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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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银杏叶落

    江上的雨未停。



    莫离仍是和穷奇对峙着,刺骨的江水没过她的头顶,洪流咆哮,带着她将尽的冰冷气息而去。心光层的入口依然一片混沌,意识被禁锢在身体中,开始不断往下沉。莫离并不呼救,黑暗中没有她所惧怕的事物,包括死亡。在近似于永生永世这样的无聊时光中,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临近,以至有些许期待。



    忘忧站在雨里,雨水触及她的皮毛,一瞬被冻作冰针,继而刺进她的皮肉,沁出大颗的血珠来,甲胄被血珠浸饱,透露出一种越发深邃的殷红。十久愣在原地,不由恐惧着忘忧这一身血玉铸成的战甲,究竟喝过多少人的鲜血。



    雨落在湖水上,湖水是会疼的。



    千疮百孔的疼痛使得忘忧几乎要咬碎自己的齿牙,分寸不得动弹。这嗜虐的大雨不停,她便是要一点一点被消耗殆尽的。



    莫离不断往江底沉落,黑暗渐渐变得深重,再听不见雨声。



    忘忧轰然跪倒在血污之中,血玉绽开裂痕,片片剥落。



    不远处,穷奇正在磅礴雨幕里咆哮。十久只觉一阵耳鸣,心脏搏动的速度就要冲破胸口,全部的生命力似乎在顷刻间涌向大脑,火山喷发般炙热不可抵挡。随即,一种凌空的稀薄感与呼吸骤停所带来的压抑交织在一起,在强烈的不确定中,冰凉侵袭全身。



    江面上掀起骇浪。十久骑坐在忘忧的脊背上,一跃扑向穷奇,将它拖入了江水中。遇水的穷奇变得更加暴戾,每一次撕咬都带着死战的意味,无暇顾及与之缠绕厮杀在一起的忘忧,十久只是奋力向江底游去。



    漆黑中,胸前的坠子闪烁出光芒,无数微小的生命在他眼前浮动,祥和无争,带着降生时的纯粹。紧张的神经因而慢慢放松,氧气耗尽带来的慌乱在逐渐消退。水中能听见趋于平稳的心跳声,十久开始呼吸,坠子随着鼻翼的每一次翕动荡开波痕,像是声浪,又像是雷达,直往更深处循去,却静谧全无回响。



    十久感到无望,莫离也许正在被黑暗啃噬,不会留下任何遗骸。这一点杂念如同一根细细的针尖,刺破他在这无尽死寂中的平和,恐惧从针眼大的缝隙中钻入,不断撕扯,试图倾巢将他占据。他记得莫离曾经说过,别害怕,一旦被恐惧侵占,所有的黑暗都会找上门来。



    蓦地,在深渊之中,有淡淡的微光,像是一颗伶仃的星辰。波痕漾去,它便随之闪烁,回应着十久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十久向那微光追寻去,见是莫离静静被包裹在混沌之中,已失了意识,颈间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坠子正不停召唤着他。



    这是莫离在把坠子送给十久时没有告诉他的小秘密。这坠子本就是一对,只要他们的生命迹象不消散离析,就能持续感应到彼此。频率越是相近,光芒便越是纯粹明净。



    ……



    ……



    即使是在水中,忘忧也是不敌穷奇的。十久带着莫离不断往江面上游动,江水被搅动得难以平息,巨大的漩涡正试图将两人再次侵吞。



    一声暴虐的嗥叫,穷奇破开江面,锋利的爪子狠狠洞穿忘忧的皮肉,锁住了她的肋骨。它死抱着忘忧,在风浪里将她卷到半空,又砸落在桥下,血花四溅。



    忘忧发出微弱的哀鸣,继而化作一团雪白的小毛球。



    穷奇的目光早已烧成熊熊的战火,正要一爪踩碎忘忧时,十久一个飞扑将忘忧揽入怀中,背后登时爆裂开三道深深的血口。



    “叽!”小毛球露出圆溜溜的小眼睛,泪花一朵接着一朵。



    “你呆在这个地方,不要乱跑。”十久扒开一片矮小的灌木丛,用交错的草木将忘忧掩盖好,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掌心的温度一如几生几世以前。



    危机就在眼前,完全不需要后脑勺上的诡异印记来提醒,那庞然巨兽浑身斑驳着鲜血,等待十久转过身去迎接它最后的致死一击。在他所设想的千万种死法中,没有一种能比得上被嚼碎在血盆大口中这般残酷。



    十久并不逃,被江水浸透的身体冷得打颤,极好掩饰了因为害怕而不自觉的瑟瑟发抖。双腿不听使唤,软绵绵呆滞在原地,迈不开一步。即便是死,也该死得有尊严,在逃窜中死去,不如立定引颈受戮来得悲壮严肃。十久站在雨中,第一次露出了坚毅的目光,二十九年来,他从未这样笃定过一件事,竟不由有一种掌握住自己命运的奇妙感觉,他要死了,不逃离,不挣扎,是他自己的选择。



