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成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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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陆游七诗和另一想写《化成院》的孩子

    sat aug 29 00:09:56 cst 2015

    张武送完监院后,把李大爷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谈了几分钟,又走出来把我叫到一处栏杆边道:

    “公司决定辞退李大爷,现在大明寺人手多了,没必要再多给他发工资。我刚才已经和他谈过,你下午负责把他手头的工作交接了,他这个月的工资先在你这儿经费中提前预支。”

    这是早迟的事情。回到办公室,李大爷一个人在那儿。他表情平静。

    “李大爷,刚才张武给我说了。”

    “他也给我讲了,所以我在这儿等你帮我办一些交接工作。”

    “你不会太难过吧。”

    “不会的,我身体不行了,本来也有离开的打算,要死我还是更愿意死在自己家里。”

    “别这么说,说不定你回去还会活上好几十岁呢。”

    “唉,最亲的人都已经走了,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我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也就是今年的事。”

    辞退李大爷的事,我和他都有心理准备,因此简单说了几句。便开始办理交接工作。没什么需要太细化的东西,很快就办完了。

    “今晚,我还是陪你小曾在大明寺住最后一晚吧。”

    “行,我也想和你喝你在大明寺最后一夜的酒,下班后我送高总他们几个回去时顺便在怀源镇上再买些下酒菜上来。”

    “好的,晚上我也多喝一点,我还有话给你说呢?”

    “好,晚上多喝点,只要不伤到你身体就行。”

    “要离开大明寺了,道还真有点舍不得,下午我好好打扫一下寺内的清洁。留个纪念吧。”

    李大爷说完这话,出了办公室,在门口拿了一把大扫帚,开始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清扫大明寺。那天下午他打扫得尤其细致,每到一处,总是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从怀源镇回来,我将车开进大明寺后,便锁了从公路上来的大铁门。于是整座山寺就只剩下我们爷孙俩人了。

    从车上取出酒菜时,李大爷已把桌椅收拾停当,摆放在了两棵古楠之间的过道上。酒杯碗筷和一部分菜也已端到了桌上。很意外,他没有锁山门。平常这个时候他早锁好了大明寺的每一道门。

    天色已渐暗下来。归鸟在寺内寺外那些参天大树间吟最后晚歇的啾鸣。我和李大爷打开了路灯,借着这朦胧的灯光,开始了我俩在大明寺最后一晚的浊酒对饮。

    “李大爷,明天我开车拉东西送你到山下化成村的家里去。”

    “也没什么东西,你不用送了。应该拿走的东西我平时下山时已经慢慢拿回家了。现在剩下的东西也就一个挎包就可背走。明天我也想背着这个包慢慢下山去,现在身体不好了,正好沿着石梯看下大明寺那些从小就爬过的大树,今后很难再上来了。”

    “这么说,我就不送了吧。看来李大爷你也恋旧。”我这话有点玩笑的意思,想要离别不那么伤感。这段时间,偌大一座山寺,到了晚间,只有我们一两人守着大明寺。正是悲秋的日子,在清寒中,两个人正好爷孙般的年龄差距,使得无需过多的言语,让我俩总会在深深的秋夜之中有相依为命的感觉。

    在过去无数个夜中,我和李大爷总会时不时谈起三国和水浒中的人物,因为这两样,我们会产生很强的共鸣。借着秋风,我自顾自喝了几杯酒下去,他时不时咳嗽,我不敢劝他,随他酌量而饮。时间在英雄传说中很快过去,夜黑尽了,这反倒让路灯的光线更强劲了一些。月儿渐渐已上双楠之顶,透过山门,可看见不远处化成村的依稀灯光,再往前,是一川平原,更远的天际线,一天繁星下,是集镇更多的灯光交相辉映,分不清那是三郎镇还是怀源镇的管辖地界。

    我明白了李大爷为何今晚不关这山门,因为唯有透过这一扇洞开之门,才会看到远处的人间灯火并遥想空渺的天上街市,唯洞开此山门,才会让我们爷孙俩在这大明寺最后一晚的畅叙不那么孤独。

    李大爷指着山下繁星点缀的人户川原,淡淡地叹道:

    “我这一辈子,基本上就在这一块土地上度过,虽然年轻时也去成都闯荡,但也没做出过什么事来。在唐安也做过几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块土地。中年时儿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死,晚几年老婆也因伤心去世了,本想逃离这块让人伤心的地方,但儿子和老婆的坟在这儿,实在是丢不下这心。所以后几十年就没离开过,我爱这块土地,更爱这大明寺。我小时候父亲时常带着我在这儿玩耍,我儿子小的时候,我们夫妻俩也经常带着他在这化成山溪流山岩间玩耍,这里有我整个家庭的记忆。”

