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字体: 16 + -

17 白狐拜月

    老瞎子空手而归,那一缕魂不知飘摇在何处。



    有借有还,本就是天理伦常,像他这样的老江湖,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去顺应简单如此的道理。所以当十久问道,坛子上哪儿去了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只是淡淡回答:“明天再去拿。”



    众人未觉察什么,只是莫离微微锁起眉头。她知道,老瞎子没能把坛子带回来一事,非同小可。她是不认同他的处事方法的,从来江湖英雄,一人欠债一人还,不会发生莫名的纠葛与屠戮。离奇的死亡和失踪之间,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瞎子虽非善类,但他知道莫离所需要的毫厘线索,这在事情一筹莫展时便显得至关重要。



    “外婆。我想知道外婆在哪儿。”良月紧紧抱着怀中的喜宝,眼里有泪光。她无法估量此行会发生什么,又会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能找到外婆,就算过回原本极其平淡的生活也没有关系。



    极其平淡,却又难以追回。良月是这样认为的。



    外婆曾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保有着上一代的勤劳与质朴。她是傍着山丘生长的,从小就知道什么时辰的露水最合适采撷,什么模样的植株最好给人治病。她会讲很多很多不知源起的奇异故事,良月非要追溯起,她便说故事都是从她的外婆那儿听来的。



    良月是在外婆那偌大的背篓里长大的,不同品类的植株在她的小脚丫间沁出绿色的汁液,那天然的草木味道使得她从未能忘记那段有着悠扬笛声的日子。有时候,背篓里会盛满白色茉莉,将她染得一身好闻花香。将茉莉用针线串作一串,是良月很早便学会的小手艺。将茉莉卖出所赚得的毛票,外婆都准许她拿了去换糖吃。良月不喜欢上学,也读不进书,聪明从不是这样习来的。她更喜欢在山野间,外婆故事里的那些奇异精怪,都是出没在山野里的,她也是。



    ……



    ……



    “她吹的什么调子,你还记得吗?”老瞎子这样问良月。回忆起,外婆确实总吹着同一支曲子。良月轻哼起那旋律,老瞎子便侧着耳听,口中念念有词。那是盟誓的曲子,青笛即是信物。



    “和什么人盟的誓,盟的什么誓。”



    “不是和人盟誓,是和妖怪。”老瞎子轻描淡写,也不做过多解释。



    人死,妖灵便去,誓约解除,信物便即刻消散不复。十久想起那一日在他掌心间一瞬化作粉尘的戒指,与那烈火之中的灾兽狏即,脊背不禁开始发凉。照这般道理,只要青笛尚在,良月的外婆便是活着的,可眼下人与物一同消失不见,一切仍是没有头绪。



    那么阿泽又是哪般。若是他的身体里也有妖灵依附,薄荷不会看不到。莫离仍是坚信两件事是有联系的。



    “我是做魂灵生意的,找活人这事,我不擅长。”老瞎子笑眯眯的,“你怎么不问它。”良月云里雾里,全然不记得那日喜宝从口中吐出一颗红珠子的事情。



    “沥血寻回。”阿福悄悄在十久耳边说道,“小丫头片子怕是还不知道。”想起灵宠一说,十久仍是如鲠在喉。



    ……



    ……



    山野里没有热岛效应。到了夜里,凉风习习,直从低洼处吹进村子中。窗扉被掀动,有诡秘的气息在黑暗中蔓延,流淌过已死之人发灰的面色。白天还张扬跋扈的两兄弟,眼下已在一片死寂中变得冰冷僵硬。发乌的脉络如同藤蔓爬满了整张脸。两个人最后的姿态是一样的,大开着嘴没能合上,向里探看,黑洞洞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门外的坛子微微晃了晃。



    有铃铛声。



    十久没能睡下,卧在硬梆梆的炕头上比睡沙发还要苦涩,身体全然不知该怎么摆放才能不被硌得生疼。无奈之下,只能下床信步在小院中。微风吹来,他并没有感受到诗词中的那股轻灵恬适,鼻子里充斥着的全是野生动物的粪便味道,还有树叶腐烂在土地里的颓败气息。



    从小院的残缺墙垣内往出探看,一簇毛绒绒的东西踩着小碎步站定在月光之下。皮毛白皑如同不化的飘雪,在通体间落定成一场银色的肃杀冬天。



    破碎的砖块后,十久向前踱了踱。一阵绵软的感觉自下传导而上,在头顶如一只泔水桶般炸开。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像是所有腐坏发馊的剩菜剩饭夹杂着涎液和苍蝇腿毛,全都从天灵盖上浇下来的感觉。



    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未曾交过好运,也不知道除了狗以外,其他动物的粪便是否也有着类似的讨巧说法。但那些都是形而上的东西,无色无味,捉摸不清。他在意的是脚下,这原本卵石大小的一块,竟已蔓延成一片腐臭的滩涂,份量远远要比看起来的重大。十久不愿意洗鞋底,从来时他便是这样笃定的。干枯的树叶相互摩挲的窸窣声响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格外引人侧耳。



