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久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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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赊魂人

    十久不敢说话,并后悔着刚才叫出了那样大的声响来。梦游的人一旦被吓到,是要猝死在睡梦中的,他一直记着这条规则,但在过去的二十九年中却从未运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梦游的人,险些被吓到心肌梗塞。他感激这个名词,它给所有被吓死的人留下了最后的尊严,在尸检报告上的尊严。



    江南的一呼一吸都带着长岛冰茶的味道。十久想要屏息,可酥痒的感觉让他止不住地轻声哼气。在脸颊上游走的手指是温和柔软的,十久为自己这么想而感到心头发紧,他不能够接受一个男人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唤醒江南成了问题,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确可以用迫在眉睫形容,鼻尖和鼻尖触碰在一起,十久大气未敢呼出。



    指尖游走的尺度越来越大,江南索性摸索着挤上了十久的那张沙发。十久几乎要被挤进沙发缝里,他受到了压迫,却不能反抗,四肢被束缚不能动弹。想到江南正从身后紧紧抱着自己,除却关键部位,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钢板,任何一寸肌肉的放松都会使得他和江南的接触面积更大一些。



    江南的呼吸就在耳后,温热的气息让十久心尖上长毛。他鼓足勇气,抽出了双手想要把面前的这一摊肉推下沙发。然而就在他的手掌触碰到江南的胸口时,一种绵软饱满的质感从手心传递上大脑,继而带着一股沸腾的血液往下游走,差点要唤醒什么。



    江南是女人。



    十久倒吸一口凉气,忙起身翻下了沙发,把刚才被江南蹬下沙发的毯子给捞上来,替她盖了盖好。罢了才惊魂未定地蜷缩到另一张稍小的沙发上。十久再无睡意,直勾勾盯着江南,害怕她在后半夜又乱来些什么。



    ……



    ……



    从天蒙蒙亮的那刻起,这间屋子里的人便陆陆续续醒来。只见十久面如菜色,在沙发上蹲守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敢上前,他的模样像是被榨干了元气死了一般。又看看一旁酒气尚未褪尽的江南,面色红润,从头到脚的每一颗细胞都浑圆饱满。她很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了,平日的夜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急诊病号。事实上,过了十点,她是会去住院部巡视探看的。



    江南口中喃喃着什么,迷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眼,宿醉使得她没有办法一下子明晰起视野。视线慢慢清晰时,见眼前呆呆愣愣站着所有人,江南有些莫名。



    约定好的时间是正午。



    临近出发,阿福偷偷将十久叫到了洗手间。



    “我不是和你说过,要和她保持距离的吗,你这样下去还怎么抽身。”



    “治好了我爸,我就和她断掉所有联系。”十久是这般打算的。去过了北方,父亲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再过回混吃等死的日子并不迟。



    莫离仍是在行李中备上了各式各样的奇怪草药,十久对这些东西很是戒备。蛮蛮草的味道仿佛又涌上鼻腔,带来一阵不舒坦。然而让他更加不舒坦的是,莫离从他的行李箱中征收了一套衣服给了阿福。正经出趟远门,总是得打扮得稍规矩些,一幅乞丐装扮会平添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十久觉得换上了干净衣束的阿福登时失了仙气,没有了那种随时会掏出《如来神掌》的世外高人的感觉,然而这个理由并不能支撑他讨要回自己的衣服。



    江南和覃盛已经在高铁站侯着了。



    良月果真将喜宝藏在衣服里过了安检。做出这样让人犯恶心的事情来,即使长得再可爱也是不能够被容忍的。想起曾经被喜宝所支配过的恐惧,阿福摇摇头,为良月感到惋惜。



    ……



    ……



    一行人最后是靠驴车才得以辗转找到莫离要见的那个人的。纵使知道此行千万般艰苦,但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座位于荒山野岭的四合小院里,竟然连一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广阔天地,漫山遍野都可以播撒农家肥,挖个坑,埋点土,或是拿树叶枯草掩埋上便是了。因此十久在山野间行走时格外小心,他宁可踩到因年久而不能起爆的失效地雷而惊魂好一阵子,也不愿意灰溜溜地洗鞋底。



    小院的主人是一个干枯的老瞎子。百程先生,莫离是这样称呼他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十久很同情这个老瞎子,只一人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什么时候死了也无人知晓。换作是他,肯定会把自己的死期算得清清楚楚,好在那一天找个有人的地方就地躺下,安静等死。其余的事,一概再不过问,更不用说帮别人算命,泄露的天机多了,五弊三缺是免不了的,瞎了还算事小。十久想了很多很多,然而这老瞎子却并不是替人算命的,他是这一片出了名的,也是唯一的赊魂人。



    “老爷子,怎么你家这么多坛子,里面装的是什么?”良月走到一面墙高的柜子前。柜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坛子,有的用封条封上了口,有的没有。封了口的那些,还被贴上了黄色纸条。她认得上面鲜红鲜红的鬼画符,上一代的香港僵尸系列电影告诉她,坛子里必然镇压着些什么。



    “是人。”老瞎子嘬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吐出烟圈,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十久先是一愣,紧跟着笑笑,那坛子里装着的,总不该是真的人,人哪儿能装进这样小的容器里。见十久有些疑虑的神情,老瞎子补充道:“里面装着的,不是完整的人。”



    除却莫离,在场的人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十久尤其。他想起了毒后吕雉,将戚夫人药得聋哑后又剜了她的双目,砍去四肢,制成了人彘,塞进形如这般的坛子里,他早已在脑海中演完了整出大戏,连坛中受害人的名字都已经想好。