    一阵秋风从山门吹进来,让我感觉一股凉意,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李大爷的儿子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让人打死的,此前我只知道是意外而没有深问。我不想去揭伤疤问具体的死因,因为在那个时代,莫名其妙死去的人很多。我也没从李大爷的语调中听到更多的伤感,时间真的若长河。几十年过去了,已经洗去了不尽感伤。

    李大爷说到这儿,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交给我:

    “这是我们夫妻俩的合影,年轻时在山下的塔子旁边照的,你也知道,后来,这塔在大跃.进时让毁了。”

    我接过照片,借着路灯,看见一位年轻俊朗的帅哥和一位落落大方女孩子站在六角形的“孤塔”边幸福的手牵着手。

    “你年轻时很帅,你妻子也很漂亮。”我的夸赞是发自内心的。我本想再说,你们的儿子也一定是一位帅哥,但怕唤起他悲伤的回忆,便忍住了。

    “小曾,我想托你为我保管一样东西,但你得答应我,不要对任何人讲。如果你愿意做这个承诺,我就把东西托你保管。而且你一定要保管好他。”

    “什么东西,不是金子银子就行了,只要不贵重。”

    “不是那些,你答应我了吗。”

    “行。”

    “我和你接触有些日子了,我想你是一个重承诺的人。”

    我已经有些酒意了,借着酒劲夸口道:

    “小时候爷爷骗我,说我是屈原和项羽的共同后裔,就是因为承诺了他,所以直到他死后我才将这事告诉别人。我重承诺,就像屈原和项羽那样遵守承诺。遵守承诺就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就像他两人一样,情愿死也要守诺。读书时我曾当过团支部书记,但我不是团员,李大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入团吗,因为入团要宣誓,而我,确信我的道德水平做不到那些誓言。为了不违诺,所以我从没有入团的打算。”

    也许这些个夜里我开始在酝酿是否写小说,也许是我喝多了,让我的话说得很是夸张也有点文艺。

    “我相信你,小曾,希望你像他俩一样以生命捍卫诺言。你听说过陆游曾经赠送给大明寺七首自书诗卷辐的事吗?”

    “听说过那个传说。”

    “那不是传说,他是真的。”

    听到这话,我有点吃惊,但酒意的惯性让我不加思索地问:

    “我不信,难道你见过?”

    “他就在我寝室抽屉里面。”

    我不觉毛骨悚然,所有的酒意全然消退于无极之地。看到我惊恐的眼睛,他说:

    “你等着,我去拿给你看。”

    我本想跟着他一起去,却发现两腿紧张得没办法按想法支配,我就在那儿傻坐着,直到李大爷拿着一个圆柱状的东西,并搬来一张不太重的长条桌子时我还在发楞。

    他把那大约六、七十厘米高度的圆柱盒交给我,说:

    “你看看这个吧,这个外盒可能是铜或其它金属合制的,上面有字,你看下。”

    我紧张地接过,略有些沉,只见上面从上到下用隶书阴刻着两排字:

    “大宋蜀州通判陆游赠化成院自书诗七首”

    “大明寺寺产、大清同治十二年藏”

    秋夜已深,山风从山门吹进来,凉意浓浓,但我却觉得直冒冷汗。李大爷关上了山门,并用锁锁了起来。

    “这里面是陆游的亲笔,你打开看一下吧。”

    我揭开上面的盖子,从里面取出卷辐,和李大爷一起慢慢铺展在那张刚搬来的长桌上。那是一种特殊的书写材料,似纸非纸、似绢非绢,似麻非麻,厚实而又绵软,虽经了八、九百年,却不见多少风化的痕迹,笔墨如新。随着卷辐慢慢铺展开,陆游最擅长的行草跃然纸上,从左至右呈现如下七首诗词:

    《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归次汉中境上》

    云栈屏山阅月游,马蹄初喜踏梁州。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初到蜀州寄成都诸友》

    流落天涯鬓欲丝,年来用短始能奇。

    无材藉作长闲地,有懑留为剧饮资。

    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

    襞笺报与诸公道,罨画亭边第一诗。

    《白塔院》

    冷翠千竿玉,浮岚万幅屏。

    凭栏避微雨,挈笠遇归僧。

    残月明楼角,屯云拥塔层。

    溪山属闲客,随意倚枯藤。

    《蜀州大阅》

    晓束戎衣一怅然,五年奔走遍穷边。

    平生亭障休兵日,惨澹风云阅武天。

    戍陇旧游真一梦,渡辽奇事付他年。

    刘琨晚抱闻鸡恨,安得英雄共著鞭!

