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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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窗外的少女

    窗外有一双琥珀般的眼睛,月色明净像一汪水,氤氲了目光,让人很难看清那双眼里究竟包含了些什么。月亮总是如此带着些虚假的意味,虚假却也明媚好看,像是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十久喜欢在睡前幻想各种各样浪漫的死法。他曾经想要在二十九岁时一路向南,一个人被冻死在能看得见最美丽的极光的地方。男人一到了三十岁,发际线就会开始慢慢向后移,一事无成还会加快这个进程。下个月他就要迎来自己的而立之年,可去往最南方的钱至今没能攒够,计划得推迟了。实际上,他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还好他没有发际线。



    没有钱,没有发际线,没有人生目标,没有生活热情。一瞬间,十久真的以为自己听到了心尖上大雨打落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回过神来后,他发现那是由窗外传来的动静。



    一颗小石子砸在玻璃窗上。



    又一颗小石子。



    十久起身走到窗前,正与那双眼睛对上。那是一双少女的眼睛,却点缀在一只白色的小狐狸脸上,亮晶晶像是见到了心上人那般闪烁着藏不住的欣喜。他约摸是见过这只小狐狸的,兴许是在那夜的残垣之后,兴许是在梦里,又或是在更早之前。



    万一真的有前世今生呢,《聊斋志异》里是这样写的,十久没有读过,但这些长情的故事总是差不多的。他想象了一下小狐狸攥起小石子朝玻璃窗上丢的画面,不自觉有些想要发笑。狐狸的爪子应当和猫的相似,他是养过猫的,爪子里绵软的肉垫使得它们难以把握住任何物件。



    “我们认识吗?”十久将窗子打开。



    小狐狸一跃而上,点了点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水里映着的是漫天的星辰。凝视着这双眼睛,十久感到了晕眩,像是时空的深渊在将他拖拽,浩瀚的宇宙中有一望无际的河,熠熠着晶亮的光点,如同灯塔般指引他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片星云。他要找寻的,全都在这双眼睛里。



    像是跌落到海水中,越沉越深。



    ……



    ……



    猛的一坠,十久的思绪陷进了枕头里,他时常在这样的坠落感中惊醒,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玻璃窗外有声响,和梦中的几无二致。一时间,十久没有办法分辨,是这声响早已入了梦,还是那梦的残余来不及散尽,仍恋恋萦绕耳际。可一场梦又有什么好依恋的呢,他想不明白,但心底确有这般感受。



    十久未醒透彻,迷糊间有一种未名的力量在驱使着他走向窗边,通俗的说法管这叫鬼使神差,但十久不这样认为,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肯信任鬼神之说。这大抵是来自宇宙中心的力量,那里包藏着他全部的愿望,他承认的,和不愿承认的,而他所要做的,便是遵循。



    



    小乡镇里的夜很深沉。



    打开窗的一瞬间,夜色如同一汪流经了许多冰凉卵石的泉水,冷涩淌进了十久的眼里,他想要落泪,窗外的少女唤醒了他心尖的全部柔软。



    “嗳呀!”



    一颗小石子砸在了十久的额心。



    少女没有注意到,窗子已经打开了。那是她扔的第二十八颗小石子。



    “我们认识吗?”鬼使神差地,十久这样问,纵然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从她的眼睛里便可以看出。少女酝酿了很久,欲言又止,显然,她疏于这项技能,不擅长和人说话。长久以来,她只和十久说过话,上一次已恍若隔世。



    ……



    ……



    那一日有雨,山色空蒙。于隐隐竹林之间,有一座精巧的小庙宇。



    渐入深秋,庙宇的小院里,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树拔地而生,树梢上挂着熟透的柿子,是油亮的虾子红。树梢颤动,几片叶落,饱满的柿子挂不住,纷纷落下,树下传来几个小儿欢快的笑声,见他们每个人都用僧服兜住了三两颗柿子。



    一老和尚拄杖而来,大喝了一声,树下的小儿们闻声一哄而散。见那树梢上抱着一个光头小和尚,听见喊声,不由吃了一吓。这一吓,一颗柿子又被晃下,正巧砸在了老和尚头上。



    “还不快下来。”



    “嘻,徒儿这就下来。”



    要知上树容易下树难,慌里慌张间,那小和尚从树上跌落下来,老和尚慌忙迎上,神色紧张。



    却见小和尚抬起头,手里拿着刚才落下来的那颗柿子咧着嘴笑:“给,师父!”老和尚一愣,好气又好笑,原来小和尚从树上掉下,摔掉了门牙,于是这会儿说话有些漏风。



    “这世间的万物都有他们的规律,这柿子树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归于尘土,这是它们的因果循环,你这样爬到树上把它们弄下来是不对的,就算没有砸到为师,砸到花花草草……”



    老和尚牵着小和尚渐远。



    柿子树落下一颗柿子。



    ……



    ……



    夜里,疏星点点。小和尚支着窗躺在床上,明净的月光照在身上。只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条项链,上面坠有一块漂亮的蓝黑色小石头,石头里有许多亮晶晶的小颗粒。



    小和尚把小石头对着月光放在眼前,眼神剔透:“就像星星一样啊……”



