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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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妖之冢

    像所有落入俗套的爱情故事那般,失落的姑娘总会遇到她的屠龙少年。故事里,少年俊朗,银鞍白马,腰间一柄见血封喉,总爱于月黑风高夜握紧起姑娘的手,告诉她:“给我温上一杯酒,我要去报仇,回来一定陪你到白首。”话语间合辙押韵,姑娘只听得泪眼汪汪,却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好姑娘。



    那是风流故事里的少年,带着胯下二两柔情就敢去闯荡天涯。



    眼下的少年看起来斯文白净,丝毫没有那种放荡不羁的野生气息。他不会骑马,是徒步走来的。至于他为什么会恰巧出现在这里,这种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的事情,只能说是上天注定,逃离不开。



    他的身子有些单薄,背起少女时显得有些吃力,大可不必指望他拎起屠龙宝刀。他身后的少女刚刚屠过龙,只是他不知道。



    大概两天三夜,外加半盏茶的时间,少女醒来了,直嚷嚷着要喝水。先喝过了水,才警惕问道:“你是谁?”所有被搭救后从昏迷中醒来的人都喜欢这么问,姑娘们尤其,显得十分没有礼貌,又伤人自尊,像是搭救之人非要有什么不轨企图才合乎情理。好在少年没敢为她换下满是血迹的衣服,如实禀报了姓甚名谁和家门背景后,这才敢小心翼翼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守瑜。”



    ……



    ……



    烛九阴没有受到陆守瑜的致命打击,在那之前,他遁逃了。秩序者是无法在同一个时空里停留太久的。每一次的清缴行动都有时限,在限定的时间内没能完成任务,便功亏一篑。他从未有过失败,这是第一次,若不是因为系灵人的出现,屠妖轻而易举。



    他仍记得那辉煌的一战,却也是耻辱的一战。



    靖康元年冬,太湖冰封,开封城暴雪不止,守城的士兵被冻得拉不开弓弩,无力作战,于茫茫大雪之中,金兵来犯。宋室南逃,王公贵族将自己的妻女出让作军妓,淮河以北生灵涂炭,无数百姓黎民沦为奴隶。冰雪消融,家亡国破。



    极寒向来是北境蛮族的天然盟友。然除却凛冬,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加持着女真一族,那便是妖。



    在野蛮的北境荒原之上,一位佝偻的老巫师蹒跚着走向那渐颓的血日,城墙已经冰凉,寒流逼近。雄健的黑马发出一阵嘶鸣,鬃毛猎猎在风中。马背上凌驾着的男人如同一只黑熊,嗓音低沉:“冬天终于来了。”



    在老巫师的引领下,他登上了北境最高的山峰,在那一盅石头做的器皿中滴下自己的鲜血。鸟兽惊惶四散的凄厉叫声中,血日沉下,黑暗笼罩着大地,来自冥府的妖灵大军睁开眼睛,即将重返阳间。它们是在上一次清剿中被烛九阴打入阴间的,他没有把它们送回原来的时空里。



    北境之主,荒原的王,赋予了它们第二次机会。同时,也献上了自己的魂灵。



    ……



    ……



    二年春,铁骑踏破汴京。残雪融化在冻伤了的泥土中,滋养着在马蹄下死去的才吐露新芽的草木。这是万物复苏的季候,也是去旧迎新的季候,历史的巨轮破开冬日的枷锁,无情滚动,把所有不愿意顺应天时的人事统统碾碎。金兵将要扫清遗留下的最后障碍。



    新年伊始,汴京彻底沦陷,血色涂抹在北宋的最后一页。而在这血染的篇章之中,还有一抹狡黠的异色。那异色名作郭京,是北宋的老兵油子,对领兵打仗一窍不通,却称自己身怀佛道二教法术,能施道门六甲大法,只需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教会他们以佛教的毗沙门天王法,便可生擒金将,继而退敌。



    宋帝信了他的邪,只因他在朝廷开早会的时候表演了一下他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小戏法。见那锋利的长枪将他的右肩洞穿,鲜血汩汩从窟窿眼里往外冒,郭京并未躲闪,看着血窟窿更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烟熏火烤亦是不在话下,很快,他小臂上的皮肉变得焦黑酥脆,几步外的大臣们闻见了喷香的烤肉味道,啧啧称赞,一时间也不知他们是在赞赏人肉的炙烤后的鲜美味道,还是郭京这耐人寻味的奇异法术。从他们很快又露出了愧疚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因为在为对人肉抱有所遐想而忏悔。



    宣化门一开,铁骑涌入。郭京镇守城楼施六甲大法加持着他招募而来的七千市井无赖,高高竖起的旗帜上绘有毗沙门天王像。这支宋帝以为能够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守卫军队一瞬被金兵击溃。郭京吓得哆嗦,从城墙上放下一根粗麻绳子,沿着墙根便溜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场如何。城门底下有断了的半截胳膊,大臣们四处逃散,无暇细细品味那半截胳膊的滋味。鲜血淋漓了一路,可他不会死,无论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金兵处决,他都不会死,也感觉不到疼痛。宋帝直至末了都没能明白,感觉不到疼痛并不代表刀枪不入。



