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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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烛九阴

    “你失败了。”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他的态度是冰冷的,可空气却顿时间变得灼热起来。已经剥落的焦黑树皮上开始熠熠起星火,像是黑曜岩下蠢蠢欲动的熔浆,随时要暴烈喷吐出火舌。桃花已经败落,只剩下枯涸的残破叶片飘零,在半空便被焚尽成灰。天色惨淡,浓重的乌云后有红光闪烁。风是滚烫的,热浪将来不及飞走的鸦鸟灼得模糊。



    他的一呼是夏天。



    一吸则为冬天。



    一呼一吸之间,便轮回成寒暑四季。



    这一声长叹,玄光之境顿成一番炼狱入口的景象。



    孽火熊熊。莫离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煎熬,她的心是空的,几无业障。身周开出一道隐隐透着蓝色微光的屏障,像是有冰霜凝结,又像是无数因太过遥远而被遗忘的星辰,散发着寒冷的气息。莫离是不害怕眼前的黑衣人伤害她的,纵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意,但他的身上还有着一种同根同源的熟悉感。他们也许是同一类人,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莫离油然出一种莫名的愧疚,仿佛她真的没能够完成什么使命一般。她失败了。



    ……



    ……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了什么。”



    “我们很久没有见了。”黑衣人褪下兜帽,手上有几片晶亮的赤红蛇鳞。他终于让莫离看清了他一直隐藏在阴翳之下的双眼。他的双眼是碧绿的,那种不带任何生机的,空洞而虚妄的碧绿,冰凉透彻,如同一块玉石,像是有时光在其间无情流淌。因而眼下的一切,便都显得缥缈又毫无意义。他目空一切,却又看见了一切。任何与时间有关的,他都看得见。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可我们从诞生起就是在一起的。”



    盘古涅磐,清气上升成为三清,而浊气下沉,集天地混沌五行而成灵,是为上古巫族一派。传说中,共有十二祖巫,后世又称十二魔神,分别掌管五行时空,雷电风雨。而掌管时间的祖巫,唤作烛九阴,人面蛇身,通体覆盖赤炎般的红鳞,掌管着日月运转,视为昼,眠为夜,一呼成夏,一吸成冬,拥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然随着无数次的斗转星移,世人早已淡忘了他的故事,淡忘了时间,他们如同沧海一粟,还来不及去感受时间,就被时间所毁灭。无人再对时间有所信仰,烛九阴的力量因而不断削弱。现在的他,早已没有了上古巫族的锋芒。



    至于莫离,纵使她对烛九阴有着一种特别的感应,但有关于自己的身世和起源,她还是毫无头绪。她从未感受过力量,只是带着使命,无目的地活着,不知活了多久。



    “孩子也是你杀的,对吧。”莫离想起李尔尔歇斯底里的无助哭泣。



    “秩序者和系灵人生下的孩子怎么可以留呢,会出乱子的。”烛九阴的嘴角浮上一丝诡谲的笑意,“你猜,那孩子是什么。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我们,他是不被认可的崭新造物,我们应该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不是吗。想想啊,所有事物也都曾惧怕我们,可现在呢。”



    “我们?”



    “你离开我太久,已经不记得了。”



    ……



    ……



    那是一段很久远的时光。自天地未开时,他们就一同在混沌之中游荡,汲取着虚空的力量,直至创世。十二魔神在各自的领域拥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彼此制衡,彼此感应。



    不同于其他祖巫,莫离与烛九阴之间的联系分外强烈,他们都被一种无形的规律所支配,春夏秋冬,寒暑四季,昼夜更替,全然不像风雨雷电那般,可以随意招致。他们不能轻易动用自己的力量去惩治去警示世人。



    “我们可和那些浑身长满骨刺,没皮没脸,拖着大尾巴的丑陋家伙不一样。”烛九阴口中说的,浑身长满骨刺的家伙唤作玄冥,世人称他作北方之神,冬日之神,又或是瘟神。据世人说的,玄冥所带去的风能够传播瘟疫,若是遇上了他刮起的西北风,是要受到皮肉伤害的,西北风也因此被叫做厉风。这样说起来烛九阴是很嫉妒玄冥的,他有那么多的别称,是个有故事的魔神。



    实际上,玄冥并不像烛九阴所诬蔑的那样,他有一张好看的脸,清秀白净,笑起来还有酒窝,不过是常年隐藏在冰冷的铠甲下。双耳之上悬有两条青蛇,烛九阴是被这两条青蛇咬过的。男人不该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点都不好看。倒是玄冥脚下的双头龙坐骑,烛九阴很是喜欢,却一直没能有机会试上一试,他不好意思开口。况且,玄冥一直很忙。他也很忙。



    他和莫离的使命是维护时空的秩序,一般来说,时空是有序的,不会轻易出现偏差。创世至今,他们只经历过一次时空错位,但这一次的错位,到现在还没能被修补过来。



    ……



    ……



    那一天,殿外的日晷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随即裂开一道深深的伤痕。时空的某一个节点被撕毁,继而牵一发动全身,全局大乱,往后的每分每秒,及其所对应的地点空间,都受到不小的牵连。