    那对白色的大耳朵微微动了动,毛绒绒的面庞转过来,眼里落满了漫天的星星,晶亮闪烁着光。两只柔软的爪子在胸前虔诚合十。十久只听说过成了精的黄鼠狼会向月亮朝拜,祈求月亮赐予精华与灵气。但眼前的,却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正眨巴眼睛。



    十久吃了一吓,向后疾退几步,又踏进了方才那片滩涂之中。小狐狸见此也是一惊,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一溜烟躲进了灌木叶里,警惕看着十久。后脑勺上的印记传来焦灼的疼痛,他还是没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在催发着这火烧般感受。风吹过,竟也有燎原的错觉,在这寸草不生处,星火实则无处蔓延,只能在原地跳跃。此刻的十久只想要躺回枕头上,将这一小簇邪火掐熄捻灭。



    ……



    ……



    昏黄的烛火摇曳。



    十久从趴在窗沿,悄悄向外看。一个熟悉的小身影越过低矮的墙垣,摸索着来到小院之中,鬼鬼祟祟走进了老瞎子的房里。继而有娇倩的身影飘忽在窗户纸上,拥抱或是亲吻,抚摸和温柔的交互。十久没有再看下去,那也许是奇怪的草木投射下的影子,他想要停止那些会让他感受到不适的联想。可又几乎一整夜,他都在想着,老瞎子的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众人醒来时,老瞎子已经抱着那口开裂了的坛子回到了小院中。坛子上多了一张黄色的符纸。若是寡妇和大铁牛尚在,又或是他们的儿女当日也在家中,恐怕这符纸上是容纳不下那样多的名字。老瞎子甚感可惜,他的坛子很多,符纸也很多。这笔生意做得不太愉快,也未赚到多少。将兄弟两人摆回架子上,老瞎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先生,老先生!”



    这场景似曾相识。又一妇人跌撞地跪倒在老瞎子的门前。阿福忙上前搀扶,未料想那妇人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不松开,直道:“救救孩子。”阿福手足无措,只不停解释,认错了人。实际上,他也是有办法将濒死之人救回来的。但阿福只会为十久这么做。



    ……



    ……



    老瞎子抱着坛子便去了,并不认为身后跟着十久一行会有所妨碍。据那妇人所说,孩子在山上踩了捕兽夹,救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血液凝固成黑色不再流动,碧绿的苔藓类隐花植物斑驳点缀在惨白的皮肉和毛发间。藤草丛生,在周身缠绕蔓延着,如同茧子般将孩子束缚。几个大人拿着柴刀费力才将他从中破出。破出时已是淤痕遍布,气息断绝。



    “怎么会踩到捕兽夹。”十久有一丝疑惑。深山老林,什么样的母亲会任凭自己的孩子一人走进那样的危险地带,直到他的血肉被山林间的野蛮植被所侵袭,身上的养分要被汲取几乎殆尽后,才将他找到。



    妇人只是不住抹着眼泪,她再禁不起任何责备了。最深切的责备来源于她自己。她不知道那个地方怎么会有捕兽夹,那片山林本是没有野兽出没的。若不是用来猎野兽的,那便是用来猎魂的,老瞎子盘算着,有人一直在抢他的生意。



    坐在孩子的床头,老瞎子将坛子打开,空气中有颗粒漂浮上升,直至玄光层。白茫的雾霭,弥漫在一汪潭水之上。在那里,老瞎子的视野是明晰的,所想即是所见。如往常一般,他从颈前掏出一只用油绳系挂着的蛇牙来,手印起,口中有喃喃。潭水粼粼泛起涟漪,有烟云氤氲,魂便要从那一片水雾之中走上岸来,经由老瞎子的引导,进入一具新的身体中,被赋予新的意义。



    很久,水面上再没有任何动静。蛇牙没能唤出共生在老瞎子身体里的妖灵来,信物似乎失去了效用。钩蛇并未用尾部的尖刺将魂从水中沥出,老瞎子徒然站在岸上,视野渐渐混浊,又要陷进黑暗。



    “百程爷爷……”



    稚嫩的童声沾染着水汽,回荡在耳际。老瞎子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再无光亮。胸口传来一阵剜心的疼痛。那孩子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只丈高的白猿,殷红的披风猎猎作响,黄金甲胄加身,长戟穿过战吼直插进老瞎子的心口,红缨上沁下血珠。心脏暴露在空气之中,只搏动几下便停止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召唤出钩蛇的灵来。尚未能一战,就这样被了断。盟誓,择一信物,约定好的手印和誓词,一切并没有出差错。



    老瞎子轰然跪倒,心口处的窟窿汩汩冒血。蛇牙从掌间掉落在地上,并未消散化作粉尘,只是静静躺在那里,再无生机。



    一阵猿啼划破耳际,十久仿佛看见那只凶暴的白猿化作了摸不透的幻象,正恣意咆哮,尖利的齿牙间血色翻涌,烧红了的眼里映着老瞎子在生命终结前的困顿与绝望。



    老瞎子突然伏倒在床前,没了气息。坛子被打碎在地上。在场的众人无一不讶然,讶然又疑惑。



    脚步声细碎交叠在一起,越发急促。屋内很快涌进一批戴着黑色兜帽的不速之客。



    床上的孩子忽然间坐起,嘴角浮上一丝诡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