势不正,”汪旺旺深吸了一口气,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它的头和脊椎卡住了,它现在很难受,快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

    “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亚伯打断手套女人的质疑,问汪旺旺。

    “我们应该……应该把小牛塞回去,而不是打碎它的骨头拖出来。”汪旺旺咬了咬嘴唇:“我们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把小牛的腿塞回子宫,然后在里面调整位置,再把它的头朝外侧。”

    “这不是一个人的活,”手套女人嘀咕着:“至少要两个人帮忙。”

    “给我递只手套,”亚伯一边说,一边走进产房。

    果然如汪旺旺说的一样,众人合力把牛腿塞回去之后,手套女人把胳膊伸进了牛子宫里,一阵拨弄之后,多加斯再次努責,两只前蹄和半个小牛头从产道里露出来。

    “好样的!”亚伯叫道。

    很快,小牛的小半身也在众人的拉扯下冒了出来,它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会站稳,一下就摔在了地上,发出了哞哞的叫声。多加斯爱子心切,竟然从干草堆里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到小牛身边,舔掉它身上的羊水。

    “好了,孩子们,我们还要清洗胎衣,你们先到外面呆着吧,多加斯刚生完,很容易受惊。”亚伯朝站在产房外的以撒和汪旺旺挥了挥手。

    以撒念念不舍离开了牛鹏,太阳已经快掉下山了,玫瑰色的晚霞马上就要被黑夜的墨蓝吞没。

    “我刚刚以为多加斯要死了,我的心都快碎了。”以撒看着夕阳,轻轻地说。

    “我能看得出,多加斯对你很重要。”汪旺旺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生命的诞生,太奇妙了。”

    “也是我第一次。”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被生下来的吗?”

    汪旺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人类的母亲比牛更痛苦,因为婴儿对孕妇而言比牛犊对牛而言大的多,人类女性的盆骨又十分小,所以生育在人类进化史上一直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我们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做’为母则刚’,如果不是怀着巨大的爱与勇气,没有人能承受那种疼痛。”

    “也许有例外……”以撒忽然又些沮丧,他找了块平地坐下来,把头深深埋在胸前:“爸爸说,妈妈不爱以撒,也不再爱他。”

    汪旺旺楞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拍拍以撒的头,安慰一下他,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半空中收住了手。

    “我不了解你的母亲,”汪旺旺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但这套衣服是她的,她曾经跟你爸爸抛弃了家乡的一切,从那不勒斯来到这里,就证明她深深爱着你们。”

    “那她为什么离开呢?”以撒抬起头,眼里写满不解:“为什么她要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我们?在一个早晨突然之间远走他乡,没有一丝预兆?”

    “她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吗?”

    “没有,她连再见都没有说。”以撒摇摇头:“但我知道她和爸爸在吵架,门板很薄,我能听到他们在卧室的谈话。妈妈说我们不该呆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很危险。”

    “她是因为这个理由离开的吗?”

    “我不知道……”以撒看着远方:“但爸爸说妈妈是错的,危险的是外面的世界,这里的人互相帮助,不计较利益得失,和圣经里的伊甸园一样,没有比这里在纯净的土地。你看到刚才带手套的那位女士了吗?她现在叫’哈拿’,但爸爸说她来这里之前叫惠特妮。布莱曼,出生在60年代的每个人都知道她,她的歌曾经风靡过整个美国,可是她很久没有再出唱片了,毒品把她的生活都毁了,天知道她吸了多少毒品!我曾经在祝祷会上听过她的传言,她是坐着轮椅挂着盐水来的,如果不说话你会以为她是个死人……但神拯救了她,如你所见,她现在和任何一个正常人一样。外面的媒体都以为她死了,但其实她只是搬到了这里,专心侍奉神她从一个一呼百应的歌手,到跪下来为牛接生,没有世俗的架子和欲望,成为一个平凡人。爸爸说,这是在外面的世界永远不会出现的。”

    汪旺旺没有再接话,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知道你妈妈去了哪里吗?”

    以撒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又忽然想到什么:“为什么你知道多加斯是胎位不正,而不是被瘤胃压迫呢?”

    “也许……我只是幸运吧。”

    “我记得你说你有什么恐惧症……”以撒极力会想着那个陌生的词汇:“你害怕被触摸,也不愿意触摸别人,但你刚才摸了多加斯的孩子,你现在没有不舒服吧?”

    “我还好,谢谢你。”

    “是我谢谢你。”以撒看着汪旺旺,他的眼神清纯地就像一抹湖水:“谢谢你救了多加斯,至于你如何办到的,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汪旺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里。

    那扇在催眠回忆里无处不在的老式木门。

    那扇最初只有一个巴掌大小,却在最后变成顶天立地的巨大的门。

    她不该推开她的,她心想。

    门后的一切,把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我触碰一个人或动物的时候,我能看到他们过往的一生。”汪旺旺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