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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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不可驱逐

    夜色清明而透彻,一场急促的大雨将桑城的烟火气息暂时洗褪。月亮湿漉漉晕开在江水中,在天边倒映出羊脂般圆润的影子,就像是许久之前,一束白蒙蒙的光也曾温柔投进白小棠氤氲的眼里,如同明净的夜月流淌进深邃的山崖,照亮她在无数个深夜里挥之不去的阴翳与恐惧。



    无论白小棠在那之后得到过多少拥抱,她都再不敢关上灯睡觉,唯恐睁眼时又回到那个漆黑的巷尾,几个凶恶的男人将她围困在角落,揶揄着发出另她惶惶不安的刺耳笑声。



    “这么晚了不回家,是不是找不到主人了呀。”男人将脏兮兮的皮鞋尖塞进白小棠的嘴里戏谑道。细碎的沙石混杂着浸透在霓虹闪烁间的淫靡酒色,搅动在口中,登时在舌尖划开一丝血腥的味道。白小棠觉得下巴几乎要脱臼,口水混着血腥不断从酸胀不堪的嘴角淌下,喑哑发不出声音。大口的喘息与抽噎带来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她恐惧得发颤,身体再没了血液流经的温度,只剩眼泪还热滚滚在脸上纵横。



    ……



    ……



    夜里,白小棠的身体总是冰凉,如同跌入永不可驱逐的寒冬之中。睡在身边的男人换了又换,温热的胸口和胯下的滚烫柔肠,烤火的暖炉和层层叠叠的厚重棉被,全都无济于事。她依旧感觉到冷,不止一个医生告诉她,多喝热水,早点休息,男人的话听起来总是这样敷衍又混蛋。



    直到那一天将近黎明的时候,白小棠在迷迷糊糊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她没有睁开眼,却看见一片山水明净。草木丰茂中盛放着四季的花,花间有淡绿色的萤火上下飞动,往细了看却不是蜂蝶一类,而是长着翅膀的小小人。



    是精灵吧,白小棠心想着。她在童话里读到过,只有内心纯净无暇的孩子才有资格走入这样梦境般的奇幻世界,可自己早已与纯净无暇失了干系,烙在身上的是淫贱和卑微,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她便只好这么认,久而久之,一切纵欲和淫靡看起来似乎就像是天性使然。



    不远处是一片茫茫的原野,青草随着风吟漾起柔波。风的尽头是一挂瀑布,水雾间氤氲有彩虹,如同礼堂的彩绘玻璃般映照进白小棠的心底,潮湿而温暖,带着迷人的斑驳颜色。她未想要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地方去探寻些什么,极力想要抽离时,却有温柔的声音挽留下了她。



    “留下来吧。”



    白小棠转身,只见明媚中站着一个女人,身披雪色的裘袄,怀间抱一只白狐,眉头两点朱砂像是寒冬中的新梅,清冷却鲜艳。



    “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



    纵然白小棠的态度十分决绝,女人的问题还是让她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该回哪儿去,已经很久没有男人陪她睡觉了,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多少人气,并不能称之为归宿或是家,而远在千百公里之外的那所简陋小宅,和宅中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称他们为父亲母亲的一双老人,此刻正变卖着家当供养儿子读书,无暇顾及她的生计。从离开的那一刻起,白小棠就再没有回头的意思。



    “我不知道。”于是她这么回答。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又能知道什么?”



    女人在白小棠的耳边轻轻留下一句话,白小棠的眼泪便断了线似的往下落。见那白狐眯眼打了个哈欠,从嘴里吐出一颗晶亮的珠子来。珠子凝挂在空中,隐隐透着冰蓝色的雾气,像是含苞的微小生命。



    “来做个交换吧,替我找个人。”女人将珠子轻拢在掌心,径直伸进白小棠的左胸口。胸腔内竟意外地炙热起来,像是有一簇幽蓝的火焰在燃烧,心脏被烧得挛缩,最终被包裹。



    “十久……”白小棠猛然睁开眼,一道光在瞳孔间闪过。



    ……



    ……



    雨势不减,在江边的桥头垂下一幕水帘。覃盛环抱住自己,蜷缩在桥下,身上的衣物残破,方才突然增生的骨节又收回皮肉中,十指指尖有尚未被雨水冲淡的血迹。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禁颤抖:“我到底是什么……”



    水花溅开在匆忙的脚步间,城市的光亮在莫离和十久疾跑的身影中不断倒退。



    十久一个踉跄跪倒在水洼中:“不行了,太痛了。”后脑勺上的小圆圈烧出熠熠的金色,一下一下刺痛着他。



    “就快找到了,很近了。”莫离的目光仍旧坚毅,“没有你,我一个人做不到。”



    十久从莫离口中听到过太多次这样的话,可他丝毫不认为自己之于莫离有任何不可替代的用途。事实上,他不喜欢用途二字,却又实在想不出其他词汇。



    



    “在那里。”莫离停下脚步,只见覃盛的背影伶仃在不远处,渺小如同一颗被打落的尘。而十久看到的却不止于此,覃盛的身后守着一只巨兽,通体黑色的皮毛,落有雪白虎纹,额上生两只金色的龙角,蛇眼鹰喙,有獠牙从颔间刺出,白骨作双翅,一条长尾上长着乱石般的嶙峋突起。



    “穷奇……”脱口而出的瞬间,十久被自己吓了一跳。



    “就在他身边吗?”



