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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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贺兰湖上的呼唤

    “呼……”



    一双湿漉漉的大脚在小水洼里欢快地踢踏着,又稍带些笨重,脚脖子上系着一对银制的铃铛,跳动着清脆好听的声响。这是双小姑娘的脚,却足足有四十二码。



    十久愣愣看着面前不过十岁的小姑娘,不觉发懵。见她梳着两个尖尖的发髻,在雨幕中看起来隐约像是两只犄角。苍白的皮肤在被雨水润湿后透露着一种诡异的光泽,依稀可见到冰蓝色的血液流动。小姑娘的眼睛并不大,眼距却格外宽,像极某种温顺的小动物。十久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黄毛鸭子,冰凉的雨水让她感到十分快意,蒲扇般的脚丫拍打着水洼,溅起星星点点的泥巴。



    然而小姑娘的出现却分外诡谲,与方才的混战格格不入。十久不明,便问她从哪儿来,一连问几次,她只是摇头。问到叫什么名字时,才回答:“妴胡……”



    妴胡身上有一种十久不那么喜欢的杀戮气息,纵使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并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甚至有些笨拙,在摇摇晃晃走向十久时,还摔了两个跟头,不相称的大脚让她不擅长于走路,而似乎更适合呆在水里。事实如此,她原本就沉睡在贺兰湖底,那日湖上的一战唤醒了久不见天日妴胡,这个长着鱼眼的小姑娘一旦离开水光的折射,上了岸便再看不清任何,模糊的重影让她难以辨认方向,因而刺穿穷奇的心脏纯属无意之失。



    十久仍是想要弄清妴胡究竟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几经追问,她却始终未能说出什么。



    “别问了,她是剑灵。”莫离冷冷道,“看不出来吗,她只会念自己的名字。”



    “呼……”妴胡眨眨眼,眼底波光粼粼的,像极和煦时的贺兰湖水。



    “那天湖上落下两柄剑,妴胡是其中一柄。”



    “另一柄剑又在哪里?”



    莫离不愿意回答十久的问题,默默不作声,径直走开。实际上,她也弄不清其中缘由,十久稀里糊涂召唤出妴胡本就与她无干,就像她毫不关心忘忧从何而来一样,它们都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的。



    妴胡小心翼翼走到十久身前,用手轻轻拉住他的小手指晃了晃。十久低头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注视哪一只眼睛。继而一颗晶亮的泪珠泣下,滴落在一汪浅浅的水洼里,却漾开深深的涟漪,宛若时光曾掠过的那面如水的镜子。水里映着雾蒙蒙的下弦月,微风吹散了雨,有星点斑斓,高高的宫垣在黑夜中低语,诉说着千百年来无人知晓的秘密,秘密沉浸在护城河底,随着温柔的水波揉进妴胡的梦里。



    她在护城河底已经很久很久,王朝更迭,浊世浮沉,一切都如同水中的泡沫一般虚幻,她不在意这些。护城河守卫着谁的城她不在意,千百年来,她只在意过一个人。那人眉目俊俏,鲜衣怒马,黑色披风下剑光清寒,她在水底默默看着,偶尔流泪,担忧着那个人哪一天会被掩埋在血染的黄沙之下,再奏不响凯旋的战歌。



    不知何时起,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为都城即将陷落而感到不安,天有异象,怕是有亡国的劫难要到来。她心底的那个人骑着战马,再次从她的眼中路过,进谏君王,直言道天火焚城,孽火中降生的灾兽现世之前,需要铸就一柄宝剑,除妖化煞。灾兽属火,即需水灵铸剑,方可一战。然君王不曾听进,着魔似的杀光了城内所有铸剑师,未铸完的剑被统统扔进河里。很快,都城焚毁在一片火海里,火光点亮了整片护城河。



    ……



    ……



    日月更替,斗转星移,数不尽的寒暑春秋,那个人再没有出现过。轰鸣的巨兽开合着冰冷的齿牙,一点一点掘开护城河,填成了一片湖,更名贺兰。湖中的生灵死伤,失落各处,妴胡不住啼哭,却只能发出同一种声音:“怨,怨,怨……”



    一日大雨滂沱,唤作计蒙的妖灵自称司雨之神,在贺兰湖上掀起骇浪。妴胡被击沉湖底,至此失了天日,陷入昏睡,心里却未敢忘记曾经在护城河畔日日顾盼的那个人。



    而又是一日雨,白蒙蒙的水雾之中,见一伶仃的身影,失落而彷徨,脚步微弱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



