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有鬼么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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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情有可原,罪无可赦

    许久,膏鬼才松开肓鬼,环顾一圈感慨道。

    “当真是好剑法!”

    说罢,一手牵起肓鬼的手,两人竟然不跑,反倒是一齐环顾起来这片由有穷长伯剑下制造出来的全新的世界。

    是的,这是有穷长伯剑下新的世界,他们真的离开了山丘巨人体内,甚至于这片新的世界当中,还还原了他们的肉身。

    这里有日月星辰,这里有山川河流,这里有花鸟鱼虫,凡大荒所有,这里应有尽有。甚至就连山涧谷底桃林茅草搭成的茅屋,都与他们记忆当中的那间茅草屋搭的叫一模一个样。

    膏鬼牵着肓鬼手走下山谷,桃花林里桃花开的正艳,正是晨起时分露水浓,落在花蕊上的晨露尚未被太阳蒸干,当膏鬼牵着肓鬼从林中走过时候,露水正好就下落在了他们的头发、脸上、肩膀。

    凉丝丝的,再提神不过。

    膏鬼伸手摘下一枝桃花,小心的插在肓鬼发间,这枝桃花原本还未开,正是含苞待放时候,只是才一落到肓鬼发间,便开花了。花蕊正中处,原来还裹着一滴晨露,桃花辅一开,晨露便与天上太阳应和着,折射出七色的光芒。

    光芒下,恰是肓鬼含羞的脸。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你笑的真真好看,比春风好看,比桃花更好看。”

    肓鬼低头,眸子白了膏鬼一眼。

    “你净会说些能哄我开心的话,我哪里好看的过春风跟桃花呢,你若是真的看多我的脸,也就腻了,再不愿意看下去了。”

    “哎······胡说,春风不染尘,桃花不比人。一生多憾事,唯不负卿恩。你说,我们生着时候,才不过秉烛夜行三万里,你埋下的那坛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望我们还没有交杯醉方休。”

    膏鬼的声音愈发的温柔。

    “我还没有与你听遍大荒风雨;还未和你游走山清水秀;还未与你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够;还想挽着你手于这人世故地重游;你说的采些百花为我煮粥,你许的摘下桂花酿酒,我都还没有喝够,你说这一生我怎么能看你看到足?”

    “这一生爱你怎么够?”

    肓鬼闻言,俏脸两边浮出两团笑颜,桃林里,人比桃花笑的更灿烂。

    膏鬼深深的望着站在桃林的肓鬼一眼,似乎这一眼下,便足矣他记得千百万年。

    一眼,两眼,三眼,似乎是要把肓鬼的脸烙印在了心里,再忘不了以后,他这才转身背对着肓鬼,迎着太阳哀求道。

    “谢过道兄让我死前还能再见得她一面,我已知道此番自己必死,也须得魂飞魄散于这人间世了,唯有最后一个请求,恳求通幽箭侍能高抬贵手,求你放过我娘子,万般罪恶皆加吾身,都与她无关。”

    膏鬼知道,这是有穷长伯计算好的绝剑,这样的剑下,即便膏肓鬼同是承天境的半神也防不住,也无法防,若是天地万物都是由剑所构成,又如何能防?

    所以,落在这样的剑下,也就唯有一死了。

    只是他可以死,但是他只求有穷长伯剑下,能留的他娘子一条鬼命,人死了尚且还可以化做鬼,可若是鬼死了,便就真的魂飞魄散真真正正的消失于天地之间了。

    没了他,他娘子想来就能投胎重新再做过一遍人了。

    所以,膏鬼此番恳求,不为自己,只求有穷长伯能放过其妻。

    可惜。

    这片剑的天地景色一变,从春日的清晨化作了冬天的夜晚。

    凛冬强风,吹倒了山谷桃树,吹翻了背后茅屋,唯独却吹不散天上,膏肓鬼正当头的一片乌云。

    天上,明月高悬,明月清冷皎洁,月华似水跟风雪相间。

    山涧流动的水做了冰,水里嬉戏的龙蛇成了冰塑。有穷长伯剑下的世界,死了。

    不复之前的生机勃勃,放眼过去,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天上,风雪夹着月光,悉悉索索飘扬而下,北风也跟着悲鸣,唱起送别膏肓鬼的挽歌。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尔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必说,有穷长伯很显然没打算要放过肓鬼。

    膏鬼听的膝盖一软,两股作作,便要屈膝下跪,却又被肓鬼拦住,紧紧的环住他腰,不让他跪下。

    “生前你为诗仙一脉的,也曾吟过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死时,你为我能独活,下跪了一次,我知道这是爱。”

    “只是,我们生前为了活着,放下武器跪下了。结果他们杀光了别人,最终轮到我们,我们还是死了。既然我们已经死了,左右再不过是一个魂飞魄散罢了,又什么好跪的?”