    穷奇张开双翅扑向十久时,他没有闭眼。当尖锐的爪子就要钩破他眼球的瞬间,一个骇浪将穷奇击倒在桥下,石块纷纷砸下。



    江水被劈作两半,铸起高高的水幕,江底的沙石和沉物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一柄长剑燃着幽蓝的火焰从其间腾空,径直飞向十久,横卧在他的眼前。十久握住剑,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向穷奇刺去。



    剑尖触碰到穷奇的一瞬间,便化作水的模样,纵使剑身里漾着柔波,却依然锋利。被水直穿心脏的穷奇不得不和覃盛剥离开来。 



    覃盛也早已经遍体鳞伤,狼狈向桥下爬去。穷奇紧跟不舍,想要重新融合进他的身体中。每一寸移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正如同安徒生在他黑暗的童话故事里写过的那样,覃盛感到自己的膝盖骨正在被无数的尖刀剜开。桥上偶然有车穿行而过,灯光洒落,忽明忽暗之间,却见他半是人脸,半是兽脸,面目因而变得扭曲不堪。



    一声尖锐而短促的鸣笛,覃盛不由心惊,萦绕在脑海中七年不曾消散而去的刹车声贯穿耳际,惊雷般将他拉扯回那场噩梦之中。



    ……



    ……



    那是银杏开始落叶的季候。



    公路着盘绕山丘绵延,彼时的覃盛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副驾驶座上是另一个与他面容相仿的少年。少年冠的是母姓,名作余晖,身上却带着极尽炙热的气焰,他的锋芒自小就为溺爱所滋养,于是疯狂蔓延,像一株刺藤,即便同根同源,却仍是无所不用其极想要将覃盛绞杀,汲取尽他身上的一点一滴。



    覃盛和余晖之间不存在势均力敌,纵使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余晖的母亲是后来过门的续弦,可那是古时候沿用下来的叫法,按现在的眼光看来,她是佳人,是娇妻,是海棠花,是名利场上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是围城之外人人所羡的金丝雀。能嫁入豪门的女人,定然有她的过人之处,可对覃盛的父亲来说,她只是长得与亡妻分外相像而已。她是知道并且利用过这一点的,因而便可在吹雪的梨花树下恣意的娇纵蛮横,甚至于让孩子冠上自己的姓氏。



    有关父亲娶了一个和自己母亲十分相像的女人一事,覃盛想得很通透,却也并不在乎。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个与他相差不过六岁的女人不知在何时对他生出了一种有反伦理的情愫。



    后视镜中,这个他不知该用何种眼光看待的女人正安稳睡着。



    “不要一直盯着我妈看,狗日的野种。”余晖恶狠狠瞪了覃盛一眼,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逻辑间的不妥当,这似乎是他这般大的小孩子所能说出的最狠最有江湖气息的话了。



    覃盛不予反击,他知道,余晖只是在试图努力捍卫着什么。事实上,他的目光极少停留在这个女人身上,她并不可爱,无礼且乖张,只有眼下睡着时才难得安静恬淡。可覃盛却不由想道,母亲年轻时,大抵也该是这般模样,心头不禁泛起一丝酸楚与怜爱,便怨不得父亲为了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倾其所能及。



    



    山路间突然窜出一只生着虎斑的花猫。覃盛来不及躲避,死死踩下刹车,车速没能减缓,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钳制住了车头,车尾因而高高翘起,车身随即侧翻。



    当年的覃盛不曾看得见,花猫的身后,是穷奇咆哮着将一行三人打落下山崖。



    ……



    ……



    猫眼在黑夜中透露出诡异的光。



    覃盛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花猫正伏在他的胸口,舔舐 着从他脸上淌下的温热鲜血。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中,他隐隐看见一只巨兽潜伏在不远处的密林里。身后传来微弱的喃喃,粗壮的树杈精确无比地洞穿了那女人的心脏,伤口周围布满乌黑的血块,像是邪恶的晶簇,一点一点将原本流动的生机凝结,直到停息。



    “冷……”女人面色煞白,口中吐露着寒气。覃盛没敢再回头看她,破碎的后视镜中,她宛如一具还未僵硬的尸体,低语着将要坠入无尽黑暗前的恐惧。



    覃盛挣扎着爬出车外,却再一次被女人叫住。



    “可以……抱我一下吗……”



    女人的身体是冰凉的,血液已经停止流动,死亡的气息如同鬼魅似幻的双手,阴冷厮磨着覃盛的面颊。他感到心里发毛,有异样的悸动,臂弯中的女人曾经承载了他对母亲的全部爱恨,它们交织缠绕,哽咽在喉头,终于一下子爆发出泪来。



    巨兽的哀嚎也响彻黑夜,山林瑟瑟发抖。



    一双巨大的翅膀阴翳般将覃盛拢在怀中。



    穷奇的影子越来越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