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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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四十八帧的女人

    杨渠很不喜欢参加婚礼,若不是工作需要,他会尽可能避免出现在这种虚伪又浮夸的场合。除却真金白银所堆砌出来的一次性奢华殿堂,再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真实,司仪别扭的假发,让人面颊泛红的誓词,敬酒时杯中摇晃着的葡萄汁,和新娘大红霞披上的虚龙假凤。



    他对虚假事物的敏感程度,如同鼻炎患者的春天,便是一粒不起眼的花粉,都是要让他打上半天喷嚏的。眼看杨渠已经打了十一个喷嚏,站在一旁的毛景江按耐不住,上前递过一张纸:“师父,擤一擤吧,您总流鼻涕,我这收音会有杂声的。”



    杨渠一下接过纸,把鼻头擤得通红,像在腊月天里冻伤了似的:“你过来干什么,回到你的机位上去。”他对毛景江一向严苛,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皆是如此,爱情尤是。



    “假,太假了。”



    “师父,这话咱们做后期的时候悄悄说就行了,还在现场呢,不合适吧。”



    “你懂什么,连恋爱都没有谈过,回头我要好好跟你说说,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骗人的。女人啊,全都是老虎。”事实上,毛景江至今没能谈上一场恋爱,一半得归咎于杨渠。这个视婚姻如乱葬岗的中年男人,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斩断所有愿意和毛景江共建一段亲密关系的姑娘的念想,事后再高挂起灯笼,幽幽补上一句:“你看,女人都是这样的,经不起考验。”



    “可是师父,我凭什么考验她们啊。”毛景江不止一次这样问杨渠,而杨渠也耐心地一遍遍重复:“你总得知道,这些女人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喜欢和爱啊。”



    “傻不傻,傻不傻,傻不傻!”杨渠不留情面,啐着唾沫,把厚厚的分镜头脚本卷一卷,甩在毛景江的后脑勺上,“相信什么不好,相信爱情,你哪点值得爱了。”



    “那师母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呢。”毛景江不服气,这句话他哽在喉头,几次想要说出来,想想却又作罢,师父定然有他的可怜之处,才会对女人这样恨之入骨。而毛景江不觉得杨渠可恨,只想偷偷开始一场纯粹的恋爱,纵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但总归会有一个姑娘告诉他的。



    杨渠没能止住喷嚏,他对百合花过敏,这场浓艳的婚礼与这种素净淡雅的花极不相称。百合花是夏娃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流下的悔恨泪水所幻化而成的。所有的亲密的契约到了最后,必定只剩下悔不当初,杨渠心想道,怜悯地看着正许下誓言的新郎。



    “师父,您在想什么,新郎在那边呢。”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只是补几段空镜头而已,你懂什么。”杨渠回过神来,发现新郎确实已经离开他的视野好久,身上的礼服似乎也与方才不那么一样,“新郎刚才换过敬酒服了?”



    “没有啊,还没到敬酒的时候呢。”



    “奇怪了,那刚刚那个是谁,见鬼了……”杨渠仔细琢磨片刻,又觉得刚才出现的男人确实和今天的新郎相差甚远,不论是长相亦或是身材。身上的礼服不很鲜亮,蒙尘似的有些黯淡,剪裁上看来,也已经是很老旧的款式,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毛景江虽有些好奇,但却没有追问下去,他可以肯定,这一问,又是要挨师父骂的。



    ……



    ……



    夜里,杨渠坐在检视器前,筛选着素材。他负责拍摄新郎,而毛景江则负责新娘的那部分,整合对比之下,杨渠发现毛景江的镜头语言似乎要比自己的妙上许多,一时间难以找到可训斥责问之处,一天的情绪得不到宣泄,不免心头堵得发慌。



    他点上一支烟,静静看着画面一帧一帧在眼前跳闪,枯燥又乏味,如同他的生活般,全无亮色。忽然,检视器一角出现一抹诡异的红晕,杨渠一下精神起来,心想着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好好教训毛景江一番,于是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就要贴到屏幕,打算细细辨识这是出于何种技术偏差而导致的。



    “不是曝光问题吗……”鼠标在时间线上来回几次,红晕似乎只出现在短短的一帧里,“被我发现是什么问题,你就死定了。”杨渠自顾嘀咕着,做好了在深夜打通毛景江的电话,并将他骂到清醒的准备。殊不知此时此刻,毛景江也正挑灯坐在电脑前,跟他看着同样的素材。不同的是,相同的时间线上,相同的帧数里,毛景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杨渠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另一头是毛景江的声音:“师父,素材我整理好了,您那边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开始剪啦。”



    “什么没有问题,那么大块红斑,你瞎吗?”



    “什么红斑呀,师父。”



    “就在你传过来的素材里,你拍的,你调出来看!”



    “我正在看呢,没有呀。”



    “你给我拉到第四十八帧,再跟我说没有!”



    “我拉到了,我拉到了,师父,没有呀。”说罢,毛景江总怕杨渠觉得自己糊弄他,于是用手机对着屏幕拍下一张照片,“是吧,师父,没有呀。”



    杨渠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便将红晕拍下来发给了毛景江:“你自己看!”