    “我跪下,只求为你能换得一线生机,好许你可以放下执念投胎再去重新做人。”

    肓鬼环着膏鬼,原本贴在他背上的脸缓缓抬起,膏鬼虽没回头,也知道肓鬼正凝视着他。

    肓鬼道。

    “为什么你以为,我们跪下了就能活?”

    “为什么我们想要活,需得把膝盖折了下去,去求那些手里提着刀剑的,要来杀我们的人?”

    “为什么你死了,就肯定我还愿意一个人活下去?”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我还想要再重新做人?”

    膏鬼回头,肓鬼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等他回答这四个问题。便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很遗憾,我们活着时候跪下了,所以我们毫无反抗的就死了,我们身体被刀剑切成了无数段,我们甚至都拼不成两具全尸。所以,我们才不甘心,我们才有怨气,我们才拼凑成了一具身体,化成了一体两面的膏肓鬼。”

    “可是杀我们的人,他们不比我们多长一双胳膊,也没见膀头上比我们多扛着一颗脑袋,他们手里提着刀剑,甚至我们手里也握着刀剑。但是我们放下了,因为他们说,跪下,我们只要跪下就能活着,这大荒里,还有什么事,比膝盖一软跪下更来的简单?所以我们放下了刀剑,我们跪在地上。”

    肓鬼说着话,忽然就跪在膏鬼跟前伸长脖子。

    “你看,跪下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和猪羊一样温顺?和鸡崽一样好杀?”

    “可惜了,你不觉得跪下时候,脖子露出来的更多?不觉得是我们把脖子送到这些手里提着刀剑人的刀剑下吗?”

    “你想让我活着,我真的很开心,因为这让我想起了我们还活着时候的你,你那时也曾这么放下尊严,放下刀剑,只求我能再那些提着刀剑的人的刀剑底下,活下去。”

    “只是真的······很遗憾啊,那些提着刀剑砍碎了我们尸体的人,他们喜欢的是吸吮着我们骨头里的血,他们要的就是大口撕咬着我们尸体的血肉。他们踩着无数如我们一般,放下了刀剑,放下了抵抗的人的尸体,因为我们求他们,所以他们只会活的更好,他们只会活的高高在上。可我们这些跪下求他们的人的尸体,现在都已经开始腐烂。我们谁都没有活下来。”

    ······

    “生在大荒而为人,活下去真的很难,做人,也真的很遗憾啊。”

    肓鬼看着膏鬼脸上有泪落下,继续说。

    “你还觉不觉得,只要你跪下了,我就能活着出去?”

    膏鬼也哭了,泪沿着膏鬼脸颊和拍在他脸上的风雪与月光一起向落下洒,他的脸上是不甘,是遗憾,有恨也有后悔。

    倘若,倘若当日我们没有放下······

    只是,他再望向膏鬼发间还在开着的桃花时候,眼里还是闪过一丝的不舍跟希翼。

    “我知道,我知道即便是我跪下了,你也不一定能活着出去。”

    膏鬼弯腰搀起来肓鬼,温柔的掸去她发间、身上落的白雪。

    “我知道那些跪着的人的尸体早已经腐烂在田间,提着刀剑的人现在还高高的坐在王座上。我知道他们是大部落的贵族,是神通者,是大老爷们,不是我们这样的贱民。可是,究竟是谁规定的,贱民就不能也想着活呢?哪怕是我死了,你凭什么就不能一个人活呢?”

    “活着,知道吗?!我只求你能活着。”

    膏鬼抬头,看着月亮,就像是看着有穷长伯一般。

    “你们这些吸吮着我们大荒贱民血肉的贵族老爷们,不是最爱看着我们这些贱民为了活着,跪在你们脚下摇尾乞怜的吗?你们不是最喜看着我们这样的贱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二选一不舍的死一个,痛苦的活一个吗?”

    “现在,我跪下,我恳求你,恳求你通幽箭侍能放她去投胎如何?”

    膏鬼低头,看着肓鬼,就像是几百年前看着她一般。

    “我知道,我跪下了你今天还是不一定能活,但是就跟五百二十年前一样,我还是想要你能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我还是想要你能活下去,不管这片大荒里活着如何艰难,我就是想你活着,凭什么我们这些贱民就不能好好活着?”

    天上的风雪跟月光越发的冰冷起来,但是不知不觉的却小了些。

    只是膏鬼不觉,他的声音越来越是庞大,越来越是狰狞。

    “就因为我们是贱民吗?!”

    “所以!我们更得活下去!跪下行,摇尾乞怜什么都行,我们只求能好好的活下去!”

    “起码,让她活下去,就行!”