    追溯源头向来是很困难的事情,即便是烛九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节点出现了问题,这需要以分秒计地去排查。在漫长的修补过程之中,他的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他疲于与那些妖怪厮杀,疲于将它们封印,再送回原来的时空当中去,这是永无休止的。它们带着使命穿梭在时空和山海间,一日未达,便不会停歇。



    烛九阴不想要弄清这些魑魅魍魉的目的是什么,无关紧要。在他眼里,他们像一群庸碌的虫蚁,漫无方向却只为寻觅。他用树叶把这些虫蚁拨弄到一边,没过一会儿,它们又会聚集到一起,攒动着狡黠的小触须商量一阵后,向四处散开。他永远也没办法把这些虫蚁规整到一块儿。索性,他选择了另一种看似一劳永逸的方式,用各种方法杀死它们,烟熏火烤,水淹土埋,或是直接用脚踏死。他的秩序时代已经过去了。



    ……



    ……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时空错乱,那有可能是任何时候。他穿越在一片燃着熊熊大火的林子中,搜捕着这一隅的最后一只妖。这妖,名作狏即,原居于鲜山之上,浑身皮毛焱焱然如同流火,世人皆称它作灾兽,凡它所出现之处,必要发生火灾或是争斗。它像西方神话故事中的龙一样,守护着山里的金矿。它的领土,它的宝藏,不容侵犯,然而比这些还要重要的,是和它签订下契约的系灵人。



    狏即身受重伤,雪色的尾巴被染红。血珠如同价值连城的红宝石不断从纯白的丝帛上滚落。



    烛九阴穷追不舍。



    倏而,在一片燃烧着的火海之中,站定一纤弱的少女,少女身着素色长衫,两根麻花辫因过速的奔跑已经散开,乱蓬蓬作一团,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毛躁。受了伤的以狏即躲到了少女的身后,小心舔舐起伤口。只见少女由颈前掏出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绳上穿了两只细小的圆环,倒不像是戒指。约摸是用黄豆和缝衣针穿耳洞的方法太过疼痛,她更愿意把这对金子打的耳环当做坠子般看待。



    无风起,少女将左手伸出,水平于自己的视线,红绳系挂着那对纯金耳环微微有些摇摆不定。她念动了誓词。身后的狏即随之慢慢站起,抖擞皮毛,目光炯炯,周身的赤焰凶猛窜起,疯狂燃烧着,渐渐烧成剔透的冰蓝色,如同鬼火般扑朔。霎时间,腥红的树林变得幽蓝诡秘,火光是寒冷的颜色,可空气仍是滚烫。 



    飞沙走石。火焰包裹沙石,犹如自天外而来的灼热流星,四下砸落,其中一粒划破了烛九阴的脸,有血沁出。见他狞笑起来,双臂大开,登时风沙肆虐。右手一握,掌间顿生一柄长刀,长刀上双龙盘踞。挥刀一斩,一青一白两头龙呼啸而出,身披蓝色的烈焰。齿牙狰狞,龙鳞锐利将风与火劈裂开来,龙爪自火海中破出,直向狏即和少女而去。



    少女的长发在烈风之中披散开来,双脚离开地面,轻点在空中,身后生出一簇火焰,如同菡萏一瞬绽开。狏即的幻影从中跃出,如狼似虎,向双龙猛扑。气浪无声将范围内的草木击碎,随即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鸟雀来不及四散便在惊惶中死去,五脏尽裂。



    刀柄裂开一道细缝,烛九阴接连后退几步,仍是透着一丝笑意。少女从空中跌落下,倒在了狏即的身体上,披头散发,一口气尚不能喘匀。



    烛九阴擦净嘴角的血,握紧手中的长刀,刀光凛冽:“呵,系灵人?”



    少女颤抖支撑起身子,被血与汗水浸透的长发垂在脸侧,遮挡住她的目光。圆环在颈前的皮肉上烙出了马蹄的形状。



    血液在体内快速流动,掌心愈发灼热。少女难以站立,弓着脊背,双臂无力垂在两侧,身上有数道血痕。



    狏即闭上了双眼,周身散发蓝色微光。



    “你们的死期到了。”烛九阴冷冷一笑。有龙吟响彻,双龙渴望着系灵人的鲜血。倏忽,眉眼间的鬼魅笑意凝固,眼角抽搐,骤缩的瞳孔中可见那少女燃作一团蓝色的火焰,两掌间升起两簇鬼火幽冥,咆哮而来。她的双眼被杀意浸满,已经失去原来的瞳色,此刻正熠熠着耀眼的白光。



    少女出掌的瞬间,烛九阴消失了。



    难以匹敌,因而功亏一篑。



    



    天空下起雨来,熄灭了这场大火。残存的草木鬼爪一般痛苦地瑟瑟发抖,焦黑的脆壳中,无辜逝去的生命与魂灵在哭泣,只因余热未消,泪水顷刻化作白烟。这林间,白茫一片,像是起了大雾。



    ……



    ……



    这并不是殊死一战,但少女已精疲力尽。大雨之中,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到了树林外沿。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雨幕里向她走来,尚未看清,她便已不醒人事。



    “姑娘,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