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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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初战

    对十久来说,最可怕的时刻也近于眉睫。



    在黎明降临前最深重的漆黑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脸,连带着一种低级的色欲和铜臭气息。这个女人在不久前警告过十久,要是没能在约定好的日子内交上房租,她会一声令下让她的狼狗们好好教他怎么做一个大写的人。十久不想被教做人,生而为人已经很不够意思,不如像猫像狗。



    ……



    ……



    十久没能睡好,匆匆收拾过行李便下了楼。短短几天,他已经很想念南方,北方的水土让他的肠道变得十分干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生常谈,屁是屎的叹息,那是可怜巴望着酣畅淋漓,却又无能为力的感伤,即便倾尽全力,肠道也懒得蠕动一寸,便秘如此,有时候,爱情也如此。



    莫离的手里正拿着两个包子,空气中除了梅干菜的味道,还有一丝暧昧的甜腻。这疑似恋爱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像是毕业那年的夏天,他喝得酩酊,回到闷热到快要窒息的寝室里,上铺的兄弟正拉着床帘,生了锈的床架吱呀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晃动着。有荷尔蒙的味道飘散,混杂着一股汗液的酸臭,床帘里传出来的声音让十久一下泪眼,只得默默关上门,坐在楼道里,一仰头喝尽瓶底的酒。那是他暗暗喜欢了四年的姑娘,她再不是那样高不可攀。一瞬间,十久觉得自己的青春被狗给日了,他没有和上铺的兄弟绝交,只是后来偶尔联系时,会打趣叫他一声“狗儿子”。



    忘忧就站在十久身后,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这一切。



    “大家都在等你。”



    “不好意思。”十久站在楼梯上愣愣的,弄不明白那转瞬即逝的暧昧味道从何而来。阿福正死死盯着他的身后,眼神中带着一丝狐疑,这让他感到有些许紧张。忘忧倒是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只要十久能看到她,这就够了。



    “人齐了,走吧。”



    “嗯。”覃盛跟在江南身后,替她拎上了行李。



    ……



    ……



    忘忧坐在行李箱上,欢快蹬着两腿,看过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十久拖着行李箱,走得还算轻快,据说灵魂的重量只有二十一克,了等于无。



    “前面要过检了,你下来。”



    “好的,公子。”忘忧帮着十久一起把行李箱搬上了输送带,实际上,行李箱还是那么重。转身的功夫,却见忘忧盘腿坐在行李箱上,一起被送进了安检机。



    “喂!”十久一句骂娘紧跟着堵在喉咙口,伴随着瞳孔扩散和鼻孔放大,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才想着难说会出什么幺蛾子,坐在一旁的安检员便目瞪口呆,屏幕上出现了一重朦胧的人影,可成像的颜色又显示那并不是有机物,一时间安检员也无法确认那是什么,但十久在行李箱中藏尸过检的嫌疑很大,他不能错放过任何有可能的刑事犯罪和上法制频道露脸的机会。



    “先,先生,等一下,你这个行李箱得再过一遍机器。”



    “啊,怎么了吗?”十久佯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忘忧慌忙从箱子上下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安检员吞咽下一口唾沫,用一种看变态杀人犯的眼神警惕锁定住十久,手心有汗沁出。他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呆了有十余年,睁一眼闭一眼,一直风平浪静,几乎无事发生,而眼下竟有可能见到新鲜的人类尸体,难免感到紧张刺激,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



    “箱子里好像有违禁物,得再过一遍。”



    “怎么回事?”莫离在不远处回过头问十久。



    “没什么,你们先走,我马上来。”



    可行李再次过检的成像结果让安检员长吁出一口气,庆幸之中带着一丝小小的失望。



    “你去安检机里做什么!”十久的语气里带着些苛责。



    “可是公子说过不希望我总跟着,保持些距离为好,让我好好看紧行李。”



    “那你就跟着行李一起进安检机吗!”



    忘忧只得低垂下眉眼认错,生生世世以来,十久总是对她说,别跟着我了。



    ……



    ……



    回到桑城时已是傍晚,将父亲托付给莫离后,十久便匆匆赶到了出租屋。钱是向莫离借的。有忘忧陪伴在身边并不能让他好受些,欠债还钱这样的事,不适合忘掉,与他深沉在湖底的莫名忧伤相比较,世俗层面的烦恼就显得无足轻重。



    当得知十久是带着房租赴约的时候,女房东没有表露出任何因未能得到肉偿而倍感失落的神色,甚至于她的脸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油腻生厌了,每一寸肌肤皮肉互相牵扯间多了几丝女人的妩媚。在之前,十久是不愿意将她称为女人的,充其量是只母猩猩,还是只交 配失败的发了情的母猩猩。



    “钱凑齐了?”女房东弹弹烟灰,烟屁股上留下一抹红,那是收敛的梅子红,略微带着些紫色调,使得唇齿间不再蠢蠢欲动着难以被满足的欲望。欲望被收敛,便成了宝藏,让人更加舍得消耗精血去畅想,去求索。



    “这房子我不打算继续租下去了。”



    “怎么了?”