    剑的世界外,有穷长伯、有穷弘范、玄菟弓虽跟有穷汪直听得都有些恍惚。

    他们仿佛看见了五百二十年前,这一对夫妻放下了手里的刀剑,跪在地上祈求能活着,但是他们还是死了,他们的尸体被砍断成无数节,他们的灵魂甚至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所以他们有怨,所以他们成了一体两面的膏肓鬼,所以他们成了百鬼族之一,所以他们开始肆意的屠杀起来人族。

    他们在报复,但是这却是没有人知道的属于他们的不幸的故事,人们知道的故事,只是他们是恶鬼,他们在屠戮人族。

    但是单膏肓鬼屠戮人族,这一条罪,就够了。

    这是死罪,无可赦。

    所以,即便有穷长伯虽心再多不忍,但手下五指却依旧不能停。

    剑之世界的风雪具停,五道煌煌剑芒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向着膏鬼跟肓鬼身上袭来。

    肓鬼扫了膏鬼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的摘下发间桃花,一头黑发迎风暴涨,抢着膏鬼前头迎着剑光扑去。阴风里,黑发根根散开,撕裂了空气,发出呲啦——如裂帛的脆响。

    她的发间处,更有一张张或是男或是女的人脸儿在阴风里挣扎嘶吼,最后化作猩红血气,从她的发尖喷出阴风向着剑芒而去。

    肓鬼,便化作一张黑发构成的狰狞鬼脸。但是,她打发丝满是活人的鲜血,这些人里,也有夫妻,有父女,有白发苍苍老人,有黄发垂髫孩子。

    所以,她有委屈,却依旧罪无可赦,因为这些怨气,却不是她能伤害别人的理由。

    肓鬼一动,膏鬼也就跟着一齐动了起来。

    毕竟膏肓鬼虽落了下风,但终究还是承天境的半神。所以膏鬼只比肓鬼晚了几分,见肓鬼一动,也就跟着动了起来。

    晚那么几分,也不过是还寄托希望于有穷长伯能放过肓鬼,但是若真的没希望了,那便杀出一条生路罢。

    膏鬼两手指甲无声息暴涨,凛冽处,竟撕裂了有穷长伯五指剑气所化成的剑之世界,所幸有穷长伯的剑下精于计算推演的是生生不息,所以辅一裂开,又有无数把剑涌来,恰好就补住了裂口。

    “有穷长伯!”

    “膏肓鬼!”

    膏鬼、肓鬼跟有穷长伯同时吼出一声长啸,五道剑芒跟膏鬼的指甲与肓鬼的头发便激烈的碰撞在了一起。

    有穷长伯右手大拇指化作的—剑东方木德岁星重华星君一手太阴肝剑跟他右手食指化作的一剑西方金德太白天皓星君—手阳明肺剑撞击斩断了肓鬼头发。

    右手中指化作的—剑南方火德荧惑真皇君—手厥阴心剑,右手无名指化作的一剑中央镇星真皇君—手少阳三脾剑跟他右手小指化作的一剑北方水德辰星真皇君—手少阴肾剑撞在了膏鬼五指指甲上,发出一道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点点火光自碰撞处溅落,落在了肓鬼头发上将其点燃。

    膏鬼跟肓鬼各自发出一声痛呼,身形一晃,再次合二为一,重新变作了有穷长伯跟玄菟弓虽、有穷汪直才进入山丘巨人身体时候所见得膏肓鬼模样。

    噗嗤——

    有穷长伯五指上剑芒闪烁,脚下向左边斜跨一步,右手五指从掌心向下,转而变成右手掌心朝上翻起,最后落在九十度角度上,手心朝向有穷长伯右侧身上扫去。

    五指剑芒撕开膏肓鬼身上最后的一层护体阴风,金、木、水、火、土五行五道金色、绿色、蓝色、红色、褐色光芒闪烁,最后定格在灿烂如阳光的金色上,狠狠的刺进膏肓鬼的胸膛。

    金色剑芒才堪堪触到膏肓鬼胸膛,膏肓鬼胸膛上,一层猩红的人脸贴着皮肤出现,倒是像极了纹在胸膛上的人面刺青。

    人脸儿才出现,不过瞬息间,化作成了一张张或男或女,老老少少,胖瘦美丑的人脸儿,无数张人脸儿围着有穷长伯五指上下翻飞,有的口中发呜呜出悲鸣,有的口中在咒骂苍天无眼,有的口中念念有词诅咒这个世界,更多的,却是在扭曲中哀嚎。

    这些都是死在膏肓鬼手下,被膏肓鬼拘走了魂魄的人族的亡灵,他们不入轮回,再难成人,唯有在膏肓鬼体内,永生永世的陷入了无尽的痛苦跟折磨当中。

    他们是膏肓鬼最可口的食物跟护身符,就比方说现在。

    他们便是膏肓鬼释放出来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