    “就在他身边,你看不见吗?”



    “妖灵还没能完全和他融合,我看不见。”莫离微微撩开长袍,小腿后纹有一柄短剑,“现在驱逐,还来得及。”



    十久感到惶恐,对莫离来说,这是一场看不见敌人的战斗。即便恍然明白自己的用途是什么,十久仍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不相信自己和莫离之间能够有并肩作战的默契。



    莫离从小腿后抽出仪式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同心圆,随即紧紧握住十久的手,剑刃割破两人的手腕,鲜血滴落下,同心圆一瞬绽出血光,生成一道结界。



    “你干什么!”



    “以防万一。”



    仪式剑在雨中透露出寒光。



    覃盛潸潸然回过头,看着莫离和十久二人,眼中满是不知所措。穷奇也转过身子,前爪伏地,弓起的后背上皮毛炸开。



    “它转过来了。”



    “小猫炸毛了吗?”莫离轻蔑一笑,紧握住仪式剑,“该送你回去了。”



    “他们都在你的一点钟方向。”



    莫离念动咒文,地面下爬出毒蛇般的荆条,覃盛无动于衷,任凭荆条紧紧锁住脖子,刺入他的皮肉,面色渐渐变得苍白。穷奇的四爪被缠绕住,咆哮着难以挣脱。



    “糟糕了。”莫离和十久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闭上眼的瞬间,莫离只见一片漆黑,心光层的入口被穷奇镇住,不可驱逐。正当她瞄准穷奇的心口准备一剑洞穿时,十久一声惊叫,覃盛和穷奇顿时消失在视线中。



    莫离一剑落空。



    “突然消失了,都不见了,他们去哪里了。”十久四下探看未果,抬头的瞬间却见覃盛面目狰狞,从桥上一跃而下,将莫离扑倒,仪式剑被甩出很远。覃盛死死扼住莫离的咽喉,双手畸变成利爪,一点一点穿刺进她的皮肉中。十久惶急时,那条巨大的尾巴将他打趴在地,口中登时冒出鲜血。



    牵连着头颅和脖子的最后一丝皮肉就要被撕裂开来,莫离的瞳间开出一道血红色的圆圈,两人一瞬回到方才划出的同心圆里。



    “怎么回事?”十久擦净了嘴角的血,身体里仍是有一种被击碎的错觉,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忍住了,怕把稀碎的内脏吐出来。



    “说了以防万一。”莫离转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把它惹毛了。进入不了心光层,我没办法驱逐它。”话音未落净,覃盛一个横扫将莫离打入江水中。雨越来越大,十久甚至看不清莫离激起的水花。覃盛站在江边的护栏上,雨水落在它坚硬如同甲胄的皮肤上发出噼啪声响。莫离将头探出水面,又被打沉,就这样反复了几次。



    “它不肯下水!”莫离喊道。



    “所以呢!”



    “拖它下水啊!”



    “怎么做啊!”



    “你是白痴吗!”



    后脑勺仍旧被灼得生疼,脊梁又顿生一股寒意。



    十久回过头,身后站着忘忧。



    ……



    ……



    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规律地搏动着,吊瓶点滴得十分缓慢,良月伏在江南的床沿。



    “小月,你先回去吧,这里我看着。”阿福的手落在良月的肩头。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总跟着水煮蛋吗?”



    “水煮蛋?”



    “那大秃子。”



    “小孩子怎么乱给大人起外号,你给我起了没?”



    “没有。”见阿福将信将疑,良月再一次肯定,“啧,真没有。”



    “偏心,你看他挺不顺眼的啊。”



    “我懒得看他。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啊,也不像儿子和老子,你都还没秃呢。”



    “他只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这么严苛。至于我跟他什么关系,到走廊外面你请我吃碗泡面我就告诉你。”



    “那我不想知道了。”话落,良月的肚子发出的咕噜噜的动静。



    “可是你饿了呀,走吧走吧。”



    “那这里……”



    “就一会儿时间。她没事的,我知道。”



    阿福拉着良月走出病房,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口罩的医生,正推着一张病床。擦肩的瞬间,良月回过头,只觉着心头一阵发毛。



    自动售货机里的灯管闪烁了一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