    过了很久,毛景江才迟疑道:“师父,您显示器是不是坏掉了……”



    “放你 妈 的狗屁,净找这些乱七八糟的借口。”



    “不是呀,师父,如果不是显示器的问题的话……”毛景江吞咽一下口水,“画面上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您要不要仔细看看。”



    “唔,我隔着屏幕好像隐约看到你坐在另一头,懒惰,涣散,散发着一股不专业却又不肯好好学习的恶臭。”杨渠习惯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把本就难听的话变得更不入耳。



    “师父,红晕里有个人影。”毛景江的语气里终于有一丝不悦,他可以接受杨渠的吹毛求疵,但这样无事生非地指责他不好好学习,实在伤他的心。他是一直很崇拜杨渠的,纵使师父说话千百般的不中听,但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在技术上达到师父那般的高度,显然,这一天早已经过了,毛景江却浑然不自知。



    



    红晕间有一个女人虚晃的影子,一身红衣轻盈被风吹散似的,虽然氤氲辨认不清面庞,但杨渠却有种莫名的感觉,女人正盯着他看,目光凛冽如同刀锋。



    “是什么恶作剧吗……”杨渠关闭了毛景江发来的照片,试图在自己的检视器中验证,却见屏幕上,那个女人确实就站在一隅阴暗的角落里。灯光顾及不到的死角,隔着屏幕透露出一种极寒的气息,迫使杨渠不自觉用手指触碰,夜以继日不断续工作的显示器本该微微发烫,此刻却带着耐人寻味的冰凉,通过指尖直冷到骨子里,杨渠打了个寒颤,瓷杯里的茶也已经凉透。



    把水烧开的功夫,电脑才完成了重新启动,杨渠删去原先的素材,再一次导入,第四十八帧的女人却依旧站在那儿。罢了,心想着,杨渠决定把这项作业搁置到天亮,他把需要早起外拍的任务全都对接给了毛景江,自己便可坐享百分之七十五的利润,一直睡到该吃午饭的时候。



    ……



    ……



    妻儿已经睡熟,床上并没有杨渠的位置,对此他习以为常,客厅的沙发床早已经预备好,天才微微开始泛凉,妻子便将他的被褥换成了厚重的羊毛毯。



    “要热死我,这倒霉娘们儿,净是图方便。”杨渠也懒得换,就这么伸手伸脚地睡,羊毛毯子沉甸甸盖在身上,胸口碎大石似的,因为没有枕头,呼噜声震天的响。



    身上越发燥热,像是有小虫子咬着似的,杨渠睡得大汗淋漓,只觉得黏糊糊的。惺忪睁开眼,只见客厅一角,一个佝偻的老妪正蹲在火盆前扇着火星子,火光在黑暗之中熠熠着。



    未烧尽的冥币在不流通的空气中飘飞,落在眼前。杨渠慵懒地辗转身子,想要挪个窝,把躺得湿热的地方晾晾干:“难怪,我说怎么这么热,原来是有人在烧冥币……冥币!?”



    杨渠倒吸一口凉气,一股脑坐起身,把背挺得僵直,这才清醒过来。见那老妪慢慢转过头来,眼里闪着腥红,口中嘶哈作响,像是有异物哽在喉头,吞不是,吐也不是,最后憋不住便全都从鼻腔里喷涌而出,黑色的汁液沾污了本就藏污纳垢的夹缝里,有生命力似的乌泱泱蔓延到木制的柜子后,那无法被清洁到的卫生死角。



    老妪瘦骨嶙峋,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灯笼,风一吹就要吱呀作响。薄薄的皮肤上烙着焦黑的印记,曾被烈火炙烤般。胸前空洞洞,镂出一只马蹄的形状来。



    “你他 妈 的是什么鬼东西啊!”



    “我是你奶奶……”



    “去 你 妈 的,我奶奶搁那儿摆着呢!”杨渠的声音在颤抖,眼神飘向供奉在柜子上的遗像,恳切地希望着自家祖辈能够快快显灵赶走眼前的孽障。只听得清脆声响,两尊并排摆放的遗像忽然开裂,裂痕削断了爷爷和奶奶的脖子。



    “你爷爷本该娶的是我呢……”



    “那关我什么事情啊,你去找他啊!”



    “嘻嘻,我不和死人一般计较。”



    “那你就来欺负活人!疯了,我一定是疯了,我剪片子剪疯了!”杨渠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脸颊火辣辣生疼,留下三道灰。



    “你很快就不是活人了……”老妪狞笑起来,伸出干瘪的手,邀约似的想要杨渠的手,带他一同走进燃烧着的黑暗之中,“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见个屁啊,老子还没活够!”杨渠躲闪着,老妪却几乎一跃到他面前,吓得他一个重心不稳,翻下沙发,后脑勺登时肿起来,心脏搏动的频率一下一下刺痛在肿块上。再缓过神来,清晰了视线后,老妪已经消失了。



    “妈呀……”杨渠用手揉揉后脑勺,不忘记埋汰自己的妻子,“这噩梦也太噩了,全赖毯子太沉,压迫心脏了,被里屋那臭婆娘害死了!”再三确认屋子里没有奇怪的老太婆和燃烧着冥币的火盆后,杨渠终于又放心睡下。



    木制的柜子后,那一滩黑色的汁液悄然蔓延,渗透进地板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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