    《临江仙(离果州作)》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水流云散各西东。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

    最后书写有两排小字:

    淳熙元年秋九月

    大宋蜀州通判陆游书赠化成院

    整幅卷辐处处盖有椭圆形、圆形和方形的不少红色印章,字体怪异,我的文化水平看不出是何字何名。道是那行草写得信手拈来、飘逸潇洒、秀润挺拨。

    风有些大了,我俩小心翼翼地将卷辐收好放入筒中。压抑住自己的惊诧后,我终于问:

    “他怎么会在你手上呢?”

    “是在大明寺发现的。”

    “在那个位置发现的?”

    “就在我们身边。”

    “那儿?”

    “就在这护双楠碑中,地震震断后发现的。”

    我突然想到我和宋君第一次来到大明寺时,注意到那块断碑断裂处有一圆柱形的竖洞。我起身指着那《护双楠碑》的断痕处,问道:

    “是这儿吗?”

    “是的?”

    “可地震时听说有很多工人在这儿,听高总说,那天他和杨总、张武也在大明寺,难道他们都没有发现。”

    “两点二十八分地震后,大家都很紧张,杨总组织大家一起退到了办公室旁的那块平坝上,后来担心余震,闹哄哄地呆了一会儿后,就解散了施工队伍,也没人管我这老头子,他们只是叫我晚上应当注意下安全,可以考虑睡在院坝里,而不要睡在屋子里面。下午三点半后,大明寺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大家都散得很快,没人注意到这个意外。其实断碑处那个圆洞本身也并不显眼,人散完后,我发现大明寺很多地方都震坏了,特别是那碑,觉得很心痛,准备走近清扫一下他,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你为什么第二天不交给杨总他们呢?”

    “我不相信他们。”

    “那你可以直接交给陶董。”

    “我也不相信他,你知道吗,玉盆地接手大明寺时,这放生池的栏杆有好多块清代乾隆年间的石板浮雕,山门和一些厢房的窗户也是乾隆时的木雕。但在整修过程中不明不白地被换成新的了。大明寺很大,我没办法随时注意到每一个角落,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换的。我问过杨总,他说:你做好你的本质工作就行了,其它的闲事少管。我转而问那些工人,有的说是让小包工头们换回家去了,有的说是让杨总换回家去了,还有人甚至说是张武遵陶董要求换回让陶董自己收藏了。”

    李大爷的这些话让我很心惊,我曾注意到那些窗户木雕和栏杆下的浮雕,很多是新的,原本以为只是普通地修缮。没想到却隐藏着文物的“狸猫换太子”。我对陶董有时候会有知遇之恩的感觉。不想听到他太差的传言。于是说:

    “我想不会是陶董的意思,他是知名企业家,也是唐安市的政协副主席,不会为这点蝇头小利做恶浊的事。”

    “人心难测。”

    “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去猜测吧。我觉得你还是应当交给他们。”

    “不管是谁换走了,总是在玉盆地接手后换走了的吧,总是在杨总的管理下换走了的吧,这个责任总还是应当他们来承担吧!小曾我看到几百个燕子窝在你面前消失后,你和他们产生了争执,你肯定心里很难过,那么你觉得李大爷我看着那些小时候就见过的木雕浮雕,在我面前不明不白地让人换走了。你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换着你,你还会把这件国宝交给那些罪人吗。”

    李大爷说得有些激动,伴随着激动咳嗽的频率更高些了,他的反问击中了我的内心,我不再劝他,因为在这一刻,他已经说服了我,让我决定,不会把这《陆游赠化成院七诗》再交到他们手上。

    “那我们明天交给国家,交给政府吧。”

    “不,我要让你带走他,我不相信政府。”

    “可你为什么宁愿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政府呢?”