    “呼……”妴胡迷离睁开双眼,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共鸣,于是戚戚然在心底呼唤起她的名字。这强烈的共鸣源自失去家人的孤独与怅然,妴胡最是熟悉不过。不同的是,阿璃是被抛弃的,不晓世事时一次,眼下又是一次。因而她对自己产生了极度的厌恶,若非有着什么令人感到深恶痛绝的品性,为什么会沦落至此。这种错觉就像是被人杀害之后却要抱持着最深重的忏悔跌坠进地狱,去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引起别人的杀意,本就罪大恶极,以死谢罪并不为过。



    阿璃是想要投湖自尽的,妴胡没有想到,仍是痴痴呼唤着她的名字。



    雨越下越大,阿璃的视线随之模糊,但她清楚的是,自己正在往湖中心走。湖水慢慢浸没口鼻,紧跟着听觉丧失,所有的感知统统溺死在冰冷的湖水里。



    妴胡没能把阿璃带回岸上。计蒙在湖底布下了吞噬生命意志的漩涡,像是永远填补不满的黑洞,持续吸引着所有忧伤的,颓丧的,让人感到绝望的事物。



    最后一口气息将吐尽的那一刻,阿璃想起了良月,这兴许是唯一一个在意她或生或死的人。她习惯性感到抱歉,抱歉良月长久以来对她的照顾与此时此刻仍在不断寻找她的心焦和忧虑。尽管内心已然疲倦到想要就此睡去,阿璃仍是浮动起最后一丝难以捕捉的悔意。一丝足矣,妴胡将她的最后一缕气息封存进一柄铜剑里,让她的身体就此沉入湖底。



    ……



    ……



    “所以第二柄剑是……”十久怔怔看着已然平静的水洼,久久回不过神,“那天贺兰湖上的,是你们啊。”



    “呼。”妴胡呆呆眨了眨眼,表情平淡,没放盐似的。



    十久一下抬起头,却没能对上妴胡的双眼,眼睛因为不知该看向哪边而疑似抽筋,一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决定了,以后就看她的左眼,可是哪有人眼睛长得这么开。”十久看着妴胡的背影,默默想道,“真的好像鱼啊,好呆……”



    只见妴胡正拎起地上的剑,穿裤子似的伸进一只脚,默默然回头,呆滞地看着十久:“呼?”



    “没什么,没什么,你回去吧。”十久嘴上说着,心里却发懵,他本来期待着更加具有仪式感的做法,像是化作一道耀眼的光芒,或是在飘飞的花雨中翩翩而去,总归不是现在这样,慢吞吞像一位患了老寒腿的老妈妈,正穿起她厚重的大棉裤,他心目中的剑灵不该如此。



    ……



    ……



    真正极富仪式感的,是杨渠从二十八层的废弃高楼上跃下的那一瞬间,冷风从耳际呼啸而过,颅内人声鼎沸,从降生起所有熟悉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脑海,儿时母亲慈爱的叮嘱,与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妻子曾经的体贴,和儿子的第一声“爸爸”,陌生人擦肩时的碎语,老家阡陌间的鸡犬相闻,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颗温润的种子,在此刻爆裂成难以抑制的泪水,飘散在空中。



    杨渠确实看见了这短短半生的走马灯,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让他感到恐惧,乃至于将他逼上死亡这条绝路的女人,也浮现在眼前,那双红色的眼睛仍是死死盯着他。



    ……



    ……



    “啊!”



    凌晨两点二十八分,杨渠又一次在工作台前惊醒,一身冷汗,电脑已经进入休眠状态,屏幕上映着他惊恐的脸。



    “工作是做不完的。”一道暖黄色的灯光投进漆黑的书房,妻子将门推开,手中拿着一杯热好的牛奶和几块曲奇饼干,“喝完就休息吧,胃里暖一些就不会做噩梦了。”



    杨渠将牛奶一饮而尽:“我又看见她了。”



    妻子的脸上有明显的倦意,这句话她已经听过很多遍,她不知道丈夫在梦里看到的女人究竟是谁,但几次三番,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这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妻子关注的点从来不是丈夫的恐惧,而是丈夫总是梦见别的女人。



    “你真的没有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要暗示你什么?”



    “比如你有了别的女人。”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老跟我说,你的梦里有别的女人出现。”



    “你是不是有病!”



    “梦是人内心欲望的满足,所以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你给我出去!”



    妻子用砸碎手中的盘子和曲奇饼干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丈夫无端暴怒,又给她冠上无理取闹的罪名,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该感到委屈,她丝毫不知道,丈夫正面临着什么。



    杨渠动动鼠标,屏幕从休眠中被唤醒,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界面。剪辑工作还没有完成,原素材似乎出现了问题。当鼠标滑过时间线,检视器上总会不时出现一个女人的脸。几次三番,杨渠逐帧筛过,最终确定这个莫名出现在素材中的女人卡在了第四十八帧。重新导入过素材后,女人并没有消失,随着每一次的播放,女人离屏幕越来越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