    ……



    ……



    “所有系灵人都该为有你这样的同伴而感到耻辱。”战马之上,烛九阴冰冷睥睨着郭京和他身后的妖灵猼訑,这神貌丑陋的妖,长相如同一只山羊,四只耳朵听风便是雨。传说中,吃了猼訑的肉便能够无惧无畏,可郭京不敢这么做,只是命人用猼訑换下来的毛给自己织了一条毛内裤,以此来作为盟誓的信物,啖肉嗜血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四季更替,郭京总是穿着这条毛内裤,时刻舍不得脱下,方便起见,他又让人在上面开了道口子,方便里面的兄弟进出。夫人问起,他便说这毛内裤冬暖夏凉,宁神安眠,似乎还散发着淡淡幽香,至于有没有壮阳的功效,大抵得去问天香楼里的姑娘们。可天香楼里的姑娘们都不待见郭京,说他有奇怪的嗜好,有个叫翠莲的姑娘受不了,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血从牙印里汩汩往出淌。翠莲吓得掉眼泪,牙上的血比胭脂来得红,直顺着下巴往下流,花了妆。郭京笑嘻嘻地安慰翠莲,说一点也不疼,第二天还给买了两只玉镯子,一手一个,镣铐一样,磕在床头,总是发出脆响。



    连做了好几天的实验,郭京这才发现自己失去了痛觉,毛内裤还有这般奇效。登时间,他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还妄想起凭这奇怪的本事挣些银子花,好再给翠莲买精贵东西,骗着骗着,竟也换了个国师的名号。



    



    战乱之中,情势危急。郭京也自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做,他要解个手,得绕到城墙后。未消融的积雪上冒起阵阵白烟,一阵风吹过,郭京忙向后退了几步,因为只剩下一只完整的胳膊,系上裤腰带变得艰难。回头见烛九阴高头大马在身后,直吓得一个踉跄,裤子掉了半截。



    “英雄饶命!”郭京两腿一软,跪在了马下。约摸是毛内裤湿了的原因,他这下感觉到恐惧了,恐惧烛九阴那冰冷的双龙长刀砍在颈上的滋味。裤裆下湿热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殷红的血溅射在冰凉的城墙之上,郭京失去了他聪明的脑袋,毛内裤化作粉尘而去。



    ……



    ……



    “红羊劫。”烛九阴振臂,将长刀上的血甩落下,刀刃上又见寒光,“就派你来成就亡国之灾吗。呵,怕是要给后世留作笑柄。”



    猼訑狡黠的细长眼睛溢出流火,身后赫然抻开九条尾巴,仰天长啸。



    人与人之间的杀戮还在继续,金兵的武器被鲜血浸饱。屠城的兵马将开春潮湿的土地奔踏得紧实,尸骸填满了护城河畔。在这无畏的兵马身后,一时间数不清的妖灵大军遮蔽了整片天空。猼訑一阵长长的嘶吼,魑魅魍魉,鬼哭神嚎,而这一切,只有烛九阴和那北境的王能够看到。



    人与妖亦是撕咬在一起,由冥府而来的妖灵贪婪吞食着那七千精兵的魂魄。霎时间,恐惧,悲伤,怯懦,哀怨,所有的阴翳笼罩在每一个为活命作出最后挣扎的市井莽夫身上,使得他们再无气力作战,索性跪倒在地上哭成一片。冲在前线的金兵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自觉怔了怔,可拿着长枪铁戟的手丝毫没有软弱下来,掌心有汗沁出,铁片在掌间剥离,越杀越勇。



    宋室王朝的最后一个士兵倒在血泊中。



    ……



    ……



    雪纷纷扬扬落下。



    从飘絮,落成鹅毛那么大。



    烛九阴在等待,等待着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他不能够违背天道,应有的劫数尘埃落定,他方才可清缴妖灵。



    战马扬起前蹄,嘶鸣划破长空。女真将士们再度警惕起来,只见城楼之上,烛九阴手执长刀,目光冷彻,一袭暗夜般的披风在雪中猎猎作响。登时间,千万张弓弩对准了他,紧绷的弦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微弱的喑哑声响。他如同一只黑鹰,肃杀的保护色下,有杀意涌动。



    烛九阴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千钧一发。



    万箭齐发。



    箭雨荫蔽了太阳的光辉,妖灵大军发出胜利的战吼。



    一颗血珠滴落的时间,一切戛然而止。利箭滞留在高空,鸦鸟振翅,丝毫分明被寒风所冻结,一支箭就要洞穿它的身体。瞳仁转动间流露出惊慌失措,身体却僵硬不得动弹。死亡和生机皆在眼前,纵使是烛九阴也不知道, 当血珠落地,时间恢复流动,这只黑鸦会不会被射下。



    血没能溅开成红莲的模样,滴落在地上,直接干脆。那遮天蔽日的千万利箭瞬间一齐掉落,箭身折断的野蛮声响错杂交织在一起,盖过了黑鸦凄厉的叫声。它没有被箭射穿,而是被打落在地。乱箭从空中掉下,压在它细小的骨骼上,有清脆的断裂声。



    一声哀啼,阵前的罗罗鸟泣下泪来,继而大开双翼向烛九阴俯冲而去。双龙长刀在催动下发出耀眼的白光,一缕烟起,两颗头颅滚落在地,罗罗鸟两颈之上空空如也,刀口平整。烛九阴冷冷一笑,城楼之上霎时站满了身穿黑衣的狩猎者,他们已经不再愿意被称为秩序者了。



    人与妖之间的厮杀爆发。



    狩猎者纷纷从城楼跃下,在空中斩杀妖灵。时间紧迫。



    女真一族看着腾于半空中的狩猎军队,一种不可知的恐惧油然而生,蛮荒的北境部族竟流露出了怯懦。



    “不可以,住手!”那黑熊般的首领低沉吼道。他战无不胜的军队就要被送回冥府。长鞭出手,便被一把利剑斩断。



    烛九阴回过头,见不远处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少女正看着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