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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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爱与刑

    华灯初上,深深浅浅的街巷闪烁着各式各样的霓虹招牌,二手大音响不间断放着过时的流行金曲,嘈杂在人声鼎沸与车马流水之中。



    纹身店里刚学坏的少年打着赤膊,咬牙憋着眼泪满脸通红,全然没有了二十分钟前在家门口对爹妈扬言要去闯荡天涯的浪子气魄。



    染着黄毛的少女倚靠在墙头点起一根烟,吞云吐雾间抱怨着迟到的男朋友,却不知男朋友的摩托车上载着另一个穿网袜的少女,正扯着嗓子迎风大喊要在迪斯科球下蹦到天昏地暗。



    歌舞厅门口,喝醉的中年男人扶着啤酒肚吐了一地,可惜着才吃下去的果盘还没有消化干净,回家又得挨黄脸婆的数落。白小棠站在他身后陪着笑脸,腰间还塞着他才给的小费。她不喜欢这个城市,不喜欢这份工作,不喜欢臭哄哄的男人借着酒劲对她上下其手,可凭谁都知道这是生活所迫。



    白小棠的眼里有泪水混浊,忘忧看透了她最想要抹去的忧愁。在最阴暗的那个角落,没有人关心她经历了什么。双腿间还沾染着血污,衣服被撕破,几个男人系好皮带,什么都没有说,扔下几张钞票便扬长离去。一直躲在垃圾桶里的流浪猫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冷冷看着白小棠蜷缩作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间痛哭,不一会儿便把自己找到的食物叼到她的面前。白小棠看着面前还挂着几丝肉的鱼骨头,却哭得更加厉害。



    辞去工作,白小棠攒了很久的车票钱,没有和任何人说,乘着火车来到了这座沿海的城市。她认识的第一个男人膀大腰粗,为她开了一间洗头屋,从此她做起了无本的生意,又招揽了些比她更年轻的小姑娘。白小棠总是对她们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事实上,她比谁都渴望能有一个男人不计较那么多,永远守在她的身边。她认识的男人越来越多,直到她有足够多的钱,多到能够把房子出租,靠着收租就能应付柴米油盐。洗头屋关门前,她给了姑娘们一人一个红包,说是日后找到了好人家,这就算作份子,女人还是得靠男人。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特别想有人能够抱抱我,告诉我没事了,没事了……”



    “你想忘掉吗。”忘忧看着白小棠,她的身子正在一点点融化成血水,一直留在她体内的灵散了,她也即将殆尽。



    “可我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



    “那是命令……”白小棠抬眼看了看十久,她清楚记得九尾狐的碎片是如何进入她的身体的,可却无力多说些什么,只是又一次重复,“是命令。”



    “什么命令!”十久还想要追问下去,白小棠却已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心底的那方湖水慢慢结上了冰,那些她再不愿回想起的烙印缓缓下沉,至此也许便被永远封存。



    “公子,放过她吧。”



    “那谁能放过我,凭什么要我经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忘忧一愣,



    ……



    ……



    落地窗前是另一番夜的景象,从酒店四十二楼俯瞰灯火落满江面,红酒杯间摇晃着酸涩的欲望味道。覃盛赤身裸体,站在窗前,颈间一枚精致的黑色项圈散发着昂贵皮革的气息,扣在项圈上的银质链条环环相连结。链条被拉扯,覃盛向前踉跄一下。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浴盐球不断溶解成细腻的小气泡,将水染成粉红色。一股麝香味道弥漫在暧昧的烛光之中,令人感到些许慵懒,浑身上下的每一寸发肤顿然失了防备,像是住进了毛绒绒的小猫,扭动着露出绵软如同糖糕的肚子。覃盛乖诺趴好在浴缸里,水润湿皮肤,白色的蜡油滴落,一瞬在脊背凝成薄薄的小雪片,身子随之微微颤动了一下,骤然的疼痛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带来莫名的快感。覃盛不自控地叫了一声,蜡油便紧贴着脊背倾倒而下,疼痛变得灼热又绵长。



    “谁允许你叫的?”链条被扯死,江南的语气中带着苛责。她用手轻托起覃盛的下巴,继而睥睨道,“疼吗?”