    “个人原因不太方便说。”十久把一叠现金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女房东对此却未有任何动作,烟雾缭绕间,她的眼神显得有些迷离。长卷发恰到好处地点缀了胸前一片盎然春光,呼吸起伏间是撩人的雪山绵延。浅灰的旗袍带着光泽,有类似银质的清冷气息将所有的妩媚裹藏。她像一只银锁,绝大多数男人都会渴望成为那一把钥匙。十久则不,他对成为钥匙没有兴致,更何况,这间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他和女房东,忘忧始终陪在他的身边,默默不语。



    “什么个人原因,这样会方便一些吗?”白色t恤被撩起些许,指尖灵巧在腰上游走,最终停留在髋间。女房东将身体紧贴上十久,抬头正好是能够舔舐到耳后的距离,呼吸间的暧昧温度带来了丝缕酥痒,只是浅浅厮磨,颈上便留下了一缕梅子红。她用一指勾住了十久的裤腰,如同牵着一只温驯的小动物,将他领到茶几前,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方才的那叠钞票上,视线正与十久的胯间齐平,“房租我不要了。”



    “你玩我!”



    “好呀,玩法随你选。”女房东笑盈盈的,猛扯过十久的衣领,两人顺势躺倒在了沙发上。十久大惊着想要支撑起身子,腰间却被她的双腿紧紧盘绕住。



    “你疯了,放开我!”



    “不放,你咬我呀。”



    十久果真极不解风情,一口咬在女房东的肩上,嘴里登时有淡淡的血腥味道。只听她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全然不似人声,更像是一种凶猛走兽的嗥叫。瞳仁像浓郁的墨块洇染双眼,顷刻已不见眼白。十久忙着挣脱,女房东却一下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气力之大使得他难以动弹丝毫。身体突然膨胀,旗袍被撑破开好几道口子,膘肥的筋肉不断向外溢出,很快将已经稀烂的旗袍爆裂成碎片。她像是一滩不成形的肉,死死覆盖在十久身上,胸前两坨累赘晃荡来晃荡去,索性便用力一甩到身后。仰天长啸时有油腻的液体从她的口中滴落下,十久躲避不开,只能屏息。



    “给我,给我!”女房东早就面目狰狞,齿牙如同磨尖的石块,嶙峋横生在口中。身后突然冒出两条硕大的尾巴,皮毛参差泛黄,沾染着污秽。



    “公子!”忘忧在一旁急得就要掉下眼泪,却难以替十久做些什么。



    “你就不能帮帮忙吗!”



    “没有公子我做不到!”



    “什么做不到,你再不帮忙我就真的没了。”



    “我做不到的。”忘忧一下跪在地上,眼泪直往下落,“只有公子想让我做,我才能做,我不能违背誓约。”



    十久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双手擒着女房东的血盆大口,以此僵持。



    ……



    ……



    一阵寒意猛然从身后袭来,沿着脊梁游走,冷彻十久的每一寸皮肉筋骨。忘忧幻化作一只雪白的巨兽从他的眼前一跃飞扑向女房东。



    女房东的脖子被咬住,另一只巨兽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出来,她即刻变得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被抽空后的身子软瘫下来。十久胡乱将她推开,看着眼前缠斗着的两只狐狸,不知所措。



    忘忧身上披着血玉铸成的甲胄,白毛飞雪,隐隐有寒气如烟纱笼罩周身,颈上挂着一只陈旧的铜铃,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眼中是宇宙般的深邃与沉寂,灰蓝色的瞳仁透露着微光,像星云斑斓其间,又如同一轮小小的漩涡,慢慢旋转,将已十分久远的记忆吸纳,丢掷在那无尽的虚空之中,因而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牵挂着泪水。没有人在乎她的眼底藏了些什么,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忧伤从何而来。



    十久有些愣愣,方才一闪而过的意识里,他想象到了这扑杀的画面,从扑杀的角度到齿牙切入咽喉的分寸,一切都毫无偏差。



    铜铃轻轻晃动,有风声掠过,像极当年山间的林海婆娑,一个小和尚在风中替一只小狐狸系上了铃铛,又给小狐狸起了个名字叫忘忧。这一羁绊,就是千百年的轮回。



    忘忧死死咬着另一只狐狸的咽喉,见那狐狸的喉间汩汩冒出脓血来,半张脸已经腐烂露出败坏的皮肉,其间爬满密集的蛆虫,正啃啮着它眼球边缘的细小血管。白森森的尖牙从一片血腥的肉糜中呲出,齿尖已有些发乌,此刻正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颈前的皮毛下,从内而外透出冰蓝色,白茫茫的寒气从忘忧喉中吐息,带着冰冷的结晶。寒霜一瞬凝在那狐狸被撕咬开来的皮肉上,脖子难以动作,变得僵硬,血液的流速越来越慢,最后停止。结晶蔓延,渐渐将狐狸冻结,像是冷冻室里一块长久卖不出的肉,它的眼珠还在转动,身体却不得动弹。忘忧看了十久一眼,长啸,一爪踏碎了狐狸的脖子,皮肉零星溅开一地。



    十久看过这样的画面,把一只猪蹄放进液氮里急速冻上,再拿出来时就可以用锤子砸得稀碎。他甚至在自己的文字中写到过,最好的毁尸方法不过如此,只要有恒心,多大块头的仇家都可以被砸成沫沫。可看过的人都摇摇头说缺乏创意,可行性为零。眼下,十久终于证明,确实可以有这样的操作。



    女房东还在呻吟,拖着肥大的身子向十久爬去:“我要……给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具象的欲望让他感到恶心。她仍是乞怜,渴望着交 欢,被肥肉压抑到睁不开的眼里挤出无奈与悲切,这不是她最初的样子,曾经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不是,方才的妩媚也不是,从前的艳俗也不是。



    ……



    ……



    很久以前,她只是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