    覃盛在炕上坐立不安,略微有些惊惶间,却顾得及去握住江南的手。然而江南是不领情的。



    “我这大半生买卖的魂,都装在这里了。”



    江南始终无法向纯粹的超自然主义迈出那一步。在她看来,灵魂是肉体的一部分,是无法分割的,若身灭,魂俱散。所谓的灵魂不能超脱于肉体单独存在。她不懂什么锁魂,也不识得什么灵宠,她只是尽力让每一条把握在她手中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稍稍调整了呼吸后,她开始重新打量这些坛子,目光如鹰。



    忽然,一只较大的坛子抖动了一下,开口处随即迸裂出一道缝,洋洒落下些尘土来。见此景,众人心下一惊。



    “它只是才住进这坛子里没多久,不太习惯罢了。”老瞎子的语气十分平淡,嘴角却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实际上,坛子是空的,它只是在提醒着老瞎子,时限到了,该把赊出去的魂给讨要回来了。事情要追溯五十八年前,那个夏末的雨夜。



    ……



    ……



    “百程先生!”



    伴随着一阵惊雷,一个被雨水打得湿透的女人轰然跪倒在门前,双膝将泥泞溅起染了一身。女人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身后大雨倾盆,眼前也挂起小小的雨幕。她将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老瞎子的皮肉里不肯松开,苦苦哀求着。自从三天前,八岁的儿子不慎跌进河里失了魂后,她就再没有吃下过一粒米,加之一路奔波淋了大雨,已经虚弱到极点。老瞎子怕一个寡妇昏倒在自己家里说不清,只得答应帮帮她。



    女人已经找过不少人替儿子叫魂,但始终未果。儿子仍是僵硬地躺在炕上,面色惨白,双眼呆滞,身上的皮肉随着那几缕残留的气息很快消散着,几乎只剩骨架。人要失了魂,便是这样的。老瞎子知道这魂是找不回来了,也并未安慰那女人,只是幽幽道:“我可以赊一缕魂给他。等到一头牛能卖到三万块的时候,我再来讨这笔帐。”女人只觉得一头牛值三万块实在是天方夜谭,她一辈子也未必能挣够这些钱,但眼下救儿子要紧。



    不出几刻钟,就见那老瞎子抱了一只坛子来,一把便撕下了坛口的封条,紧跟着又将那黄色纸条焚尽在一碗清水中,让女人给她的儿子灌下。没有任何诡异的咒语或是仪式,整个过程如同平日里的随手买卖一样简单。随即,儿子的皮肉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不再断续,双眼澄澈起来后便开口喊了一声:“娘。”女人见此,连连磕头。那以后,村子里就传开了,村尾的荒山上,有一位赊魂人,能起死回生,救人性命。老瞎子的买卖越做越大,家里摆着的坛子也越来越多。没有人知道,老瞎子赊给他们的魂是从哪儿来的。



    ……



    ……



    “到时候了。”老瞎子站起来,右脚有些跛,不理睬还坐在炕上的众人,便抱着那只开裂的坛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中四壁徒然,并没有什么值得觊觎。



    老瞎子记得那寡妇的家,她家的后院栅栏和隔壁大铁牛家的连通,两家的鸡就在同一小块地上划拉着爪子,吃着同一把米。那大铁牛看着身强体健,可村里不知从哪儿传起,说他不是真男人,因而好大年岁也没能够婚娶。但个中玄妙,大抵只有那寡妇才知道,若真像是流言所传,那么她是肯定不舍得将自家的米分给他家的鸡吃的。如今,两家的后院还连在一块儿。



    老瞎子腾出一只手来叩响了寡妇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粗胳膊粗腿,像极了当年的大铁牛。



    “哥,外面是谁啊。”屋里还有声音传来。



    这两兄弟是双胞胎,就这般看来,村里传的净是谣言,大铁牛家的香火延续到了现在。他和那寡妇的黑白照片就摆在里屋的小框里,不论如何,他们的孩子是认同他们的。至于村里人怎么看,无关紧要。



    当年赊了一缕魂的寡妇眼下已经不在了,那落水失了魂的小儿也不知所踪。老瞎子一笑,只问这两兄弟道:“你们伯父上哪儿去了。”



    “死了。”



    “死了?”当年的小儿若是真死了,那老瞎子定是知道的。想罢是那小儿不受这两兄弟待见,年老迟暮不知被赶到何处去了。老瞎子没有找人的心思,讨账这事一刻都不能拖延。既是找不到彼时事主,他便只好向这两兄弟开口讨要。



    “去你 妈 的,滚!”做哥哥的一把将老瞎子推倒在地,他也算见过各式各样来乞讨要饭的,却愣是没有看过眼前这般狮子大开口的。



    老瞎子费了好大功夫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咯咯笑道:“借了东西不肯还,这样违背天理伦常,不怕遭报应吗。”



    “我们家欠你什么东西!”



    “一缕魂,一条命。”



    “说的什么狗屁,怕你是着急着入土吧!”兄弟其一朝地上啐了一口,撩起袖子便想要给老瞎子一顿收拾。另一人忙上前劝说,这老疯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将他打死在家门口实在晦气,让村里人见了,又该起风言风语。给口饭吃,打发去了便是。



    见兄弟二人并无要还钱的意思,老瞎子也不再多费口舌,将坛子放在门口便转身离开。那性子稍急些的边骂着,边一脚踢翻了坛子。