    “我为什么愿意让你带走,是因为我觉得你身上有些善良和本真的东西,你也爱这大明寺,起码你是唯一一个,这一年多来愿意和我一起守这破庙的人。而且听你说、我也听别人说,陶董并没有要求你必须晚上住在大明寺。但你来了。”

    “我想仅仅是这一点,不能成为你将这一无价之宝交到我手上的原因。”

    “当然,我为什么叫你带走他还有其它原因,我告诉你,这是一种冥冥的尘缘,是一种必然。我先不说这个,就先说说我为什么不愿意交给政府的原因吧。”

    他又咳嗽了,停下来后猛地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山下原本的塔子,你是知道的,是在政府领导下大跃.进时破坏了的,那塔是在隋朝就修建好了的。帝制社会一千多年好多个朝代都还伫立在那儿,解放后没几年却让他们毁了,你说,我能相信他们吗?”

    他的反问透着历史的道义,我无法反驳,他接着说:

    “旁边的这护双楠碑,是清代知州李为所立,可见当时的地方行政长官多么重视大明寺。满清的人们还知道保护,而他们却只会破坏。”

    护双楠碑就在我俩身旁。就算是地震留下了深深伤痕,他还是在路灯和星月下洋溢着苍古的血气,这是伟大的凭证,我无法去辩驳他的观点。因为类似的话题和我和宋君也曾义愤填膺地表达过,如今中华大地的人们要感受唐时建筑的气度都已经只有东渡日本到京都或奈良才能得见了。古迹虽历朝历代都会有所破坏,但最近几十年的破坏是前所未有的。但我还是试图说服他。

    “大跃.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前不久我见过唐安市的市委书记,她应当是一位热爱历史文学方面的地方官。我想我们还是应当交给政府。”

    “大跃.进过了后,又产生了文化大革.命,那是更大的破坏。”

    说到文化大革.命,他的眼中燃烧着怒火。他的儿子死于这场灾难之中,我理解他的所有愤怒。他接着说:

    “如果你所说的那位市委书记真的会在意大明寺,他们会把大明寺交给一个民营企业?历史古迹是国家遗产,为什么要离开国家的控制。”

    “也许他们还没有认识到大明寺的价值,再说政府的经费也困难,顾不了这么多。”

    “政府的经费困难?!你看高局,每月在林业局领着工资,却又天天在玉盆地集团上班。你再看,就连我们化成村的村支书这个政府最基层的干部平时也抽中华,喝茅台五粮液。你说政府能没有经费?报纸电视上报道随便查一个局长镇长这种低级别的官吏,都会贪污几百上千万。你说国家的钱到那去了?!”

    我有些无言以对了。每个老百姓心头都有一杆称,不论是我还是李大爷、宋君。

    “小曾,我知道你不会在大明寺呆多长时间。”

    “是的,我想我呆不了多长时间,一开始接触到大明寺这个项目,我有些兴奋,以为会为保护历史文化做点自己的贡献,后来发现别人有别人的意图。再过些日子,我想我会回成.都,自己做事做惯了,不太适应打工了,再说离家也的确是远了些。”

    “离开时带走他吧。”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呢?”

    “因为我把你当我孙子看。”

    “就因为我俩晚上一起在大明寺守了些日子?你就将这国宝交给我,这不合常理。”

    “好吧,我给你看下我儿子的照片。”李大爷说着从口袋里颤抖着手取出一个小方镜框,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我借着路灯仔细看着那照片,这一看,让我明白了李大爷对我的信任,以及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依稀感受到的亲切。

    照片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男孩子,他穿着一件那个时代最普遍的白色篮球背心,上面印着“怀源高中”的字样,手里拿着一个篮球,他的脸庞和我有些神似,不大的眼睛中透着和我一样的桀傲和忧郁。

    “我长得像你儿子。”

    “是的,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像他。特别是你俩看世界的眼神。”

    “难怪,那天我和宋君来大明寺时,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样。”

    “其实,你和他不仅仅是长得有一些像。你们还有一些共同的爱好。”

    “打篮球,是吗,你儿子也喜欢打篮球,我看他的背心是校队的。”

    “是的,前些日子听你说过你也有这个爱好。你们俩其实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还有什么共同的爱好?!”

    “这个爱好,才是我要你带走《陆游赠化成院七诗》最重要的原因。”

    “什么爱好?!”

    “市委书记来那天,公司拉了一些展板,其中有一个《化成院陆游嘲僧》的故事。”

    “是啊,你当时看了后哭了,我一直觉得好生奇怪。”

    “因为......因为这是我儿子写的。”

    说这话时,李大爷声音嘶哑了。

    “啊!!!,是你儿子写的,那他真有才。”我惊叹道。

    “他十三岁那年写的。”

    “什么,十三岁?!”我惊呆了:

    “你儿子是一个天才。”

    “因为是天才,所以才会在文化大革.命中让别人打死。”秋夜已经很深了,透过星月和路灯交错的光亮,我看到了李大爷浑黄的眼中噙满泪水。

    “那个故事是他十三岁那年就发表在国内一家故事类杂志上的。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就为这个,我也要让你带走这陆游手迹。”

    “可是,这是国宝,我觉得他不能在我手上。”

    “那你觉得他应当在谁手上,杨总,陶董还是市委书记他们?!”