    倏而一颗小小的萤火从他的眼前飞过,落在鼻子上,小和尚打了个喷嚏,坐起来。萤火越来越多,从窗外飞进来,照亮整个房间。



    他用手扑住一颗萤火,打开掌心窥探,竟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小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再定神细视时,见那小小人齿牙狰狞,已咬开了小和尚手心间的一块肉,眼下正贪婪吸食着由伤口中沁出的血珠。小和尚一个激灵将小小人甩下。



    蓦地,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屋子里的小小人们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那黑影越蹿越多,小和尚这才怔觉不对劲,穿好僧服,跑到屋外。



    从高处眺望,山脚下的村庄似乎有异动,村庄上空盘踞着一大片黑云,黑云所及之处,灯火熄灭,很快,便只剩零星光亮。



    一阵风吹过,身边的竹林发出凄惨的簌簌声,小和尚打了个寒战,慌忙跑回去找老和尚,可老和尚却睡得正熟。



    黑影不断追碾,将他往山下赶,直到小和尚连滚带爬跑进了村庄,却见此时的村庄已经变了模样,黑影席卷,吞食着村民的生机与魂魄,登时间,哀嚎一片。又见一股黑影杀气腾腾朝小和尚而去,危急关头,一根禅杖挡在了面前,被折成两段,小和尚抬头:“师父!”



    禅杖断裂处被扭开了花,隐有微亮的尘缓缓溢出,像是从老和尚生命沙漏中流逝去的沙粒,渐渐黯淡,直到死灰般沉寂。最后一颗尘无声息落下,黑色的脉络如同食人的刺藤将老和尚包裹侵吞。



    “不要啊,师父不要死!”小和尚的大颗泪珠瞬间滚落下,不顾任何地嚎啕起来。这巨大的哀恸磁石般将黑影吸引而来,那些黑黢黢的鬼魅探出天罗地网似的爪牙统统向小和尚飞扑去,像暗夜之中骇人的漆黑海潮,势要将这一座伶仃的可怜小岛吞没。



    小和尚不做挣扎,只是跪坐在老和尚身边,低垂着脑袋,抹泪。他的命是老和尚救回来的,那时他尚在襁褓里。而今老和尚又救了他一命,却从未来得及告诉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因而小和尚是不惧怕自身的死亡的,无人指引而失了方向的生命是了无意义的。他活的日子不长,不满十年,对这世间并无多少眷恋不舍。



    “小恩公!”



    电光火石间,有冰刺拔地而起,在小和尚的身周开出一道低矮的屏障,黑影触及,便被凝结上一层冰霜。未等小和尚反应,冰霜已被震碎成亮晶晶的裂片,在眼里纷扬成一场须臾的小雪。这一场雪的时间足够了。小和尚被揽在一袭靛蓝色的披风下,冷风和鬼魅的恐怖嚎叫在耳边呼啸渐远,他紧紧闭着眼睛,闻到一阵栀子的清香。



    ……



    ……



    漆黑的后山。



    小和尚倚靠着一颗大树,在茂密的草木间如坐针毡,努力生长的草尖透过薄薄的僧服倔强地戳着他的屁股蛋 子,触感像极了师兄笨手笨脚扎出的蒲团。缓过神来,只听得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和尚一把将那靛蓝的披风掀开,见是一只小狐狸正虚弱喘息。



    “唔?”小狐狸抬起头,眼神里满满是关切。纵使它不能明白所有有关于人的情感,但当小和尚将它紧搂在怀中,用眼泪浸湿了它的皮毛时,它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切身的痛楚……



    



    翌日天明。



    山脚下,傍水,一座小土包上插着一根飘着白布条的小树枝。小和尚就站在那里,紧紧攥着胸前的小石头,鼻子一酸,又哭了出来。



    “别跟着我了。”小和尚抹了抹眼泪,鼻头红红的,“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也许今晚就被山里的老虎剥皮拆骨了也不一定。”



    小狐狸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仍是一路跟着小和尚。



    ……



    ……



    “恩公长大了不少,俊俏了,只是头发不见长。”



    一定是在做梦,十久这样想。夜半三更,怎么会有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平白无故来到窗前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十久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虽然嘴上满不在乎,可心里仍是在意着谢顶的事实,在意到连梦中都要出现这样离奇的桥段。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梦是在潜意识中进行自我调整和激励。他想不明白,谢顶这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事情,到底有什么好挣扎的,再怎么自我激励,头发也不会长出来。



    “小恩公?”窗前的少女仍是这样唤他。



    “你是什么东西?”话一出口,十久有些后悔,这听起来似乎有一种辱骂的意味。这些时日的经历让他对除了人以外的物种界定有些混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问。



    “是灵。”少女眨眨眼,“惭愧,本来不该以这样的面貌来见您的,前些日子斗法丢了修炼好久的道行和身体。万幸能换得您无恙……”



    十久听得云里雾里,在自己的大腿根上狠狠掐了一把。



    疼,不是在做梦!



    未等少女说完,十久“啪”一声将窗户关上,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飞扑到床上,裹紧了大棉被,大气不敢出不说,就连拖鞋都没来得及蹬下。整套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我明天再来。”窗外的声音幽幽道。



    十久一听直哆嗦:“别跟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