    “疼。”湿漉漉的发梢垂落在眉眼间,覃盛的眼神里蒙着一丝小动物般惹人怜爱的水光。他表现得十分顺从,不论是爱抚或是惩罚,他都在期待着,这曾是他求而不能得的深切欲望。



    “一会儿给你糖吃。”江南褪下白大褂,水湿透了她的衬衣,勾勒出温润的线条。氤氲的吻落在覃盛的脖子上,继而留下浅浅的牙印与淡红色的痧。舌尖轻 舐过锁骨,停留在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上,那是道贯穿皮肉的入骨的伤,纵使已经过去七年,却仍然隐隐作痛。



    ……



    ……



    透明的罐子里有糖果,玻璃糖纸闪烁着一种廉价童话般的光泽。糖果便宜得只剩甜丝丝的味道,覃盛将它含在口中,却只感受到苦涩。



    脊背上有鞭笞过后留下的红肿痕迹,皮鞭猎猎着一下一下抽打在覃盛的皮肉上,糖果被磨碎,填满了齿间的不平整,让牙髓有些刺痛。在这方面,小时候的覃盛要显得勇敢得多,贪食糖果而被虫蛀的牙齿只需要用甜腻就可以镇痛,现在却不行,无论多少的金钱或是女人,都没有办法使他忘记这深切的疼痛。从前被蛀掉的牙可以连根拔去,还会有新的生长替代,而眼下,每一颗牙齿都将陪伴他衰老脱落,甚至一同死去,正如同七年前的那段记忆般。江南的每一次鞭笞都使他离那段难以尘封的记忆更近一些,眼泪滴落在床单上,洇开一块。



    “疼吗?”江南又问。



    “不疼。”



    “不疼?”皮鞭狗牙一般咬在覃盛的身上,有血珠沁出。纵使万贯家财散尽,也再难找到像江南这样契合他的女人。真切的疼痛先于爱情,这是他最为脆弱的一面,也是最为渴求的夙愿。如此这般,仿佛在清偿,覃盛是抱有着极大歉疚的。



    而对于江南来说,褪去了光鲜外衣的覃盛更像是一只大型的动物,奖惩严明的一套在他身上十分好用单纯,她本就喜欢动物多过喜欢人。



    ……



    ……



    江南喜欢猫,帆布包里始终备着两只猫罐头,路上见了流浪的野猫,便要管它们一顿饱腹,小区里过半数的流浪猫都是受着她的照顾的,一只名作刀疤的黑猫尤其。



    刀疤在很小的时候就瞎了一只眼,有人恶意为之,可失去一只眼睛并不阻碍它占地为王。自从刀疤在假山上打败了木法沙之后,小区里的母猫们就唯它马首是瞻。江南没有把任何一只小猫起名作辛巴,她希望刀疤就这样尊贵地老去,别再有什么弑君篡位的情节发生。



    然天有不测风云,刀疤在一次车祸中当场毙命。江南没舍得将它火化,或是轻易埋在一颗树下,而是把它带回了家。头骨因为强烈的冲撞已经碎裂变形,江南在漂白刀疤的骨骼时清楚看见了上面的裂痕。在玻璃盒中做最终固定时,她将刀疤的姿势永远定格在了还在胚胎中孕育时的模样,她把这视作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



    ……



    覃盛也有着这样的错觉,从七年前开始,他似乎就在延续着别人的生命,他从未放下过这份一直让他处于崩溃边缘的压抑。当最后一下抽打落在身上,覃盛发出了走兽般的嗥叫,脊背赫然突起,一对白骨如长戟一般穿破皮肉,鲜血迸溅中迅速生长成一双嶙峋恐怖的翅膀,脊背末了破出一条带着尖刺的尾巴。



    江南被猛地甩在了酒柜上,头上悬着的红酒杯被统统击碎,碎片飞溅如同锋利的刀刃落满身上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登时间绽开数不清的血口子。江南用双手护住了头,碎片便凶狠穿插进手背,将筋脉割开。



    血腥使得覃盛更加失了心智,他向江南飞扑而去,双腿蹬在她的肩头,利爪深深刺进江南的两肩,呼吸牵连着血肉生疼,覃盛的重量使得伤口不断被撕扯开来,连带着几处骨头也开始断裂。



    眼里一片通红,贯穿耳际的是多年在噩梦中来挥之不去的凄厉尖叫,覃盛横扫着周遭的一切。江南狼狈爬行在遍地破碎的玻璃上,用最后的气力想要躲进浴室。浴缸边沿留下慌乱的血手印,燃烧着的蜡烛落入水中,升起白烟,有的索性被打落在地,蜡油和血液交融使得江南在后退的过程中不断打滑,跌跌撞撞。



    火焰跳动,燃烧。熊熊的火光之中,覃盛如同一头暴虐的恶龙。



    烟雾蔓延,警报器响起刺耳的鸣叫,在一片水雾里,覃盛破窗而出。



    安保人员赶到时,江南已经昏迷在一片血泊之中。



    ……



    ……



    “这些是因果。”



    “那我造了什么孽,要尝这样的苦果!”十久冲忘忧吼道,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愤,像极当年的模样。



    ……



    ……



    柿子落了一地,小和尚坐在树下抹着眼泪,回想老和尚曾牵着他的手,苦口说着他听不懂的因果,眼下柿子还是一样的红,可老和尚和师兄们却再回不来。小狐狸静静依偎在他的膝前,守着这不复从前的破旧庙宇。



    小和尚拾起一颗柿子,大口吃起来,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从不知道,小院里的柿子竟是苦涩的。



    “什么因果呀,太苦了,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