    他说这话时语气着透着不满和埋怨。

    “正若你所说,也许他们也不合适吧。但他总有合适的归宿。”

    “你说过你会用生命维护承诺。”

    “可是,我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这是陆游亲笔书写的七首诗,都是在四.川时所写,其中有好几首是关于唐安市的。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家喻户晓的名句。比如:《剑门道中遇微雨》这首是入选了教材的。而其它‘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这此都是名句。只要国人知道了他,他将是全中国人的无价之宝。”

    “你的确是很像我儿子,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熟知这些诗了,你只看了一遍,就记得了是那七首诗。”

    “我可没你儿子聪明,为了搞懂这个项目,前段日子看了一些关于陆游的书。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么多。”

    李大爷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沉重地说:

    “带走他吧,孩子,我有私心。让我告诉你我儿子为什么让别人打死吧,听完你也许会改变看法。”

    大明寺笼罩在无边的静谧之中,李大爷开始讲述那个他最不愿意触及的往事。

    “你刚才看到的那张我儿子照片,是他十七岁时拍的,那年他读高二,代表怀源高中刚拿了唐安市的中学男篮冠军,他是校队的核心后卫,所以穿篮球背心照了这张照片。因为我们家就在化成村,这儿的人都知道陆游,我儿子在我们督促下,从小就喜欢背诵陆游的诗词,他也的确有文学上的天赋,所以十三岁就根据《化成院》这首诗编了《化成院陆游嘲僧》故事发表在了杂志上。”

    “也就十七岁这年。他决定以《化成院》为题目写一部小说。我没有看过他的小说,只是听他大概讲过,内容大致是:有两条主线,一是陆游所处的南宋时代,二是动荡的七十年代化成村和他们学校发生的事,他想通过这种纵向的比较来表达他心中的理想。他已经动笔了。写了十多万字。”

    “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代,他就因为这部还没有写完的小说送了命。你是个喜欢历史的孩子,你也知道,在那个时代因为文字上的东西而送命的人有很多。总之是别人从他的稿纸中找到了把柄,文字上的东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别人将他绑在怀源高中的篮球场上,让他跪下,他从小就有骨气,怎么可能跪。别人开始打他,七、八个人打,在暴力面前,他怎么经得起那么多人的蹂躏,最终我儿子还是让他们打跪在了地上,不久前他还在那块球场训练,而且为学校争得了荣誉,拿下了唐安市冠军。但他最后却让那些可恶的家伙打死在那儿了......”

    李大爷悲伤地讲着,而我的脑海中闪过了那七八个人围殴天才少年的镜头,我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桀傲,他努力挣扎希望不要让别人按跪在地上,因为他是个正统的中国男孩,他甚至可能从陆游的诗词中找到了抗拒的力量。他明白下跪就意味屈服或臣服,他亦明白“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谚语。但在无端的‘文字.狱’和无情狠毒的暴力面前,他的挣扎是多么的孤独无助。像每个传统的中国男孩子一样,从小就从小说、民间故事中吸收了家国情怀的营养,为此,他想写一部历史和现实交融、以古喻今的小说,但最终,这小说让他送了命,而原本他应当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天才。

    “李大爷,我为你的儿子感到骄傲。”我说这话时声音沙哑,我的眼中早已满含泪水。说完这话,便大声哭出声来了。

    “孩子,别哭,你看爷爷我都没有哭了。”他边说边用手温情地摸了摸我的头,接着道:

    “孩子,我说了,我让你带走这陆游的真迹,有我的私心,那晚我听说你想写一部以《化成院》为名的小说,当时我就决定把这东西留给你。你知道,我儿子的小说名字也叫《化成院》,你说过,如果你写,小说中会有我李大爷的故事,但我要你一定把我儿子的故事写在里面去。几十年了,我天天想着他,我想让世界上的人都知道我儿子的故事。”

    “我知道现在发表小说挺难,但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发表,而且我相信,你写的东西不会太差,如果你写完了没钱去发表《化成院》这部小说,你就想办法把《陆游赠化成院七诗》这手迹卖了吧,这是无价之宝,卖什么价都有可能,用他换来的钱来发表一部小说没有任何问题。我知道我这种想法是违法的,也是亵渎陆游这些古人的,但我儿子让他们活活打死这么多年了,并没有谁给过我心服口服的说法,我只想让世人知道我儿子的事,其它的事都不重要。”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守这大明寺吗?因为这儿有陆游的《化成院》诗碑,看到他,我会想到我儿子的《化成院》,那部没有写完的小说,那部他因此送命的小说。我爱我的儿子。”

    “孩子,答应我,你一定要写你的《化成院》。而且里面一定要有我儿子的故事,我儿子的名字叫李天朝,在你的《化成院》里,一定要用他的真名,我一定要世人知道我儿子的名字。”

    “我答应你,李大爷,合适的时间,我一定写这部小说,小说的名字也一定不改,就和陆游的诗,和你儿子的小说名字一模一样,就叫他《化成院》。而且小说中会把天朝的故事写进去。但我的小说和你儿子内容肯定不一样的,我也没他那样的天才,我想根据自己的人身经历写部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但想想自己就一社会最底层的失败者,不知道我的小说写出来会不会有什么人文和社会价值。所以也一直在犹豫。”

    “儿子准备写《化成院》时,我曾经问过他,你这么小,写这样的小说会有社会价值吗,他回答我说;我有我看世界的观点,我有我的故事,历史并不是全由大人物去书写的,而是由最不起眼最底层的老百姓来决定他的走向。两宋最后灭亡了,原因之一便是:统治阶级只留意到了官僚和贵族的利益,而轻视了最底层老百姓最基本的权益。最底层人民有最底层人民的爱恨情仇,而这些爱恨情仇有些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有些是时代赋予他的。两宋统治阶级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这个全世界科技文化经济最发达的国家最后却让野蛮人征服了,这是世界历史的一个笑话。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当战争爆发后,那些统治者却发现愿意为他们战斗的人越来越少了。甚至整个民族都因为缺少公平正义而沦为连为自己战斗的意志也消失了。小人物看大社会,去写吧,不要看低自己,不要把自己的阅历否定。何况,只要你用情用义去写,就算人们不喜欢故事,至少也能看到情义。”

    “你儿子要活着,他的《化成院》一定很不一样,即便他只是写一个小村子的故事。他也有他不一样的眼界。”

    “陆游有陆游的《化成院》,我儿子有我儿子的《化成院》,而你兴涛,有你自己的《化成院》,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生经历,就有不同的《化成院》。不要小看自己,历史和社会的基石就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奠定的。最底层的老百姓才是整个社会的基础。”

    他的话触动了我的内心:

    “我想,合适的时候,我会写。”

    “那你答应我了吗?”

    “我答应你我会写《化成院》。但带走《陆游赠化成院七诗》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希望你遵守承诺。”

    已是午夜两点了,渐入深秋的化成山之夜,少了村落市镇的世俗之气,让这孤独的大明寺在秋风中更显寒意。李大爷咳嗽咳得有些厉害,在我的劝说下,他决定回到房间睡去,进他的房间前,他说:

    “兴涛,你跟我一起到我住的这间厢房看下吧。这宝贝我专门给他造了一个放置的地方,很隐蔽,不会有人发现,在你离开大明寺之前,你就放那儿,希望你走那天带走他。”

    李大爷的卧室也对着放生池,他的房间在月桥左侧,而我的在右侧。中间只隔了十来米距离。进了他所住的那间厢房,他让我把桌子搬到一处墙壁旁,然后又在上面加了一把高凳子,道:

    “你上去吧,注意看上面那处木梁,在和柱子结合的地方,有一块可以揭开。”

    我打开手电认真看着那木梁,除了自然古老的纹路,很难发现有活动的地方。

    “没有可揭开的地方呢。”

    “我年轻时做过木工,我是顺着自然的纹路设计的,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你试着揭吧。”

    我用手试着揭,总算是揭开了一块木方。露出一个刚好能放下保存《陆游赠化成院七诗》圆柱盒的空穴。我将他放了进去,然后合上了木方,跳了下来。

    “你手艺不错,那块木方完全按自然纹路设计。就是做工的人在他面前,也不会看出破绽。”

    “这是宝贝,当然得用心给他安一个家。”

    “你走后,我会搬到这个厢房,每晚会陪着这《陆游赠化成院七诗》。”

    我和李大爷又聊了一会儿,见他咳得厉害,不想再多打搅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很难入睡。但到天亮时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